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狄公案(三):濮陽縣謎案(上)
- (荷蘭)高羅佩
- 4743字
- 2024-08-12 15:34:33
第二章 探究
狄公雙手斂于袖中,快道:“繼續!”
洪師爺便繼續道:“直到那天早上,肖屠夫對自家女兒純玉有一情郎之事仍舊毫不知情。那純玉獨睡于用來洗衣縫補的閣樓之上,樓下是處倉庫,離肉鋪有些距離,家中又無仆人,家務雜事都是那屠夫娘子和女兒自己動手。馮縣令曾經驗過幾次,在那閣樓之中,即便聲音極大,身處肖屠夫的臥室或是街坊鄰居都聽不到一絲一毫。至于那王秀才,他本是京城名門之后,奈何父母早逝,家族紛爭之下,便身無分文了。他在準備二次科舉之際,便在這半月街教授幾個店鋪家小童,以此勉強糊口度日。他在老龍裁縫店之上租了處閣樓,正好對著肖屠夫的肉鋪。”
“那純玉與王秀才之間的風流事是何時開始的?”狄公問道。
“大約半年前,”師爺答道,“那王秀才愛上了純玉,這兩人便時時在純玉閣樓密會。王秀才總在午夜時分從窗戶溜進純玉房間,黎明時分又偷偷溜回自己住處。龍裁縫作證說幾周后他便察覺出這兩人有貓膩,便嚴厲斥責了那王秀才一番,還說要跟肖屠夫揭穿此事。”
狄公此時點頭贊許道:“那裁縫做得對!”
洪師爺看了眼面前的一頁文書,接著說道:“那王秀才顯然是個狡詐之徒,他雙膝跪地再三向龍裁縫保證,自己和純玉深愛彼此,發誓考取功名之后便會迎娶純玉為妻,那時他便可以攜體面彩禮,向肖屠夫提迎娶純玉一事。王秀才又道若這等私事被他人所知,自己便會被科舉除名,這事便會有始無終,對眾人皆是丑事一樁。龍裁縫深知這王秀才讀書勤奮,今年秋考定會高中。何況他想,這貴族子弟仕途有望,娶的還是鄰家之女,還竊竊自喜一番。最終他便應允那王秀才保守秘密,自我安慰道,這樁事幾周后便會因王秀才迎娶純玉而結束。然而,為了讓自己堅信純玉并非那種自甘墮落之人,龍裁縫便時時關注肖家肉鋪;他證實王秀才的確是唯一與純玉有染,進過純玉房間的人。”
狄公抿了抿茶,氣沖沖道:“即便如此,這三人之中,那龍裁縫實當是最該指責之人!”
“這點,馮縣令也是直接斥責了那龍裁縫的縱容之舉,也斥責了肖屠夫對家事的看管不力。后來,龍裁縫在十七日得知純玉被害,他對王秀才由愛轉恨,急急沖到肖屠夫處將那二人之事和盤托出。我這里引用他原話:‘我,千古罪人,縱容那狗秀才利用純玉滿足一己私欲。純玉定是堅持要那秀才迎娶自己,王秀才便殺了她,還偷走了她的金釵以便日后給自己另娶一門好親!’那肖屠夫,悲憤交加,當即便拉著高里正和董行首商議一番,大家一致認定王秀才就是兇手。行首便起草了訴狀,隨即眾人便把王秀才告上了縣衙。”
“那王秀才彼時身在何處?”狄公問道,“他可有逃出城去?”
“沒有,”師爺答道,“那秀才被立即逮捕歸案了。馮縣令聽完肖屠夫之言便立即著衙役去拘捕王秀才,衙役們在裁縫鋪的閣樓找到了人。盡管已過午時,那秀才還睡得正香呢。衙役們把他拘來公堂之上,隨即馮縣令便命他與肖屠夫當堂對質。”
此刻狄公直起身來,手肘撐在書案之上,靠上前來忙問:“我倒是好奇那王秀才是如何為自己開脫的?”
洪師爺挑出幾張文書,粗粗掃了幾眼便道:“那惡徒倒是事事皆有辯解之詞。他主要……”
狄公揚手道:“我倒是想聽聽那王秀才自己怎么說的,將那公堂記錄直接讀來。”
洪師爺面上一驚,似是有話要說卻又改了主意,俯身便開始讀起那王秀才枯燥乏味的公堂記錄:“這秀才懵懵懂懂地跪在堂前,羞愧難當。他承認自己最大的罪過便是與那待字閨中的純玉暗通款曲,有傷風化。但那也只是因為自己每日讀書的閣樓正對著純玉的閨房,正在那半月街另一邊的死胡同一角。
“我時常見那純玉在窗前梳妝,情難自禁,決意要娶她為妻。我當初若能早日收心,待日后功成名就后再進一步便是幸事,那時我便可以找媒婆登門,依俗抬著厚重彩禮向純玉父親求娶純玉。奈何我情難自禁,一日我偶然見到純玉獨自一人在閣樓,便忍不住與她搭話。當我知道她對我也是同樣的傾慕之情,我本該正確引導這單純的姑娘而不是將我二人之間的火越燒越旺。我設法與她在胡同之中又見了幾次,不久我便說服她應允我偷偷進她閨房一次。那夜我在她窗下架起梯子,偷偷爬了進去,我罔顧世俗禮法與那尚未出閣的純玉享受了魚水之歡。這感情如同火上澆油,愧疚之情反倒讓我們密會益發頻繁,我怕那梯子會被更夫或晚歸之人發覺,便讓純玉從她窗口順下一白布條,那布條另一頭系在她閨房床腿之上。當我在窗下拉一下那布條,純玉便在閣樓之上拉我上去。倘若旁人見了也只覺得是晚上忘記收回刷洗的衣服罷了。”
此刻狄公怒而拍案,叫道:“這無恥敗類!堂堂一秀才竟墮落得干起了竊賊的勾當!”
