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身體的成長,教室、課桌、書包都等比例地放大;然而血親、老師、乃至外面的世界卻相應縮小了。倘若僅僅是放大縮小,倒也能接受;然而實際上,許多此前從未接觸的事物卻一股腦兒地涌入我的腦袋里,好像不守規矩的乘客偏偏等到發車時才匆匆地自遠處趕來。
小學到初中這段時間,倘若說有什么值得紀念的事情,我會講是北京奧運會和天宮一號的全國直播授課。但那些事情離我太遠了,我根本感覺不到它們對我造成的影響;如是想來,家里滿當當的書柜,倒成為區別我曾經和往后人生的分水嶺。可惜待在學校的日子逐漸增多,書柜蒙灰,風景無外乎遍布薔薇的網柵、斑駁的磚砌、青苔恣肆的墻壁,尤其單調。好在我成績優秀,始終保持著年級第二的位置(只是鄉下學校的水平),給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許多趣味——這是不爭的事實,學校總是把成績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對于成績優等生亦‘唯命是從’。然而更重要的是,我逐漸意識到同別人的區別,毋論在肉體還是心智層面,有關孤獨的概念初露端倪;當然,那赤條條的男性裸體亦與日俱增地清晰起來,我將其視為思春期的正常現象。
我和梅津黛在那個雨季相識。說起來在小學的時候,我和梅津黛也算是兩年的同班同學;然而因為分班的緣故,彼此也從各自的視野中消失。如果她不先來找我,我想我們一輩子也不會發生什么聯系,更別提往后種種。她長得很漂亮,應該算是公認的美人,富有江南氣的大家閨秀。平日相處起來十分隨和,親近的朋友數不勝數。就是這樣毋論相貌還是人品都無可挑剔的女孩兀自主動找上我,坦白講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雖然這么說,但我和梅津黛間切實存在著不小的隔膜。不是說感情交流得不順暢,而是那種藏在海面下的礁石淺灘——一不小心船就會擱淺,我和梅津黛就如這般謹慎。我不知道她作何感想,偶爾同她相覷,我也能感覺到她在我的眼睛里尋覓那東西。她自然是無從尋找,因為我藏了起來,抱著仿佛捉迷藏的孩童渴望又不愿被發現那般的心情。我時常獨自咀嚼,如古玩般攥在手里欣賞著;每咀嚼一次,咽喉便不自覺地顫抖。梅津黛多半以為是我太靦腆,便在某日主動牽起了我的手。我自然是欣喜若狂的,但更多卻是一種忐忑:我身體與心里的一部分被奪走了。仿佛漫步在沙灘處,俯首尋覓著走過的腳印,被來往的潮水所埋沒、被風吹去;是耕耘許久的果園里唐突地出現了幾畝菜地:我不知道那片菜地究竟會泛濫成什么模樣。
人總會對無法掌控的東西產生偏執的情感,我想毋論是在梅津黛身上、還是我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這樣的感情,否則我和她大概早就在某次幽會以后不歡而散了。我從她狐貍般媚態而狡黠的瞳眸掘出異域的神秘感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征服欲,在荒蕪的曠野里屏息凝神;一旦確定了獵物,便會不擇手段地追逐捕獲,直到將其血肉啃食殆盡。梅津黛是一個聰明的人,盡管她并非很懂得如何討異性歡心,但至少諳熟如何在朋友面前展現自己的魅力與幽默,哪怕就像是被刻意包裝得精美的玫瑰。
梅津黛的家離我這很遠,但她不止一次說過很想去看看我家的書柜。“就像是那些專家教授一樣,果然學識淵博的人家里都有書柜。”
“哪里,我那書柜里裝的都是一些小說,說學到了什么,也算學到了什么;但其實事后回憶起來,有些情節忘記了,有些毫不相干的情節甚至串聯在一起,搞混了。”
“比如?”她歪著脖頸。
“我以前就把《格列弗游記》和《魯濱孫漂流記》搞混了,魯濱孫漂流到小人國,多好笑。”
“哈哈,”她依然牽著我的手,“有沒有什么日本小說,我喜歡看渡邊淳一的。”
“你是說《失樂園》嗎,我家有,雖然我沒讀過。”我撓了撓后頸。
“下次帶我去你家看看嘛。”
“到時候看家里人同不同意咯。”我搪塞過去。
那天起,梅津黛似乎尋找到足以穿透那隔膜的契機;而我亦沉緬在其中,津津有味地講起書中的情節。慢慢從濃春淡釅至深秋淺綠,成績倒是不跌反升(我和她都是),她使我萌發暌違許久的詫異:我和她身高相近、都喜歡在課上畫畫、對競技類的體育比賽一竅不通、甚至相互讀對方的作文都能瞬間理解其中的想法和思考,在我印象里她絕對是我的紅顏知己。自從對異性有了些朦朧的感覺以來,我未試想過會有女生能夠理解我的想法,更甚是和我想法相近。我總感覺莫名其妙:就好像嬰兒剛出生就會哭、馬兒剛出生就會跑一樣;也許剛出生不會哭的嬰兒會死掉、剛出生不會跑的馬兒會被拋棄掉,相識但不相知的我和梅津黛會早早分開,形同陌路吧。
