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就是我最后一次清醒。
久違的光線透過打開的窗溜了進來,落在檀木桌案擺著的綠植上,盈盈茵綠,其間還摻雜了些許柔弱的小白花。
小三花見我醒了便輕盈地躍上床榻,親昵地蹭蹭我的手。
許是太久沒用這副軀殼,起身時還有些迷茫。
我垂眸看小三花,它好像胖了一圈,毛也長出來了;瞧瞧窗外,我估計自己睡了兩個月,上次窗外那棵梧桐樹新葉都未見長幾許新芽,枯瘦不堪,再加上這屋里經久不散的藥材氣息,嗯,兩月左右,應當相差不大。
我沉思片刻,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阿賦呢?
按以往的經驗來看,他這時候應該已經開始念念切叨了才對。
忽而一股強烈的不安令心臟重重一跳,我翻身下床,不料下肢長久未動,肌肉退化,軀體徑直跌落到地上,我茫然地低頭看向身下的厚毯。
掛在樹間的蟬悠揚地叫著,微風徐徐,屋外傳來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吱呀“一下,一個眉眼溫潤,身姿如松的少年伴著門外滿池盛蓮映入眼簾。
少年神態自然,看我跌坐在地,目光呆滯地看著他,臉上蕩漾出笑意,“剛見面就行此大禮,讓爺想想,不如就賜你一碗十全大補湯吧。“
聽著這熟悉的語氣,我才反應過來這人是賦。
小三花略顯興奮地喵喵亂跳,賦把藥放在桌案上,又將我扶起。
“你猜你睡了多久?“賦把那碗‘全大補湯’遞給我,我接過嘗了一口就選擇放棄了,無他,太苦。
捧著湯,我不假思索道:“兩個月。“
賦給小三花喂了點紫藍色小晶塊,“兩年兩月兩日加一晝。”
“……兩年都守著這副軀殼嗎?“
他似乎笑了一下,“你睡的第一個月,我把軀殼造好了,本來以為換完軀殼你就會醒,結果你還是睡了兩年一個月一晝,“
說起軀殼,他湊過來把我的手放在他臉上,“怎么樣?這軀殼還不錯吧。”
我仔細觀察了一番。
他比我高了一個頭,手指骨節分明,腰身不似原軀殼一樣瘦弱,反而強勁有力,眉眼間除卻溫潤,還有幾分鋒芒,此時高束著墨發,翩翩少年,倒是應了一句相由心生。
“嗯。“我淡淡應了一聲,心中卻生出一股奇異的感覺。
或是新軀殼眉眼間意氣風發的神態令人眼熟,或是因為軀殼的主人是賦,又或是.....腦海靈光一閃,轉瞬即逝,我抓不住。
我揉了揉眉心,感受到后腦勺有種沉重的疲乏感。
見我頭痛,賦眼底劃過一抹暗色,“神魂分裂的后遺癥,你少用點腦子,免得哪天思考多了痛到昏厥。“他面上笑著,語氣欠揍,又遞過一粒淡藍花紋的丹藥,“把這個和十全大補湯一起吃,滋養神魂。“
我接過,強忍著味覺上的抗拒,吃了丹藥又灌了半碗藥,不多時,強烈的味覺沖擊叫我苦不堪言,咳了一陣。
“你吃糖葫蘆還是止咳糖漿葫蘆?“賦杵著下巴問我。
我腦子里突然出現了一個詞,“桂花釀。”
賦挑了挑眉,“不行,改天喝,今天你剛醒,喝不了。”
不出意外的回答,還是有些熟悉
最后,如他所愿地,我吃上了葫蘆里的冰糖葫蘆。喝完藥,頭部的不適也確實減輕了許多。
接下來幾天里,除卻吃飯、喝藥、睡覺、逗小三花,便沒有再做任何其他的事。賦照常送藥,時不時還推我到院子里曬曬太陽。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感覺自己可以健步如飛了,便想到外面走走,恰逢人間有個逛廟會的日子,賦便準備帶我去湊湊熱鬧。
我尋思著逛廟會該準備什么,在一旁的賦落下了黑棋子,催促道:“該你了。“我這才低頭看棋盤,執著白棋子落到盤上。
“廟會,該做些什么?“我問道。
賦思索著如何解棋局,下意識回答:“隨心隨心,吃好玩好。”
我等待著他落子,百無聊賴地單手撐下巴。
柔軟的墨發順著動作落到桌案上,我盯著這幾縷頭發良久,開口道:“我想剪頭發。”
賦迅速把棋盤打亂收棋,堅定地說:“好!剪!”
