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北方大地氣候逐漸轉涼。張遼策馬奔馳在一望無際的原野,恍惚間像是回到了雁門故鄉。
這是進入冀州北部的第一個月,眾人漸漸靠近前線。城中越來越死氣沉沉,偶爾幾縷狼煙飄蕩,一派肅殺。
越過一片平地,張遼漸漸放緩了馬速,攀上一處山坡,于高處佇立。陳竺緊隨其后,神色略顯幾分緊張。
“都尉,前方戰場形勢不妙,不可再往前了。”陳竺低聲道。
張遼點點頭,靜靜注視著遠方,左手不由握緊了刀柄。
在二人面前數百步之遙,正是兩軍對壘的戰場。其中一軍裝備精良,足有數千人,打鮮艷的紅色大旗,是大漢官軍;另一軍旗號雜亂,約有萬人之眾,鎧甲器具參差不齊,正是張舉所率兵馬。但此刻戰場的形勢并不容樂觀,那些看似由烏合之眾組成的叛軍,作戰異常勇猛,一旦發起沖鋒便如同潮水奔涌,不將敵兵防線擊穿絕不后退。幾番鏖戰下來,漢軍兵馬折損嚴重,眼看即將無力支撐了。
“戰況不妙,我等應當立即支援。”張遼皺眉,正要回身調集兵馬,一旁的陳竺忽然揮手攔住了他。
“都尉,屬下認為不妥。”陳竺面色凝重,“此地賊兵盤踞已久,兵馬雄壯,絕非官軍可以匹敵。以都尉麾下數百兵馬,貿然加入戰場,非但不能救援,反倒要引火上身。”
“你這話什么意思?”張遼一愣,面有不快之色,“難道你我要坐視我軍大敗不成?”
“為將者,當知進退之道,而非魯莽送命。”陳竺嘆息道,“望都尉三思。”
張遼回身看向戰場,此時漢軍的防線已然難以維系,左翼和右翼正在被叛軍席卷,唯有厚實的中部陣線尚能維持。但隨著兩翼的威脅逐漸加深,中部的崩潰只是時間問題。陳竺說得沒錯,此時率部上前救援無濟于事,無非是多搭上幾百條人命罷了。
“如此,便退兵吧。”張遼猶豫再三,艱難地說道。
“都尉若是不忍心,可率部巡弋于附近,待賊人分兵追擊官軍殘兵時再率眾殺出,收攏我軍殘部,阻斷敵兵追擊。”陳竺注意到張遼的情緒,立刻提出了備選之策。
張遼不由多看了陳竺一眼:此人智謀過人,僅做一小小尉吏實屬屈才。
“好。”張遼掉轉馬頭。正要離開山坡時,忽然聽見遠處殺聲震天,對面山丘之巔迎風打起一面大旗,緊接著是第二面、第三面……無數面火紅的大旗出現在山丘上,如同一片燃燒的火焰。
關鍵時刻,己方的援軍居然趕到了。
張遼眼睛一亮,遠處的山丘之上,飛揚的大旗上分明寫著碩大的“劉”字,當先三名大將,左將手持玄鐵長矛,右將手持七尺長刀,中間一將氣宇軒昂,手持雙劍,正是早先平定黃巾之亂立下赫赫戰功的劉備劉玄德。
“都尉,還請速速投入本部兵馬!”陳竺忽然興奮地大喊起來。
張遼半句也沒有多問,立刻策馬奔向遠處集結待命的本部人馬。陳竺深感慶幸,張遼雖年少,卻并非愚鈍遲緩之人。方才陳竺不讓本部加入戰斗,是因敵我實力對比懸殊;如今兩軍鏖戰正酣,劉玄德忽然引來一支生力軍,無疑令戰場形勢一變,此時正是投入本部人馬協助反擊賊寇的絕佳時機。
戰場戰機瞬息萬變,若是還要花費口舌在勸解主將如何用兵上,此仗大概也不用打了。
“騎隊列陣,隨我向賊兵側翼進攻!”張遼高聲下令,待命許久的本部騎兵紛紛跨上馬鞍,握緊韁繩。
“賊人騎兵數量有限,無力拱衛側翼。”張遼對陳竺下令道,“你我率部盡量貼近賊寇陣線,以箭矢齊射襲擾之!”
