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二人初次約會后不久的事。當時她二十六歲，感覺生命中的一切都閃閃發(fā)光，充滿新意。她早早下班，開著車去見她的新戀人，無比興奮，在路上就開始為下一次見面做起了倒計時。到那兒之后，她發(fā)現(xiàn)，羅納德正在他家客廳的墻壁上敲敲打打。

“你在干什么呢？”她被他緊張的表情逗笑了，這位事事都親力親為的新男友，現(xiàn)在油膩膩、臟兮兮的，一臉堅定的神情。她覺得他這個樣子更可愛了。

“我在為你造一個架子。”他終于停下來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繼續(xù)釘釘子去了。

“一個架子？！”

他還在釘釘子，接著檢查架子的平衡。

“這就是你說的，想讓我搬進你家，以這種形式？”她笑了，怦然心動，“那我想，你應(yīng)該給我準備一組抽屜，而不是一個架子。”

“是啊，我當然想讓你搬進來，馬上就搬。而且我想讓你辭職，然后坐在這個架子上。如此一來，人人都能看見你，大家就能以這種形式仰慕你，從我的視角看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你連一根手指都不用抬，什么也不用做，坐在這個架子上感受愛意就好?！?

她的內(nèi)心膨脹起來，眼里全是滿足。第二天，她就坐上了那個距地面五英尺[1]的架子，它位于客廳背景墻的右側(cè)，緊挨著壁爐。這里是她和羅納德的家人朋友們初次見面的地方。大家在她身邊團團圍站著，端著酒杯驚嘆羅納德的生命中出現(xiàn)一個全新的佳人。架子隔壁是餐廳，人們坐在餐桌旁，她雖然無法目及所有人，但還是能聽到他們的交談，她依然有著參與感。她覺得自己懸在空中，俯視人群——被他的朋友們仰慕和珍視著，被他的母親敬重著，被他的前女友們嫉妒著。羅納德會自豪地抬頭看她，滿臉的神采飛揚說明了一切：這屬于我。她被青春和欲望灼得明艷動人，在他的獎杯陳列柜旁熠熠生輝。那些獎杯紀念了他年輕時的足球賽，還有他近期高爾夫球賽的一次次勝利。陳列柜上方掛著一塊帶著黃銅牌匾的木板，一條棕色鱒魚[2]被架在上面，這是他與父親和兄弟在外捕到的最大的鱒魚。為了打造這個架子，他把鱒魚挪開了，以此顯示她才是他生命中更為珍視的對象。她的家人朋友前來探望時會感到放心，她是安全的，如被繭裹一般。她被崇拜著，更重要的是，被愛慕著。

對他來說，她是這世上的第一要務(wù)，他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圍繞著她。他對她百依百順，在她身邊忙得團團轉(zhuǎn)。他想讓她一直待在那個架子上，不過，除塵日例外。除塵日是他眼中一切要務(wù)被放大的時刻，這一天，他會仔細檢查所有的獎杯，把它們擦亮并拋光。當然，他會把她從架子上抱下來，將她平放，與她做愛。她也會閃閃發(fā)亮、光彩照人，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接著，她會重新爬上架子。

他們結(jié)婚了，她辭掉了工作，在家?guī)Ш⒆?。她坐在架子上，把孩子抱在臂彎里照顧著，如此度過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她看著孩子們在她身下的地毯上安睡，在游戲圍欄里歡笑和生長。羅納德喜歡架子上只有她一人，因此他雇了專人負責(zé)育兒，以便她擁有自己的空間，留在他為她一手打造的寶地。這樣他就不會失去那些她需要分給孩子的精力，這段特別的關(guān)系就能恒久不變。她也聽到過相關(guān)的說法，說一些夫妻有了孩子后關(guān)系就會開始破裂，嬰兒一出生，丈夫就倍感冷落。她不想面臨這種情況，她想在他身邊一直感受寵愛。架子是屬于她的地方。她從架子上體會到濃濃的存在感，正因為她處于家中的這個位置，大家才一直仰視她。

