又是一年夏,蟬鳴聲聒噪得不行。
崔荷身邊的陸公公在夜里叩響了我的殿門。
他便是當(dāng)初照料崔荷的太監(jiān)宮女中的一個。
他是個忠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娘娘,求您去看看陛下吧。”
我問:“怎么了?陛下要駕崩了嗎?”
“容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這樣,還不如駕崩呢。”
我到崔荷的養(yǎng)心殿,殿門打開,一個瓷瓶啪地在我腳邊開花,濺起的碎片劃破了我的手。
屋里云山霧繞,崔荷袒胸披發(fā),眼神渙散,唇紅得有些鬼氣。
五石散,也是能隨便碰得的?聽說這玩意兒能止痛,是不是,是不是他頭風(fēng)病又嚴重了?
“滾,給朕滾出去!”
我叫他:“陛下。”
他沒反應(yīng)。
我又叫:“二哥。”
他眼神動了幾下,一愣,踉蹌著過來,在門檻上差點摔了一跤,我去抓他,一把碰到傷口,我悶哼一聲。
“圓圓?我在做夢嗎?”
我靜靜看他。
他捧起了我受傷的手:“圓圓,對不起,你的手......”
“沒事,是門檻壞。”
剛成婚時,我也想學(xué)著尋常人家的娘子給夫君做糕點,差點把廚房炸了,崔荷柳目薄唇,天生涼薄相,七情不上臉的人,卻笑得弓起身子。
他擦擦我臉上的灰,揶揄道:“圓圓,沒事啊,人好,是鍋壞,不能怪你。”
崔荷顫抖著用手帕給我包手,不知是因為頭風(fēng)還是五石散,手抖得不正常。
我撫摸他額頭:“很疼,是不是?”
他早年看慣了眼色,見我這樣,馬上就埋在我頸間示弱:“不疼,真的不疼的。圓圓,我知道這是夢,吃了這東西,果然就見到你了,你待久一些,不好嗎?”
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下來。
爹爹,娘親,我真是,太沒用了。
算了。
算了,二哥,我不報復(fù)你了,不折磨你了。
我愛不動了,也恨不動了。
我沒法愛你,也沒法恨你,哪怕你身上有我葉家兩百多人的血債。
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也有我的沒奈何。
但我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吧。
我一直在崔荷床邊照料,直到他清醒。
崔荷睜開眼,怔怔看我:“這場夢,真長啊。”
“二哥。”
“嗯?”
“你愛我嗎?”
“二哥的心,還要剖給你看嗎?”
“你愛我什么?”
“我最開始愛你的笑,愛你的天真爛漫,現(xiàn)在,圓圓,我愛你的全部。”
我輕輕笑,輕輕去解他的衣衫。
我趴在崔荷胸口上,捧著他的臉細細親吻,崔荷先是呆滯了一會兒,然后抬手抱住我的后腦勺溫柔回應(yīng)。
“圓圓,別離開我,好不好?”
屋外綠意蔥蘢,亂蟬嘶鳴,屋內(nèi)滿室溫柔,我們綿長的呼吸交錯,纏綿繾綣。
就當(dāng)是一場告別,二哥,再見了。
當(dāng)初我送了他一根金簪聊表心意,臨走時,我抽走了他的束發(fā)金簪。
崔荷還在睡著,我回到自己的寢殿,本想留一封書信,最后覺得自己這一生實在乏善可陳,沒什么好說的。
我讓秋水和葉蓮好好照顧自己。
崔荷呢?二哥啊,要真有來世,你去投個好胎吧,怎這輩子托生成了崔家爹不疼娘不愛的二殿下。
崔家的男人大多都有頭風(fēng),大多都是情種,大多都偏執(zhí)多疑,不得善終。
怎偏生運氣這樣差?
我把崔荷給夏夏的詩選又拿來翻讀了一遍,然后放在床邊。
金簪劃破青色的血管,血泉水般汩汩冒出。
我九歲時的那個夏天,在太液池邊與二殿下崔荷相識,十七歲時嫁給他,今年是我們相識的第十七年。
與二哥相識的第十七年夏,我終于苦海回身,愛,憐,悔,恨,化為奇異的平靜。
眼前又是那條小河,爹娘來接我,薛堯劃著船,兩岸蘆葦隨風(fēng)搖。
二哥,對不起啊,我不恨你了,但一生一世的承諾,我做不到了。
對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