“都尉盡管放心,這些都是并州精銳的騎軍,我會將他們帶到三十步距離齊射!”陳竺在馬背上拱拳,聲音略微有幾分緊張。
“慌什么,又不是叫你百步穿楊。”張遼大笑起來,“那日在校場之上,我才是真正的心慌意亂。”
“都尉隱藏得真好,屬下完全看不出來。”陳竺撇撇嘴說。
“等你回來,我再教你箭術!”張遼與陳竺大力擊掌,各領百余精騎,直奔戰場而去。
張遼率部加入戰場時,劉玄德的本部兵馬已經將張舉叛軍一分為二,己方各部聯軍得以會合,起先搖搖欲墜的陣線也得以加固。張舉所部眼見戰場形勢有變,隨即開始收攏各部向北退去。正在此時,張遼與陳竺兩隊人馬自左右殺出。皆是身騎快馬的驍勇精騎,三十步之內所發射的箭矢幾近箭無虛發。騎軍所到之處,叛軍成片倒下。戰場突發如此變數,原本稱得上進退有序的叛軍陣形頓時起了騷動。叛軍將官接連斬了好幾個擅自離隊的逃兵,也無法遏制不斷蔓延的潰逃趨勢。
正在此時,漢軍大隊人馬整頓完畢,一齊殺將過來,叛軍陣線再也無法維持,最終由撤退轉為潰退。張遼所部于亂軍之中縱馬廝殺,張舉所部一時間損失慘重,張遼亦在追擊之中親手斬殺了數名潰兵。
“經此一役,你便有了名字。”張遼甩去手中長刀的鮮血,寒光凜冽的刀面反射著一張滿是鮮血的面孔。
慘烈的廝殺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張舉的后援終于趕到戰場。雙方各自無法再動搖彼此的陣線分毫,這才收兵退去,隔著十數里,各自安營扎寨,形成對峙之勢。張遼所部并不受劉玄德節制,因而在兩軍收兵之后,默默率領本部撤出了戰場。
此后數日,劉備主力兵馬與張舉所部接連交戰,雖各有勝負,但張舉、張純大軍的銳氣已為玄德所挫動,加之張純生性兇惡殘暴,戰局為順境時尚無關緊要,可一旦落于下風,叛軍中的憤恨情緒便肆意蔓延。冀州漢軍各部皆意識到,張舉二人叛亂的平定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一直打到冬天,冀州降下大雪,北風卷著蕭索之氣撲面而來,寒意幾乎鉆進人的骨髓深處。嚴寒之中,戰事稍停,兩軍得以在新年之際獲得寶貴的休整時間。
戰事間隙,張遼率部在一處村鎮旁近安營扎寨,又于寨中燃起熊熊篝火,以供將士們暖身。
歷經數月奔波,張遼所部共征募兵卒一千有余,加上本部兵馬三百,共計一千三百余人,戰馬兩百匹,精銳騎軍一百五十余人,稱得上粗具規模。
“都尉,除去本部兵馬,其余在冀州本地招募的兵卒,大多瘦弱不堪,實在算不上精銳之師啊,拉上戰場怕是撐不過半天。”陳竺掀開簾帳走進來,隨手將弓箭放在一旁。張遼曾在行軍間隙指導陳竺箭術,如今一得空閑陳竺便會提上弓箭出去訓練一番。
“軍心如何?”張遼低聲問,一面默默往火盆中添了幾塊木炭,好讓大火燒得更旺些。
“多虧都尉治軍有方,軍心尚能維持。”陳竺蹲在火盆邊,搓著凍得僵硬的雙手,齜牙一笑。
大風卷起簾帳一角,張遼看了看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兵卒,神色有些黯然。
“冀州本為四戰之地,剛走了黃巾賊,又來了張舉。去年旱災,今年又鬧瘟疫。此間百姓實在苦不堪言。”張遼輕輕撫摸著腰間刀柄,“朝廷連年在此地征募兵卒,此行數月間,我見冀州四處都是荒蕪的農田,料想此地青壯大概不是死難于天災,便是流亡于人禍。能征募到這千余之眾,已實屬不易,怎么敢奢求皆為驍勇之軍?”
“都尉失望了?”陳竺一愣,聽出了張遼話里的弦外之音。
“我本以為,遠離家鄉奔赴京都,是為守護天下安寧和平,可現在看來,我們到底守護了什么?”張遼神色有些復雜,“張舉來了,百姓流離失所,官軍來了,百姓依舊流離失所。我們于此間往來奔波,意義何在呢?”
“都尉多想了,此事非你我能夠改變。”陳竺面無表情道,“古往今來,凡成大事者,哪個不是踏著累累尸骨成就霸業?既生于亂世之中,便應當舍棄婦人之仁,思慮太多,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是嗎?”張遼微微失神,一手按緊了刀柄。
他看著風雪中那些茫然無措的兵卒。他們一面憂心著未來,一面對命運無能為力。這并非那些兵卒的錯,奈何他們偏偏身在這戰火連綿的世間,很多事便由不得他們做主,甚至包括他們的身家性命。
亂世人命賤如狗,若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首先便要收起那毫無意義的婦人之仁,靠手中長刀,殺出一條通往太平天下的血路。
張遼收回目光,心底思緒萬千。
正月剛過,前線再度傳來捷報。叛軍賊首張純因治軍殘暴無常,遭麾下軍士忌恨。營中兵卒嘩變,斬了張純人頭前來歸降。官軍趁勢反擊,一舉收復漁陽等郡縣,隨即又如雷霆般掃蕩冀州各地賊寇的殘余勢力。此間,張遼所部兵馬多配合作戰,漸漸在地方打響了名氣。平日駐守地方時,張遼開始對本部兵馬加強訓練,馬、步二軍的箭術與戰陣之法漸漸成了氣候。在一線作戰時,張遼、陳竺共同商議進攻方略,張遼親率精銳一部執行,二人配合日漸默契,所部兵馬也日漸成為冀州地方一支可戰之軍。
張舉、張純賊寇大勢已去,朝廷對參與平叛有功之將士進行封賞,張遼亦在賞賜名單之中。不過此戰中最為耀眼的領兵之將,莫過于引兵與賊寇主力血戰數日的劉玄德。戰后,中郎將公孫瓚對玄德大為贊賞,上表奏章,舉薦其為別部司馬,任平原縣令,可謂是一戰成名天下知。
“真乃人中英杰!”張遼聽聞此事,不由深感敬佩。
又是一年早春,這一年張遼二十歲,急切渴望著建立一份讓天下為之欽佩的功績。
而更為殘酷與激烈的漢末權力之爭,此刻才剛剛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