直到后來，距她第一次爬上架子已過去20年，孩子們也已經(jīng)長大離家后，孤獨感襲來了。

2

實際上，是伴隨著一件忽然發(fā)生的事。

是由電視的擺放角度引發(fā)的。她看不到羅納德在看的內(nèi)容了。之前，她從未受此困擾，一直以來，她看著孩子們看電視的臉，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她并不關(guān)注電視里在放些什么。但現(xiàn)在，沙發(fā)空了，整個房子一片安靜，她需要分散注意力，需要一個逃避現(xiàn)實的出口。她需要陪伴。羅納德新買了一臺貼墻的平板電視，它無法調(diào)整角度。一切就像她的子女那樣，倏然離開了她的視線。接著，是羅納德組織的聚會，沒有邀請她，也沒有告知她，就在她身邊開始了。聚會上都是她從未見過的人，還有一些讓她生疑的女人。這些事就發(fā)生在她自己的家里——在她眼皮底下，和以前無異。

她坐在上方，看著他的生活在自己身下每日繼續(xù)，好像房里沒有她這個人，好像他的生命里沒有屬于她的那部分。她會用微笑來掩飾困惑，會試著緊跟大家的節(jié)奏，想要融入進來。但人們已經(jīng)聽不到她從架子上發(fā)出的聲音，也厭倦了抬頭看或提高音量。大家繼續(xù)享受著聚會。羅納德會忘記為她續(xù)杯，忘記看她一眼或者介紹她。他好像已經(jīng)忘了她在那里。之后，他擴建了房子，工程完成后，廚房延伸到了后花園，所有的聚會和晚宴一下子都挪到了那里。擺電視的房間曾是這個家的正式場合，是中心所在，如今成了一個安逸的小窩，失去了它的高貴莊嚴。這一刻，她覺察到自己不再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3

今天是個周六，她獨自挨到夜晚，白天一整天他都在外打高爾夫球，孩子們則在各自的生活里奔忙。

“羅納德?！彼f。

他躺在沙發(fā)里，看著她看不到的內(nèi)容。他發(fā)出一點聲響作為回應(yīng)，但并未抬眼看她。

“我覺得這里有點不太對勁?！彼牭阶约郝曇粼陬?，她感覺胸口發(fā)緊。

當初你抱我上來，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看到我，成為一切的中心，但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一切都在我沒有參與的情況下進行，都在我的視線之外。我感到好脫節(jié)。

話到嘴邊，她說不出口。僅僅是這樣想想就讓她害怕。她喜歡她的架子，待在上面讓她感覺很舒服。這架子是屬于她的地方，是她過去從未離開過、未來也將一直停留的地方。他把她抱上架子，是為了免去她生活中所有的紛擾與責(zé)任，是為她著想。

“你還要一只枕頭是嗎？”他問，接著從手邊拿起一只枕頭扔向她。她接住枕頭，看著它，接著驚訝地看向羅納德，怦怦亂跳的內(nèi)心有某種東西在作痛。

他隨后站起身來。

“我可以給你新買一只比這個大的?！彼f著，把電視機調(diào)成了靜音。

“我并不想要什么新枕頭?！彼f得很平靜，這樣的回答也嚇了她自己一跳。擱在平時，她是喜歡這些物件的。

他好像沒聽到她的聲音，或只是有意地忽視她，她搞不清楚。

“我出去幾個小時，待會兒見?！?

4

她眼睜睜地看著房門關(guān)閉，聽到汽車引擎發(fā)動，空留一地震驚。暗流涌動多年，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F(xiàn)在，所有細微的跡象同時襲來，擊中了她，差點讓她從這個小窩掉下去。他把她放在這個架子上，將她視若珍寶，百般寵愛；他想保護她、展示她，如今所有人都看到她了，都表達了羨慕之情并且祝賀他取得的成就，但到頭來也就這樣了?，F(xiàn)在，她只是家具的一部分，和他那些獎杯一樣，成為一個架子上的飾物，被藏入一個陳舊舒適的小空間。她甚至對上一次的除塵日沒什么印象了，他有多久沒有放她下來為她打磨拋光了？

她很僵硬，她第一次意識到這種感覺。她得活動活動身體，舒展一下。她需要一個空間生長。她耗了這么多年，坐在上面，飾演著羅納德的成就、羅納德的戰(zhàn)利品，以至于再也搞不清她對自己意味著什么。這個局面，她不能怪羅納德，是她心甘情愿地爬上這個架子，滿懷私心地渴求關(guān)注、贊美、嫉妒和仰慕。她喜歡自己煥然一新的樣子，喜歡人們?yōu)樗炔?，喜歡歸他所屬的感覺。但她太愚蠢了。愚蠢的點不在于追逐這些美好，而在于把它們當成唯一的追求。

