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歸京的第四日,城中愈加熱鬧了。
來往的小販說,這是京中逢歸客,不然旁的時候是斷不會如此熱鬧的。
“是么?”我摩挲著掌中的茶杯向他淡然一笑:“京中向來熱鬧,倒是少見冷清的時候?!?
那小販動作麻利地翻著茶,又忙不迭地回我的話:“貴客不曾在京城長住吧?”
“這倒是?!蔽覒?yīng)道。
隨即,他又自顧自地答:“冷清時候不多,卻也算不得少。長安此處地稀人廣,平日雖瞧著人多,可待秋后征了兵,便剩不下多少人了。”
“征兵?”我執(zhí)杯的手一頓,旋即問道:“征兵不常是秋前,今年怎么遲了?”
“遲?往年都是這個時候,哪里遲了……”他輕描淡寫地回著話,又不經(jīng)意地打趣道:“我說這位貴客……你多久沒歸京了,征兵這事早五六年就改到秋后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知道……”
“那兄臺可知為何要如此改?”我問。
“為啥?”那小販掂了掂勺,不假思索道:“還能為啥,征不到人唄……要我估計(jì)啊,那幫官兒二爺估計(jì)利用這時間翻戶籍去了……”
我若有所思地摸著杯壁,正欲收手時,被忽起的揚(yáng)塵迎了一臉。
塵埃落定時,宋德正下馬。
幾日不見,他顯然更為滄桑。明明前些日子見他還是副老奸巨猾的模樣,今日一瞧,卻是生出些既入黃土的姿態(tài)。
“宋公公別來無恙?!蔽也[著眸看他。
話音未落,他扭過脖子瞪我一眼,冷哼一聲道:“陛下召您入宮小敘,將軍隨我走一趟吧?!?
我若有所思地理了理衣袖,勾唇道:“煩請公公前面帶路。”
宋德帶我彎繞過血紅的宮墻,卻并未向著宮里的方向去。
直至一間空殿前方停住步子,宋德語氣里的恭敬淡薄牽強(qiáng)“將軍,請吧。”
我心下了然,輕描淡寫地掃他一眼,隨即推開外室的門。
屋內(nèi)的布置很單調(diào),也沒有久住的痕跡,桌案上升著香爐,座上那人身姿端正,執(zhí)筆正寫著什么,眸色微斂,目光不移,渾身上下散出一股渾然天成的書卷氣。
察覺我來,他方放了筆。
“你來了。”
我輕飄飄地掃他一眼,道“假傳圣旨,閣下膽子不小。”
他挑唇一笑,附和道:“承蒙夸獎,是不小。”言罷,他頓了一下,旋即若有所思道:“——不過卻不是我的膽子不小,這膽子不小的,另有其人哈。”
我默認(rèn)跳過他的廢話,開門見山道:“閣下不必彎繞,且說叫我來此,是為何事?”
他即將彎起的眉眼在瞬間里黯淡,笑意斂沒,連聲音都嚴(yán)肅些許。
“救人。”
“救什么人?”
他頓了一下,面上更顯肅色。
“救千千萬萬的人。”
我眉峰一挑,“只是救人?”
“……是”
他明顯愣了一下,似乎沒想過我會這么問,語氣都不自覺凝滯下來。
“亡民先亡國,亡國在前,后傷其民,救民而棄國者,唇亡齒寒?!?
我淡笑一聲,不假思索道:“閣下是文人,這樣淺顯的道理不會不懂,是救人是造反我尚且分的清,就不勞閣下費(fèi)心同我周旋了?!?
我撂下最后一句話,作勢要走,身后人忽道:“等一下?!?
我停住步子,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而后只覺他灑了什么東西,鼻尖一熱,眼前倏地一黑。
*
我睜開眼,周遭的布置仍如先前一般,只是座上之人換了個模樣。
看氣質(zhì),這人明顯較先前那人更像主謀。
我抬眸平視著他,“這就是閣下的待客之道么?”
他略一抬眸,花白的胡子隨著他的動作顫了一下,他嘆了口氣:
“略有不周,您多擔(dān)待。”
言罷,他接著道:“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我找你來此的目的,我不妨同將軍你明說?!?
“現(xiàn)今朝廷內(nèi)外,內(nèi)重外輕,唐不延擁兵自重,徐太尉固步自封,塞外勢力蠢蠢欲動,國無用人,國亡與否,不過是時間問題?!?
“將軍覺得我救人也好,造反也罷,但老夫活在這片土地已是良久,總不忍真看著山河破碎,浮尸遍野……”
“所以呢?你們想找我合作?”我挑眉含笑看他。
“……是”他啞著嗓子道。
我思忖片刻,喉嚨一滾,輕笑一聲道:“費(fèi)這么大功夫找我談合作,真正的主謀卻躲著不見,總拿幾個人來糊弄我,這就是你們談合作的誠意么?”
他頓了一下,終于噤了聲。
我看著他,面上玩味的笑意更深。
“不過——,你找我也沒用,我區(qū)區(qū)一介紈绔,還真幫不了你們什么,你們也別在我身上浪費(fèi)時間了?!?
他低著的頭半晌抬起來些,聲音仍舊低沉蒼老:“將軍……何苦妄自菲薄,將軍當(dāng)自己是什么?”
……當(dāng)什么?
我轉(zhuǎn)過頭扯著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塞外是風(fēng)沙,京內(nèi)為魚肉?!?
我再不欲多留,只轉(zhuǎn)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