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俞,你看我這副軀殼是不是很眼熟?“賦身上沾染了酒氣,這時離我極近,灼熱的呼息盡數噴灑在我耳畔,他卻笑著,掰過我的臉,嘟囔著:“你看著我……”
于是,我妥協地點點頭,看著他道:“嗯,眼熟。”
賦的笑意更甚,眉眼間的鋒芒更為突出,“這是我從你記憶里找出的人的模樣。”
我怔愣片刻,盯著他這張臉。
熟悉,但又有些不像,感覺缺了點東西。
賦一副明悟的樣子,伸手摸了摸眉心。
待他手放下后,一點嫣紅的朱砂赫然出現在上面,“現在呢?”
“你…..”我瞳孔一縮,感覺腦海里閃過一些畫面,讓人摸不著頭腦,我捂住額頭,踉蹌地往后退了幾步,賦卻將我拉住,他扣住我的后頸,讓我直視他。
賦笑吟吟地看著我,眼底暗流涌動,“我是誰?”
許是因為我也跟著喝了不少酒,賦的身影有些模糊,我下意識地搖頭,恍惚地看著這個重影的世界。
我念出了一個名字,只是我記不住究意喊出聲了什么字。
在我后頸上的手微微用力,賦盯著我低下頭,目光游離在我臉上良久,他開口道:“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他。”
說完,他卻自嘲地笑了笑,脆弱、蒼白、無力。
……
回憶完,我感覺腦子暈乎乎的,就又灌了幾杯才晃晃悠悠地回臥房。
深夜微涼,一桌杯酒散亂擺布在庭院里,孤寂地在清輝中迎風。
不出意外地,當夜我做了個夢。
夢里有個長相與我相似的少年悲憐地抱著我,眉頭輕蹙,反反復復,低語不斷,“阿俞,我要你記得我……”
“你一定……要記得我。”
我無法開口,無法動彈,視線也有些模糊,只能任由他抱著,安靜地聽著。
“小三花是上次下雨沒買到糖葫蘆剩下的兩個銅板,平時我用靈氣維護著它的形態,里面塞了兩個純凈的靈魂,還沒來得及送上地府,得空你幫我送,當然,不送也行,反正地府冊子里應該也找不到它倆。
院子里那棵樹下埋了三壇子酒,廚房封存著十壇桂花釀,那次逛廟會,掛的簽上沒寫什么,燈籠是定制的,蓮池里其實有魚不用出去釣。”
“新軀殼里有顆妖丹,用來做體內的生命源,但最近耗能太多,軀殼快不行了,老是咳血。我也快消散了,給你喝的藥里摻上了我這份魂魄,軀殼之所以還能被操控,是因為…“少年默了一下,我初生之時,魂魄內融合了另一個人的半份神魂,他是一個心思深沉的人,你應當是認識的。”
“不過,他.....時日不多,是個早死之人。“少年絮絮叨叨,“我看過你不記得的那份記憶,大概講的就是個幼時拜師,師親長愛,滿門滅,獨人活,引禍起,逃殺遇舊友,舊友藏人走,友死身消道隕,孤伶無援的事吧。”
“我本無名,但融的那半神魂給我起了個名字,叫賦。我尋思不過是個稱謂,也不多加糾結了,省了一番功夫。
隨著我神魂的抽離,那副軀殼里的魂魄只剩他了。
真好奇,最后你究竟會記住誰。
是我,又或是他?”
