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請假來到了阿寶所在的商務大廈物業管理處。
見了他的領導趙哥。
趙哥是我一個老同學的表哥,當初也是兜兜轉轉托人牽線搭橋,才給阿寶找了這樣一份工作。
平日大家客客氣氣,逢年過節我也會給趙哥賣點煙酒糖茶。
所以今天這個事,我只能先找他說。
視頻看完,趙哥對我說:「月姐,這幾個人不是咱們公司的,是這大樓里的。」
我就說嘛,物業公司上班的年輕男女一般都是穿制服或工裝的,也沒有人像這些人一樣打扮得如此時尚招展。
「咱們商務大樓對外招商有七八十家公司,其中不乏一些網絡公司,文化傳媒公司。你看這個賬號IP后面的運營商,應該是咱們這十二樓的一家。叫什么暢想娛樂文化。」
「一般這種都是一個老板牽線,幾個合伙人投點錢,招幾個人拍點吸引眼球的東西,把賬號做起來。然后估值再賣給大資本。」
「可能他們一開始也沒想著阿寶能火,隨便拍了一個段子試試水,沒想到流量這么好……所以后面的劇本就越來越過分了。」
我說不管是什么情況,他們也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欺負阿寶。
阿寶不喜歡被這樣對待,我們就有權說不。
我堅持讓趙哥帶我去十二樓,找到了那家公司。
才一進門,就被一股刺鼻的香氛味道給刺激到了,我連打幾個噴嚏,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看向了我。
其中一個女孩大眼睛水靈靈的,我一眼認出來,她就是那個嬌滴滴地故意在阿寶面前挺著胸脯擦邊,蹭來蹭去的那個女網紅。
叫什么,嬌嬌的?
我沒好氣地瞪著她:「你就是嬌嬌,你,還有你,誰讓你們給我兒子拍視頻的!」
被我指到頭上的連個年輕男生也走了過來,「大姨,你誰啊?」
我氣得咬牙:「我是李寶東的媽媽。」
拿出手機,我把視頻劃出來,沖著幾個人怒道:「誰允許你們給我兒子拍這種視頻的!」
「原來是大腸哥的媽媽?」
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竊竊議論起來。
他們似乎并不怕我,甚至還敢當著我的面叫我兒子的外號。
那一刻,我心底怒火中燒,厲聲呵斥道:「還敢說!你們還有沒有點道德教養,為了幾個臭流量,這么欺負阿寶!不知道這是違法的么!」
「媽媽……」
這時候,趙哥把我兒子阿寶也帶了上來。
他兩百斤的身材躲在我后面,像個敦敦實實的熊貓一樣,又怯又怕。
我將他拉過來,鼓勵他說,別怕阿寶,你如實說,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
「他們打你了沒有?他們怎么強迫你的,昨天晚上你怎么跟媽媽說的,今天你就當著面,再跟他們說一遍!」
然而阿寶只是躲在我身后,雙手輕輕抓著我的衣角,頭也不敢抬。
「大姨,我們可沒有欺負大腸哥,這視頻都是他自愿拍的。」
「就是啊,我們可是百萬粉絲級的賬號,免費幫他捧成網紅,還不感激我們?」
「大腸哥又不是我們先叫的,是他自己喜歡吃大腸的嘛。」
見阿寶始終不敢說話,那幾個年輕人越發囂張起來。
「什么事,鬧成這樣!」
這時候,里間辦公室的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看樣子,應該是公司的老板或者其他話事人。
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個自稱姓劉的老板客客氣氣地把我們請進辦公室。
「阿寶媽媽,你先別著急,這件事咱們可以好好談嘛。」
我心想這有什么好談的?
