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尾聲隨著蟬鳴一起消失在了平房上空,這是大學西側的平房區。
每隔幾年,大學都會試圖拆遷這里房子,但從來沒成功過。
這里六十多年前住的是大學老師,后來大學里修了新樓,這成了后勤人員的宿舍,后來他們的后代又接替他們住在了這里,成語屬于其中之一。
這里離大學的附中和附小都不算太遠,也不是很近,成語從上小學第一天開始就自己騎著自行車上下學。
他總是故意拉長上下學的路程,先騎出大學校門再兜個圈子進大學家屬區,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家住在平房區。
在那個愛面子的年紀,這是他的恥辱。
即便他這樣努力地守著這個秘密,卻還是被幾個好事的同學發現了,他們嘲笑成語住在貧民窟,甚至用了一個很難聽的詞形容他。
于是,成語開始立志要走出那里,但后來,他發現能留在那里都很難。
小升初的時候,他以為能靠排球特長進大學附中,可中學以近一年沒有比賽成績的理由拒絕了他。
那幾年在疫情初期,根本沒比賽啊!即便整個排球隊都沒參加比賽,其他幾個隊員卻都順利升入初中部。
那一刻成語錯愕了,他發現自己是如此渺小。他小心翼翼地問爸爸能不能給他湊三萬塊錢擇校費。他爸爸說在哪念不都一樣嗎?金子在哪都是會發光的。
于是,這塊金子每天騎著車路過近在咫尺的附中,然后穿過它去自己的學校。
他搖號去了一個很差的初中,這個初中居然在海淀做到了五五分流,好在他是前百分之五十。
他很勤奮也有點聰明,和同學的關系也不錯,總能評上三好學生,甚至還有個小姑娘追他,美中不足的是那個學校沒有排球隊,不過總的來說在那里他度過了快樂的三年。
那個初中的同學似乎對除了學習以外的其他事都很熱衷,成語有時候瞧不上他們,但又喜歡和他們玩。
成語覺得和他們說話不用費腦子,他們也不會問什么關于人類命運、世界局勢……這些抽象的問題,他們不關心成語家住在哪,他們只覺得成語是個學神。
那個時候,成語不再糾結平房的問題了,他認為有了自己就有了一切。
初中的兩個夏天他都在蟬鳴中度過,在蟬鳴中熬夜做題,寫卷子。
他們家沒錢給他報班,他媽媽就帶著他到處蹭試聽課。他總能在各種機構碰見很多自己的小學同學,那些同學看見他只試聽不報課的時候似乎在背后嘲笑他窮,那時候他的自尊心會短暫復活一下,但幾天后又能在初中老師和同學的夸獎中歸于平靜。
剛開始成語認為他努力學習是為了考回附中找溫狄。
但在二零二三年,他發現他溫狄的臉在他心里變得模糊了,溫狄只是代表他的執念的符號,就像蓋茨比看到從黛西家碼頭傳來的那束綠光一樣。
這個執念很堅定,他就是想告訴所有人,包括溫狄,我就是住在貧民窟啊,那又怎樣?你們有nb爹媽,我有nb的我自己。
這個幾句話的幻想在他中考填志愿時反復出現,于是,他用校額到校去了附中分最高的實驗一班。
中考完的暑假里,成語在大學校園里亂逛,他以前都從校外走,盡量避開小學同學。但現在,他認為他和那些同學終于平等了。
成語果真遇到了幾個小學同學,但他當他得知那幾個人都沒考試附中以后,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非常無聊。
于是,窮極無聊的他離開了大學,騎著自行車在知春路上亂逛,他想起溫狄家好像住在這附近,然后他一抬眼就看到了溫狄。
溫狄在輔路上騎著車,只給成語留了個背影。她穿了一件寬松的黑色短袖,腿上穿著有點像喇叭褲的那種牛仔褲,戴了個頭戴式的白色耳機。
成語反復確認了好幾遍這個人是不是溫狄,他記得溫狄到初一都不會騎車,也不愿意學,讓她學她就鬧脾氣,不騎車好像對溫狄有什么特殊意義似的。
當時也是這輛自行車,成語讓溫狄坐在他的后座,然后帶著她到處亂逛,大部分時候都漫無目的,有時候也會有個目的地。
溫狄說一直不知道他住哪,想去看看,他拒絕了。但成語又擔心這樣會顯得他很裝,于是溫狄成了第一個來過他家的同學。
她看著平房老舊的墻,看著用紅磚壘出來的臺階,看著附近私搭亂建的建筑一言不發,也許她也很震驚,成語想。
這都是從前的事了,二零二四年的成語并沒有跟著溫狄,他遠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回了家。
那張模糊的臉又變得清晰起來,她細長的柳葉眉,她有些輕蔑的笑,那雙大而空洞的眼睛……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一天又一天,碼頭上黛西家的綠光還在閃著,他卻真的開始想黛西了。
他不知道溫狄還記不記得當初的約定,但他必然赴約。
他在二零二四年過著二零二一年的暑假。
溫狄是第一個去他家的人,但一向愛嘲諷的她什么也沒說。
甚至有一次,幾個男生又一次嘲笑成語住貧民窟時,溫狄主動說成語其實和自己住在一個樓。
溫狄在畢業時自己手繪了一頁同學錄給他寫,溫狄在圣誕節織了一條圍巾送給他……這些回憶里的溫狄美好的失真了,時間潤色掉了她身上所有的缺陷。
八月上旬,成語還記得八號是溫狄生日,他想祝她生日快樂,看著通訊錄里的聯系人,斟酌了一天卻沒敢打過去一個電話。
八月中旬,學校組織實驗一班的所有同學代表本屆高一去澳大利亞參加科技節,但成語留在了家里,因為出行和食宿費需要自己出。
八月下旬,他參加了軍訓,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高中同學,但其他同學經過一周在國外同吃同住的經歷,早就打成一片了。在休息的時候,在晚上的宿舍里,他總是一個人。其他人他都不認識,也沒有人來主動認識他。
初秋已至,他去了他想去的學校,但他還是初中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