少年停止了長述,低頭看了眼自己逐漸透明的身體,他輕輕擁抱了我最后一下,眉眼彎彎,就好似初識時那般,真誠,熱烈,如盛夏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轉眼,便也消失了。
“輾轉輾轉,輪回反反。
御守高梢掛,茶涼人未還。
檐前蓮盛盡,飛鳥難展平。
最是相思斷人腸,得來荒唐夢一場。”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就化作星星點點消散了。
我呆滯地坐在地上,眼看周遭的畫面逐漸扭曲。
原軀殼眼角濕潤,在我未知的情況下流了滿枕的淚。而另一邊,賦的軀殼半睜著眼,面色蒼白如紙,嘴角還有沒擦干凈的血絲。
他眉眼間的那點朱砂襯得他好似一位清風霽月的圣人,但那是詛咒。
是靈魂上的枷鎖,是磨滅神志的酷刑,是讓人痛不欲生的刺。就好像一顆長根種子,待破殼之后便用柔軟的根侵蝕寄宿主,一點點,一寸寸。
直至將汲取營養的根深深扎入血肉,進行緩慢而瘋狂的生長。
軀殼又咳了幾聲,殷紅的血沿著嘴角滑下,落在那白衣上,如同雪中綻放的紅梅,雅,淡,香,刺目。
“魂魂相息,干戈化玉,聽召迅急....“他念著,嘴角溢出鮮血,擰擰眉,又續念了幾句,召道:“魂歸!“
只見一只泛著淡金色的蝴蝶翩翩而來,有些輕快地扇動翅膀,繞著少年轉了幾圈。
少年伸出手托住它,輕聲笑了笑,眼眸中流露出些許懷念,但轉瞬又被掩去了。
“倒是難得見你這般形態,怎么樣?還有什么心愿嗎?比如這副軀殼要葬在哪?“
只見蝴蝶扇了幾下翅膀,少年明悟,晃晃悠悠地起身拭去嘴角的血,又拿了紙筆,坐在一把檀木椅上,“依山傍水,風水寶地,嗯,陪葬品呢?凡人不是常說什么三書六聘嗎?你說..…性質不同?好吧。這東西應該叫遺書吧,還要寫什么嗎?比如‘遺產歸你,我也歸你',咦,這個不能寫啊……”軀殼嘀嘀咕咕的,時不時咳點血,導致這白紙黑字上染上了點斑駁血跡,倒是有幾分像遺書了。
就這樣,一人一蝶,至天空泛起魚肚白時方才分離。
……
待我醒來,恢復神志后便悠悠走到賦的前,輕輕推開。
眉眼溫潤的少年倚在檀木椅上,桌案旁開著窗,一杈開得有些淺淡的花枝悄悄探入屋內,幾縷晨光觸及一張沾染血跡的紙,字跡瀟灑。清風拂來,卷起紙張飄落在地,攜著幾片白花瓣,也吹動了軀亮的發絲。
眉間那點朱砂讓他更添世態安寧,與世無之感。
他就好像睡著了,不過我再感受不到他的溫度罷了。
我按照紙上所寫的,到一處地方將賦安葬了。
回去的路上看到了有賣糖葫蘆的,便買了兩根,還未來將及嘗,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雨水浸濕了衣裳,寒意襲卷身軀。
平日里,應當打把傘才對,但今日卻不知為何,任由著雨淋著。
也就只有賦會這么干吧。
我咬了一口被雨水打濕的糖葫蘆,只嘗了一口便沒再動過。
晶瑩剔透的糖葫蘆色澤鮮艷,水滴不斷拍打著我,順著額前的輪廓,水珠掉進眼里,激起一陣酸澀。
還是那個味道,好甜,甜得讓人發膩。
真搞不懂,賦怎么會喜歡吃這些。
于是我悠悠地思考這個問題,快回到家時才想起小三花還在家里嗷嗷待哺。
思及此處,我彎了彎唇角,喚起小三花,四處尋它。
跑遍了院子,尋遍了屋,卻連一根貓毛也沒尋到。
我心下疑惑,轉頭一看卻只見兩枚古樸別致的銅板安靜地待在未收拾的院中桌上,就像兩具尸體。
雨勢綿綿,似乎又變大了些。
我愣了片刻,走入雨幕中,到了石桌旁,將銅板拿起。
濕冷的雨打濕了全身,我忽然感覺五味雜陳的情緒翻涌上來,就好像狹窄的山道遇上洪流,生硬、破碎、悲慘、強烈。
呼吸漸漸變得吃力,心臟好似被人抓住了,愈跳愈慢,愈震愈大壓抑,令人頭昏腦漲,神經緊張,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令人不適,令人心慌。
昏暗,眼前的一切如此模糊。
我在原地許久,又快步朝庭院那棵樹下走去,看到有鏟子放置在旁,就拿起它挖出了藏在地下的一壇酒。
足有我半人高的酒壇子,我用正常大小的酒罐子舀了幾罐,又將酒壇埋回去。
酒香味醇厚,急雨混入其中,烈酒入喉,在辛辣中卻嘗出了些許苦澀,分不清是淚,是雨,還是酒。
雨打空酒罐,聲響略微沉悶。躺了許久,才麻木起身,回到屋中便昏厥了。
或許,這具身體又會失憶吧,誰知道呢?我又是否會記得,又是否會忘記。
……
待再睜眼,只見兩枚銅板飄浮著,人性化地遞來一杯溫熱的茶水。
踏出門,便覺溫暖縈繞周身,陽光正好,雨后晴空朗朗如瑩潤美玉,澄澈、湛藍,院里一派鳥語花香,生機盎然,再無昨日之凄涼。
我伸手微微擋住刺眼的光線,在指縫間看到小院的生機,感受著風從身旁穿過,帶來絲絲清涼。
「無數雙手從我背后伸出,他們不再試圖抓住我,不再張牙舞爪,反而奮力地,呼喚著,大聲說著,尖叫著,將我推向前方,推向光明,不帶絲毫猶豫的揮著、推搡我的一堆手,嘈雜不斷,混亂不堪,幾度讓我覺得瘋狂,恍惚,不可思議。」
總之,他走了。
除我以外,再無人記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