我假裝沒看到他匆匆收局,不多時,他便尋來了把剪刀和白布。
賦抖了抖白布,披在我身上,只露脖子和腦袋,隨后像模像樣地詢問道:“咳咳,歡迎光臨小店!這位客官想剪個什么樣兒的發型呢?”
“利落、方便、不礙眼、打理方便。”我回答。
賦的臉上洋溢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好的客官,還有其他要求嗎?
“無。”
“那我開始剪啦。”
賦略微思考,便果斷下刀,只聽見“咔嚓“聲不斷,頭上的重量也減輕了不少。
“別說,剪頭發還怪好玩的。“賦說著,摸了摸我剩下的頭發,“嗯,礙眼,要不干脆全剪吧。”
我保持沉默,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
“先別睡,我給你剪個造型。”賦研究起發型,手一抖似乎剪歪了,我聽見他咳嗽了幾聲,然后慌張地又在另一邊剪。
“好了,很完美。”賦自信地掀開白布,將我推到鏡前。
我略顯沉默地看著鏡中人,學著賦以往的模樣笑了笑,“你確定?”
“相信我的技術!包的!”
看他信誓旦旦地保證,我摸了摸發梢像狗啃一樣的形狀,彎唇笑了笑,不再說話。
算了,他高興就好。
……
廟會廟會,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自是熱鬧非凡。
賦拉著我東逛西跑,看了雜技表演,聽了說書人評書講事,參觀了廟里供奉的神像,聆聽了賣藝姑娘纏綿的琴聲,瞧見了許多小攤擺著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這地方是圍繞一棵巨大的“姻緣樹“布置的,離這掛滿期盼的神樹最近的,便是祈愿廟了。
賦似乎很感興趣,頗為虔誠地求了個便簽掛條,神神秘秘地寫了些東西,然后把它掛在了最高處。
“其實這棵樹原本也不是用來求姻緣的,只是有一人先掛了上去,后來有千千萬萬的人跟風。”賦說著,目光落在剛掛上去的簽條上。
“保平安?“我問道。
賦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恰逢這時,旁邊一個賣燈籠的商販笑盈盈地提著兩個燈籠過來,“沒想到這么多年了還有人記得。”
商販將燈籠遞給我和賦,“二位是第一次吧?面孔有些陌生,這兩個燈籠就送給你們了,萍水相逢,算得上有緣分。”
我與賦對視一眼,接過燈籠道了謝。
商販擺擺手,又回去了。
“妖。”我斷定地說。
賦看了看這兩個燈籠,一個蓮一個銅錢花刻,笑道:“走吧,放燈去咯!“說完便拉著我直沖向橋對岸的放燈點。
身旁的風吹動起來,只見少年眉眼含笑,臉被燈光所照,呈現出柔和的弧度,眼底有著燈籠映出的細碎光芒。
兩只燈籠一前一后地升上了天空,其間又有千千萬萬的燈被放上,成片成群,就好似銀河放大了,散發出燭光的暖意。
放完燈,廟會便進入尾聲,順著人流,我們也就回去了。
人聲嘈雜,賦定定地看著我,張口說了些什么,我聽不清,便湊了過去,但賦卻突然閉嘴笑了,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從前我想除掉你,現在,我想占有你。
只可惜,來不及了。]
……
自那次廟會之后,賦似乎病了,面色一天比一天蒼白,有幾次還咳出了血。但他依舊該吃吃該玩玩,彈琴、下棋、繪畫、摸魚、執筆練字、養花、做飯,他甚至還有空去街巷散步,晴天出門釣魚,晚上燒烤喝酒。
有次晚上喝多了,拉著我在蓮池旁邊跑,大抵是神志不清了,嘴里胡話連天。最后發完瘋便倚在我肩頭睡了過去,我還得把他拖回房。
他這人還真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送完人,我坐在庭院的小石桌旁,清輝灑了滿院,樹影因風婆娑搖晃,池水面上波光粼粼,余放著幾朵白蓮,清新淡雅。周遭草叢里傳來蟋蟀的鳴聲,我頗為頭疼地灌了一杯酒,回想起才賦的所作所為。
……
“阿俞,你看我這副軀殼是不是很眼熟?“賦身上沾染了酒氣,這時離我極近,灼熱的呼息盡數噴灑在我耳畔,他卻笑著,掰過我的臉,嘟囔著:“你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