她思緒紛亂，而那只她一直抱著的，讓她舒適自在的枕頭，此刻從懷中軟軟地滑落，在毛絨地毯上發(fā)出輕輕的聲音。她盯著地板上的枕頭，思緒開始清晰起來。

她可以掙脫這個架子，她還能下地走路。毋庸置疑，她一直保留著這個能力，屬于她的那份自我一直在體內(nèi)天然留存著，只是或隱或顯。為什么會有人拋開種種自我，任由它們在外迷失？這些充滿冒險的新想法，加快了她的呼吸，堵在嗓子眼的灰塵讓她咳嗽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從胸口發(fā)出的喘鳴。

她沒空理會這些灰塵。她放低自己，將一只腳踩在下方的扶手椅上，羅納德以前就坐在這里，把她的雙腳握在手心看電視——直到后來，一臺新的平板電視被裝了上去。她扶著墻讓自己站穩(wěn)，棕色鱒魚此刻與她近到觸手可及。而就在下一刻，她那只穿著襪子的腳在椅子扶手上打了滑，她驚慌失措，一只手迅速伸出，想抓住一個可以?？康臇|西，接著，她握住了鱒魚張開的大嘴。在她的體重作用下，鱒魚開始在墻面上擺動。這么多年，這條鱒魚就靠一顆釘子掛在墻上，真是太脆弱了。如此重要的物件，你還以為她的丈夫會為其提供一個更安穩(wěn)的環(huán)境呢。一想到這個，她笑了。鱒魚晃了幾下，從釘子上掙脫，她也同時掉落在扶手椅上。一頭栽進椅子時，她看到墻上的鱒魚砸向了下方的玻璃陳列柜，柜子碎了，那些足球和高爾夫球獎杯開始無處棲身。碎片紛飛，嘩啦作響，一瞬間大廈傾頹。隨后，是一段長久的靜默無聲。

她緊張地笑笑，打破了靜默。

接著，她將一只腳慢慢落向地面，再落下另一只。她站了起來，感覺僵硬的關(guān)節(jié)正在撕裂一般地展開。這塊地板已經(jīng)被她注視了很長時間，在她眼中再熟悉不過，可雙腳觸及時卻感覺如此陌生。她在毛絨地毯上抻縮著腳趾，像植物一樣在纖維之間尋覓，然后踏實地在這片全新的土壤上扎下根來。她環(huán)顧四周，眼前的房間顯得無比陌生，她的視角有些不太一樣了。

頃刻間，她意識到，該為自己的新生活做點兒什么。

5

羅納德從酒館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她手里正握著一支高爾夫球桿，那是他最好的一支。他的足球和高爾夫球獎杯都倒在地板上，上面全是玻璃碴。棕色鱒魚那毫無生氣的雙眼，從一地狼藉中直勾勾地望向他。

“上面都落滿灰了?！彼磷庹f著，同時朝木架子揮了揮桿。

感覺真不錯，她又揮了一次。

木架子裂開了，碎屑飛得到處都是。她閃過身，他則害怕地縮起了腦袋。

羅納德慢慢松開雙臂，露出了臉?？吹剿@恐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

“以前，我母親總是把她那些漂亮的包放進防塵袋，儲存在衣柜當中，期待著在特別的場合拿出來用，但它們只會一直塵封于此，直到變成廢物。那些美麗的、珍貴的東西，始終沒見過白天的光亮。其實，她完全可以將其挎在手上，讓自己每天都綻放光彩。她說我不夠珍惜事物，說我應(yīng)該對自己的東西更上心一點。但如果她現(xiàn)在在場，我會告訴她，她完全錯了。她應(yīng)該欣賞那些每日出現(xiàn)在身邊的事物，正視它們的價值，讓它們釋放最大的能量。但她并沒有這么做，她只是將那些潛能封鎖在角落里。”

羅納德的嘴巴一張一合，說不出任何話。他看起來像那條鱒魚，它曾一度被他釘在架子上，眼下已在地板上摔得稀碎。

“所以，”她再次把桿子揮向墻面，堅定地說，“我會在地面上穩(wěn)穩(wěn)地待著?！?

至此，塵埃落定。

注釋

[1]約1.5米。

[2]英國（非正式）文化中，鱒魚象征老人，尤指令人不快或失去魅力的老女人。德國詩人舒巴特（Christian F.D.Schubart）在其創(chuàng)作的詩歌《鱒魚》（Die Forelle）中描述了天真的代價，同時表達了對失去自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