這種人看起來就虛偽狡猾的很,無非是“先上車后補票”,看阿寶現在有流量了,估計是想著出點錢讓我們補個協議。
我和阿寶雖然生活的不富裕,但這樣的錢我是不屑一顧的。
其實我的訴求很簡單,下架所有的視頻,讓那幾個年輕人跟阿寶道歉,并承諾以后再也不準騷擾他。
然而事情并非如我所想的那么順利,在我剛剛說出要求下架視頻之后,這位劉總就直接拿了一份協議推到我面前。
「阿寶媽媽,你先看仔細這個,我們是正規文化娛樂公司嘛,拍視頻所有流程一定都是合法合規的。阿寶跟我們簽約出鏡,自己是同意了的,你看這上面,有他自己寫的名字,按的手印,而且還拿了我們三千塊錢呢。」
我如遭晴天霹靂。
可是協議白紙黑字,最后一頁的的確確是有阿寶簽字和手印的。
「阿寶媽媽,我知道現在咱們這個視頻流量好了,你們肯定也會有多的想法。這個都能理解,對吧?咱們好商量,但你這一句話就要下架所有的視頻,這個確實是……畢竟協議上寫得清楚,違約金可不是小數目啊。」
二十倍的違約金,且不低于五十萬元整……
「你們這是套路,詐騙!」
我氣得臉色發白:「我兒子根本不可能同意簽這個的,是你們騙他的對不對?你們明知道他沒有足夠的行為能——」
「月姐月姐!」
一旁的趙哥拉住我,一個勁兒地沖我遞眼色。
「月姐我們先回去,回去再說。」
離開這家娛樂公司,我疲憊地靠在樓下走廊,看著足足高我一個頭的阿寶,此時正低著頭不停地搓著衣角,我心里又難受又憋屈。
我問阿寶,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個協議到底是不是你主動簽的?你真的收人家錢了?」
阿寶怯生生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真的急了:「你說話呀!你昨天不是跟媽媽說的么?你不想跟他們拍視頻,他們強迫你蹲在地上學狗叫,強迫你十秒鐘吃完一根豬大腸,你不是說,你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你想要把他們都給——」
后面的話,我不敢說。
那是我和阿寶之間約定過的,絕對不能輕易提及的字眼。
阿寶把頭埋得更低了,最后幾乎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一句話:「他們說拍照片給我錢,我也不知道他們會讓我干那些事……」
言外之意,他真的收了錢了?
一時間,氣憤羞辱和心痛一下子攻擊作用在我理智最薄弱的地方。
「我跟你說多少次了,在外面不能誰的話都相信!不能隨便簽名字,不能給人身份證,你豬腦子么!你要錢買什么不會跟我說,你就差這三千塊錢么!」
多年的委屈心酸令我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絕望,我甩手一巴掌打在阿寶胖乎乎的臉上。
趙哥見狀趕緊上來勸我:「月姐!月姐你也別這樣了,阿寶不懂事,得慢慢教。阿寶,跟你媽媽道個歉,快,趕緊回去上班了。」
「媽媽……那我走了。」
阿寶看著我,呆呆的大眼睛里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
就好像這世上任何傷心痛苦都跟他無關一樣。
我蹲下身,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好久沒有這樣的挫敗感了,我以為我只要足夠努力,阿寶就能跟正常孩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拉近,可現實是,那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自我安慰。
阿寶是個異類,無論怎么教導,他終究是個異類。
他一天天長大,我一天天變老。到時候,他該怎么辦呢?
我對趙哥道了聲謝,我說這件事我不能這么算了。
「阿寶智力有障礙,他有醫生的證明,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人,他簽訂的協議是可以不生效的。」
然而趙哥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十分為難。
「月姐,你要真把事情鬧這么大,不就把我坑了么?」
趙哥的話也終于讓我明白了為什么剛才在那個劉總的辦公室里,他會突然急著把我拽走。
「當初我把阿寶安排進來,可是跟我們老大拍過胸脯的,說阿寶只是人比較老實,智力和精神都沒問題的。你現在要是把證明拿出來了,我這……我怎么解釋?我也上有老下有小,我也指著這份工作吃飯吶。」
「況且你要是真對外公布了阿寶智力障礙,有精神診斷書,以后他還怎么找工作?你這么辛苦把阿寶帶大,不就是希望他能盡量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不被人關注和歧視么?」
趙哥說得真誠懇切,我心里糾結又難受:「可現在阿寶把協議都簽了,如果我們不做任何主張,難道繼續由著他們這樣欺負阿寶么?」
趙哥想了想,一拍腦袋:「所以說這事還可以協商嘛,拍視頻本身又沒問題,有問題的事他們的劇本太沒下限,對阿寶惡意欺凌。這樣,月姐,我有個朋友當律師的,我們把這份協議給他看看,看有沒有什么漏洞,可以做文章的。」
我點點頭,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因為月底工作繁忙,我上午請了假,下午還要趕回公司加班對賬。
忙到快十點才回到家,一進門就覺得家里的氣氛有點不對。
「阿寶?」
我試探著叫了一聲兒子,沒有回應。
打開燈,我看到餐桌上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
血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