“老爺,我之前提過,王秀才就是個惡棍!”洪師爺繼續讀道,“一日,這事卻被那龍裁縫撞破。龍裁縫乃一實誠之人,便威脅著我要將我與純玉之事告訴肖屠夫,但我那時已心昏眼瞎,無視這是老天示警,苦苦哀求于他,最終他同意替我保守秘密。
“于是我和純玉暗自來往大概持續了半年。老天爺大概再也看不下去了,這才讓我和單純又可憐的純玉遭此橫禍。我們約定十六日晚再次幽會,但那天下午,我一同窗好友楊浦來看我,告訴我他京中父親給他寄來五個銀錠作為生辰賀禮,邀我去這城北的五味齋小聚一番。席上我不由多喝了幾杯,與楊浦辭別后,走在涼風習習的大街上我才驚覺自己完全醉了,便決定先回家醒醒酒后再去見純玉,但我迷迷糊糊竟迷了路。今兒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我發覺自己躺在一處舊宅廢墟瓦礫之上,四周荊棘叢生。我掙扎起身,只覺自己頭重腳輕,沒顧得上環顧四周一番,稀里糊涂、踉踉蹌蹌地便走回了主街,直接回家上床倒頭便睡。直到衙役們來拘我,我才知道我那可憐的純玉遭此橫禍已香消玉殞。”
此處那洪師爺停了下來,看著狄公,冷笑道:“接下來就是那無恥惡徒的最后供詞了。若是青天大老爺因我對純玉小姐舉止失當間接引起了這段禍事而判我極刑,我絕無異議!我已失去所愛,人生昏暗無光,這對我也是解脫,但為了給她找到真正的仇人,也為了我的家族榮譽,小生抵死不認這奸污殺人之罪。”
洪師爺把那案卷放下,用食指敲了敲說道:“這王秀才是打算避重就輕,逃脫極刑呢!他知道誘奸少女之罪不過五十大板,殺人之罪可是要上刑場砍頭的!”
洪師爺望著自家老爺,那狄公卻慢悠悠地又喝了杯茶,未做任何評論。接著他便問道:“那馮縣令是如何看待王秀才的供詞的?”
洪師爺又看了另外一卷文書,一會兒便道:“公堂之上,馮縣令倒未繼續對王秀才追問,他立即著人開始勘驗調查。”
“此乃明智之舉!”狄公贊許道,“你能找找那現場勘查記錄還有那仵作的驗尸單嗎?”
洪師爺繼續翻找著相關文書。
“找到了,老爺。這里記錄得很是詳盡:馮縣令親自與隨從去了半月街。在閣樓里,他們見到尸身仰臥于榻上,赤身裸體,健碩豐滿,看上去十九歲左右。那純玉面部扭曲、披頭散發,枕頭被褥散落一地。白布一頭系在床腳,堆放在地板之上。那存放純玉為數不多的衣飾柜子也四敞大開著。靠墻處立著一個大洗衣盆,墻角處是一小桌,小桌上有一面破碎的鏡子。唯一完好無損的家具便是那床前翻倒的一木腳凳。”
狄公打斷洪師爺問道:“現場沒有任何關于兇手身份的線索嗎?”