但實際上,吸引我的不僅是我們的相知,還有一種肉體上的契合,這點我察覺到了。她的姿態很纖細,穿得較為保守,但卻像是斷臂維納斯般引人浮想聯翩。初三某日,我同她共同去行政樓打印習題,途徑塘間的甬道,枯頹的杉枝落落穆穆便涌入回青琺瑯質地的煙波,泊出裊裊的霧氣。梅津黛將頭發撩向頸后,下顎處的痣便由此為我收入眼底。那種不自覺的沖動似乎別有用意般將我向她推去——即便為時過早、時機不對,但我仍然親吻了她。我似乎能感覺到她的眼瞼處析出些溫暖的液體,那是我無從知曉的并非喜悅也并非悲傷的淚水;而她緊緊抓住我背后的衣角,緊得甚至能感覺到拖拽所造成的褶皺,那力量似乎要將我拉向深淵。我的身體仿佛失重了,只能將她擁入懷中,宛如溺水者緊緊抓住岸邊的繩索般;而她的舌抵住了我的齒,閉著眼,我們都盡量不去思考任何事情。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契合,就像是榫卯結構般扣在一塊:她也有我想要的東西,那種東西未曾出現在我此前的人生里,我這樣想。
“我怕被人看見,下次做這種事的時候能不能提前說一聲。”
“嗯。”我點點頭,望著她紅暈泛濫的臉。似乎由于驚嚇的關系,她眼睛里的征服欲淡了些許。
自此,我們的交往多了些生澀的別扭,即便依然很融洽。我說是我做得太激進,冒犯了梅津黛對我的遐想;她安慰道我就是我,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然而我們之間先前維系好的天秤被那個吻橫沖直撞得七零八落,簡單說就是把握不好度:我和梅津黛都清楚此時有一個電梯橫亙在我們面前。走進電梯,可以去往更高的樓層,那里有不敢想象的事物;我們也可以選擇按兵不動,就此相安無事;但唯獨不能下樓。更為折磨的是,不管哪種選擇,我們都將處于備受煎熬的危機狀態,用熱鍋上的螞蟻來形容再貼切不過;我想和梅津黛的情感就像座地基打淺了的大廈,愈是蓋上去,愈是搖搖欲墜——恐怕坍塌是遲早的事情,或許梅津黛也意識到了。
在外人看來我和梅津黛不如從前那樣親密了。我試著用筆描述如是境地,但卻不盡人意:那是一種紙面的慘狀,看似微不足道,但只有我清楚,那往往指向某種力透紙背的悲哀。那東西再次于我面前徘徊,我試著回憶梅津黛的觸感,試圖冷靜下來,然而適得其反,我越發焦躁不安;沿著橋散步,卻發現岸邊的水塘中漂浮著蜂蟻的尸骸,沉湎這蜜般的汪洋里、死在執迷不悟的溫柔鄉中。我想走進電梯與否,是遲早的事情;毋論如何,我都應該告訴梅津黛此時此刻的想法。
“我倒沒什么啦,”梅津黛支支吾吾道,“我也知道那總歸是遲早的事。”
“遲早的事?”我重復著她的話。
“對啊,其實對我們兩個來說,‘那個’就是遲早的事吧。我們以后會結婚,要生小孩,我看我生幾個都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很開心,不是嗎。”
我嘗試著以如今的思維去解讀這段話,由衷感到慚愧的是,我已經活得沒什么人樣了。所謂遲早的事,分為‘遲的事’和‘早的事’,這兩件事都不是什么好事。年齡就是潮水,時間就是月球,而我是漂泊其中的落葉。那潮水總受月球的引力,恰如其分地將我推向合適地方,完成每個人生階段應當完成的事情。但太遲了會遺憾終生,太早了就會殫精竭慮、惴惴不安;當然這也不是什么壞事,就像等車與上車補票,總是能到達目的地的。
我又吻了她。這次我試著輕柔地感覺她的唾液,我想我們毋庸置疑是坐上了那趟電梯了。她不再緊拽著我的衣角,反而摩挲著我的衣服,似乎在描摹我肉體的輪廓;而我能感覺到她臉頰上的氤氳,似乎有什么正在沸騰,直抵天際般。我已經窺探到了她專門為我而精心布置的花園,目睹了靦腆而瓣緣未央的荷葉稍稍含苞,將所謂蜂蟻的尸骸咀嚼、打碎、吞咽、消化,至仲夏的某個拂曉滋蔓著那名為愛的蕊房;為此,絡繹落花浸染著漣漪的哀愁,漂白以獻身自我,萃取單純的水色。那純粹似水的愛戀在我的人生中刻下碑文:曾經習以為常的生活正在遠去,如不加以珍惜,只會追悔莫及;其中最可悲的,是她在你心里面目全非。
梅津黛走上公交車的時候,我什么也沒說,甚至一句再見也沒有留下,她靜靜地注視我,我注視著她。昏暗的車燈在燈紅酒綠的霓虹燈里漸漸銷聲匿跡了。我能感到未來正如同一列高鐵般向我沖過來,路徑上的所有障礙都被它撞開了。我的大腦不用去操心什么語文、數學、英語的試題——至少不必為做選擇而苦惱終日,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件事情。
我們相約在周六。
“我和我爸媽說去朋友家里看書,他們沒有起疑心,”電話那頭,梅津黛小心翼翼地說著,“你那邊呢?”