“沒有,老爺。”洪師爺回答道,“一番徹底仔細的搜查后也沒發現任何線索。唯一的發現便是寫給純玉的一包情詩小箋,盡管純玉不識字,她仍小心包好收藏在她梳妝臺的抽屜里。那些情詩小箋落名正是王秀才。至于尸檢,仵作注明受害者是被勒死的。死者喉嚨處有兩處被兇犯雙手掐扼的青紫瘀傷,后續仵作又列舉了死者胸部,上肢有數處青紫腫脹,死者生前應奮力反抗過。最后仵作注明有幾處痕跡都表明那純玉應是被勒死的過程中或之后被奸污過。”
洪師爺快速瀏覽了一下那案卷后續,接著道:“隨后幾天,馮縣令費心盡力去查證所有證據。他派……”
“細節不必講,”狄公插言,“我相信馮縣令徹查了此案,只講要點。我想知道,楊浦對于五味齋的那場聚會是如何描述的。”
“王秀才的同窗好友楊浦,”洪師爺道,“他所述內容與王秀才供詞幾乎一致,只有一點,他認為王秀才向他辭別之時并未大醉。楊浦原話為‘輕醉’。我還要說明,王秀才未能識別出自己酒醉醒來之地。馮縣令盡其所能,試圖通過細節能使王秀才辨認出來,但徒勞無功。王秀才身上有多處很深的劃傷,衣袍也有新的撕裂之處,王秀才解釋說這都是他從那荊棘叢中踉蹌而出造成的。
“緊接著馮縣令又花了兩日徹底搜查了那秀才相關之處,卻沒有發現那對失蹤的金釵。肖屠夫憑記憶畫了個圖樣也附在這記錄之上。”
狄公伸出手來,師爺便從卷宗中抽出一張薄紙放在狄公案桌之上。
“好精致的手藝,”狄公贊道,“這些飛燕式的接扣真是制作精美。”
“根據肖屠夫之言,”師爺道,“那對金釵乃是肖家家傳之物。因為算是不吉之物,他娘子一直把這金釵鎖在柜子里。幾個月前,純玉一直央求著要這金釵,肖大娘也無力給女兒置辦其他首飾,便將那金釵取了出來。”
狄公頗為傷感地搖頭道:“這可憐的姑娘!”隨即又問道:“那馮縣令堂審最終裁決如何?”
“昨日之前,”洪師爺道,“那馮縣令在堂上把證據全部過了一遍。他開始便聲明那對金釵尚未找到,既然那王秀才有足夠時間把金釵藏至安全之地,這倒也不算是利證。他承認王秀才辯解有力,但表明這斷文識字之人編出這么一段故事,貌似有理有據,也在意料之中。
“這案子也不太可能是流浪竊賊所為。眾所周知,半月街住戶多是貧苦商戶,即便竊賊也只會偷掠肉鋪或倉庫之處,而不會選擇屋頂一處小閣樓行竊。所有證人,包括王秀才自己皆證明除了龍裁縫,并無他人知曉他們二人茍且之事。”
洪師爺從卷宗上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道:“老爺,那龍裁縫年近七十,年邁體衰,當即被排除懷疑。”
狄公點點頭,接著問道:“那馮縣令是怎么判決的?可能的話,我想一字不差地聽聽。”
洪師爺重新看回卷宗,讀道:“當被告王秀才堅稱自己無罪之時,大人一拳砸在桌子上怒道:‘你個狗東西,本官知道真相!你離開五味齋后直接去了那純玉之處。酒壯人膽,你終于坦白自己厭倦了她,要棄她而去。那純玉豈肯,一番爭吵后純玉便要開門叫其父母,你想要拉她回來,拉扯之中你獸欲大發,不顧她反對,占有她后還勒死了她。做了這許多惡事之后,你便洗劫了她的衣柜,偷走了她的金釵,以便造成盜賊入戶搶劫殺人的假象。還不認罪!’”洪師爺讀完這記錄后,抬頭看著狄公,繼續道,“那王秀才抵死不認,馮大人便令衙役重責他五十大鞭。奈何那秀才身體羸弱,三十鞭后,便昏倒在了公堂之上,被熏醒之后,他神志不清,馮大人也無法繼續審問。當晚交接詔令就到了,所以這案子也便擱下了,未能結案,但他在案卷之上草草做了批注,陳述了自己的意見。”
“我看看那批注!”狄公道。
洪師爺展開卷宗至結尾之處,遞給狄公。
狄公湊到眼前讀道:“慎重考慮后,本官認為這王秀才奸污殺人的事實確鑿無疑。建議他認罪畫押后,處以極刑,以儆效尤。濮陽縣令,馮義。”
狄公慢慢又把案卷卷了起來。他拿起那玉鎮紙,漫不經心地把玩了一會兒。洪師爺仍站在案前,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突然,狄公將那玉鎮紙放了下來,從椅子中站起身來定定地看著洪師爺。
“馮大人能力非凡,盡職盡責。我猜是因為他即將離任所以才會如此草率,若他能有時間再研究一番,毫無疑問,他的結論會完全不同。”狄公見洪師爺滿臉疑惑,便微笑著繼續說道,“我承認那王秀才意志軟弱,輕狂年少,應當重罰,但他不是兇手。”
那洪師爺張口要說點什么,狄公便揮手道:“我不便多說,等我見到此案一干人等,親自勘驗一下事發現場再說。明日午后升堂,我要重審此案,屆時你便知道我為何得此結論了。師爺,現在幾時了?”
“老爺,早已過了午夜。”洪師爺滿臉疑惑道,“請恕我直言,我看不出這案子的任何破綻之處。明日待我清醒一些,再重新看一遍這完整的筆錄。”
洪師爺邊緩緩搖頭邊擎著蠟燭照亮那黑漆漆的長廊。這是狄公去往縣衙北院自己的居所必經之路,但狄公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不必麻煩。我不便在如此深夜還打攪家人。他們日間定是勞累了,你也一樣,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吧。我就在這榻上湊合一晚,趕緊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