“爸爸媽媽上班去了,奶奶也去拜天主了,到下午五點不會有人回來。”
“嗯。”她答得很清晰。
一開門,我和梅津黛便擁吻起來,也不確認門到底關沒關;很快兩人便倒在沙發上,她先是枕著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她胸腹有規律的呼吸。我試著調整姿勢,讓她坐到邊上,才堪堪不讓性欲沖昏了腦袋。梅津黛支起了腰,將手搭載我的腹部;我微微輕撫起來,似乎能摸到她的脊椎。她很瘦,但恰當的豐腴,我試著掀開棕褐的燈芯絨襯衫,那若隱若現的溝壑實在讓我這個思春期少年好奇不已。經過一系列親昵但笨拙的肢體接觸,我們都羞得臉紅,我看著她,她亦不排斥我用目光做筆刷、沾著‘性欲’染料直言不諱,沿著胴體此起彼伏。此刻,一種出于對‘教養’的羞慚、自卑和思春期獨具的驕傲、自信相互糅雜著,我們仿佛進行著‘阿波羅登月’似的偉大旅程般勢不可擋。
“你還好嗎?”見梅津黛氣喘吁吁,我關切地問道。
“嗯,好的不能再好。”她歪著頭,露出脖頸處的痣來。
很快我們便投入到第二場硬仗中去。她將那棕褐色的襯衫褪去,丟在了一旁的矮腳凳上。我看到她藍色的內衣以及飽滿的手臂肌肉(不是那種健碩的,而是健康、恰到好處的肌肉),我甚至能想象她赤條條的模樣。梅津黛示意著我也脫掉上身的T恤,我有條不紊地站了起身,努力保持最后的理智將上衣和褲子褪去,我想她也能想象到我赤條條的模樣,會是什么樣呢?思緒間偶然淌過那男性裸體的形象,我燥熱的身體似乎也在某一瞬間爆開:我能感覺到我的一部分死掉了,細胞散落各處。梅津黛也深呼吸著,平復了心情,才躺入我的懷里;大概不想壓迫我的胸腔,她側著臉,我能清楚感覺到她的腹部在用力。我揉著她的后腦勺,她終于自然地將所有重量壓在我的胸膛。
“心跳得好快。”她嚅囁著。
“嗯。”
我想我根本答不出來什么,‘那個’念頭已占領我的腦髓。我的一部分已經死掉,或者歸屬于她了;她的眼睛里滿是如饑似渴的貪婪,我全然支不開身。一方面,我感受到天國般的喜悅;另一方面,我卻如同一只落入陷阱里的綿羊般手足無措。我們心照不宣地并未繼續下去:我們嗅著彼此身上的氣味,她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摟著我的身體,仿佛稍一放松我便永遠離開了那般;我未再動彈,也僵硬地將手置于她的腰間。我想我們彼此都在確認,確認著這稍縱即逝的剎那相互擁有著彼此;讓自己信服對方是值得‘那樣做’的人;又或者用肉體的觸覺來肯定兩人心理上的親密無間。然而我退縮,也許梅津黛也察覺到了,在我心間那道深不見底、難以填補的縫隙。就這樣,兩人擁抱著度過了三小時。
“今天沒有讀到《失樂園》呢。”梅津黛扣著紐扣,開玩笑般對我說。
“我現在就去拿。”
“不用了,阿寺,”她的聲音很輕柔,依舊是狐貍般的媚態,“我下次再過來看吧。”
‘下次’這樣曖昧不清的語言著實讓我苦惱了好一陣子。那段時間我總時常愧悔自己的無動于衷,所幸那個‘下次’似乎并不遙遠,但它卻讓我深感內疚:我的一部分的確被啃食殆盡,肉體上似鐫刻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那東西也摻了雜質。梅津黛挽起我的臂膀,兩人較為無憂無慮地在街市上晃蕩,影子亦為那霓虹映襯得斑斕,仿若媾和出千萬個形象,隨著沿街的電纜傳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