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水稻成熟的季節，一望無際的田野里鋪滿沉沉的稻穗。

楊懿看著穆傾然正出神的面容，問：“這里對你來說，很特別嗎？”

穆傾然點點頭，說前面是她家族的墳墓。

這時楊懿才注意到田墾里被掩蓋在野草中的一座座墳頭，她有些奇怪對方為什么特意總是來這里，但她覺得直接問出來不是很禮貌。

好在穆傾然開口了：“小時候第一次來這里，是跟著家人一起來上墳，那時候也許是年紀小，總是能感覺到這兒有什么磁場能吸引我。”

“吸引？”這個詞會和墳墓聯系到一起嗎，楊懿想。

“就比如我靠近這，就會在腦海里見到到一些特別的畫面……我能見到一些完全不屬于自己回憶的景象，有一片陰暗的天空和一個坐在湖邊洗衣服的女孩子，那個女孩看起來甚至和我很像……后來長大了一些，再見到這些讓我有點害怕了，可是這里的都是我的親人、我的家人，我想應該用不著害怕，但靠近這里時讓我感覺到的奇怪氛圍一直沒有消失……”她慢慢說著。“后來過了很多年，因為沒有出現什么怪異事情，也就沒把它放在心上了。但奇怪的是，就在前幾年的清明節，當我再次來到這里祭祖時，那種感覺就消失了，以后我經常散步到這里，卻再也沒有感受到曾經那種已經習以為常的感覺。”

楊懿問：“后來也一直沒有任何奇怪的事情發生么？”

“對。”穆傾然點頭。

頓了一會，她又接著說道：“其實家里一直流傳著一個故事，就是說這幾座墳當中，有一座埋著相當貴重的寶物，而且是從好多代以前就有這個傳說了。但玄乎的是，所有打過它主意的人全都沒有好下場。”

“原來是這樣。”楊懿心不在焉地聽著，心想真是典型的農村志怪傳說，不過也問了一句：“你知道具體是哪一座么？”

穆傾然帶她走上前去，指給對方看了一眼后，兩人便如來時一樣散步離開了。

“我是舊鎮本地人，本來以為在外地工作以后就再也不會回來，沒想到最終還是回到了鎮上。”楊懿和穆傾然說起自己的事情。

“你在外地讀大學，是嗎？”穆傾然也在認真聽著。

“當初拼了命也想要考到舊鎮之外的大城市去，沒想到最后還是回到舊鎮里來了，所以說人的命運還真是變化無常啊。”楊懿嘆息著。

“那么為什么最后還要回來呢？”

“大概是因為人老了就想要回到自己的故鄉，落葉歸根，就是這樣的道理。還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他希望在家鄉做著安穩的工作，于是我也陪著一起回來了。”

“那你認為自己當初那樣渴望想要到大城市去，是正確的嗎？”

楊懿瞥了她一眼：“這種事情有什么正確不正確的呢？我見識到了世間的繁華和落寞，所以已經滿足了。”

穆傾然點點頭：“明白了。我也喜歡了解不一樣的新鮮事物，但我更傾向于在身邊的一草一木中慢慢體會生命。所以我幾乎沒有出過這座小城市。但我喜歡這么做。”

于是楊懿接著說自己的故事。

“我在舊鎮里上學的時候，這里還是一個貧窮的地方，所以我想要離開，去見一見那些富有的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害怕自我禁錮，自我束縛，所以想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看一看，看看知識更豐富的人們過著怎樣輕松愉快的生活。我喜歡舊鎮的安逸和寧靜，但我更想要去見識一番這個世界的風采。”

“你去過很多地方了嗎？”

“是的。我小時候很喜歡讀書，我在書里讀到過北方的大雪、東方的海，還有巴塞羅那的圣家族大教堂和北極圈內的極光。那時候很容易就被這些美麗又有年代光輝的熠熠生輝的事物吸引，覺得今生怎么說也要全都見識一番，但畢竟受年代所限嘛，沒有那么多的能力，為了走出自己的故鄉，也算是把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獻進去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

“因為上完學后沒有錢——不如說能有錢讀書上大學就已經很了不得了。所以一天的安穩生活也沒能過的上，畢業了之后就四處奔波做著相當勞累的工作，家里人常常寄信來，要么是溫和的勸說要么是威脅，但我還是下定決心，只要能見到更多的風景，再累也要堅持下去。”

“后來真的實現了嗎？”

“要我回答，那的確是很坎坷。在舊鎮的時候，就算你不是個有名氣的人，大家也互相認識，就好像一個大家庭。但如果只身一人在外……國內倒是還好，畢竟是有工作職務在身，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你可以和同行順利打成一片，在一個小小的團體中體會一座城市獨有的風光，也就是屬于我們自己的風采。比如說我現在和你講長春的雪，講的不是雪，而是我四十年前在報社工作時的回憶。”

“那你小時候在書上讀到的景色，也是你從前純真美好的愿景嗎？”

“任何景物都要在故事和情感里才會有意義。后來過了幾年，終于有了到國外的機會，很多朋友來和我送別，也有很多未曾謀面的朋友在世界的另一端等待我。我在飛機上看著房屋一點點變小，逐漸遠去，自然想起了小時候那份心情，我想這世上還有許多美麗的事物在等著我去見一見。不過后來現實倒是的的確確給我擺了一道。”

“在國外過得不習慣嗎？”

“剛到的時候感覺有點像一個孤魂野魄在外流浪，那種感覺可讓人不舒服，就算身邊有同事也一時間難以很快適應。那時候我在巴黎工作，望著塞納河與埃菲爾鐵塔卻沒有興奮的感覺，甚至在想，舊湖邊甚至都更舒服一些。你一定會覺得很驚訝吧？”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后來怎么調節過來的呢？”

“后來啊……當時郁悶了很久，除了工作就是待在住的地方讀書，也不怎么敢出門去。但后來過了段時間，圣誕節要到了，大街上歡樂的氣氛愈發濃郁，那年巴黎的冬天來得也很早，大雪把街頭巷尾都染得潔白。雖然沒有過圣誕節的習慣，但我和一起來工作的朋友也學著外國的樣子，互相準備了禮物，還一起吃了一頓大餐——當然，都是我們自己做的。意外的是，那天有許多鄰居敲響了我們的住所，給我們帶了禮物……那時候開始我才慢慢發現，只要帶著善待他人的心，走到世界哪一個角落都不會孤獨啊。”

說完后，兩人沉默了一會，穆傾然若有所思：“好豐富的經歷，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我想繼續聽一聽你的故事，可以嗎？”

“我家里放著很多從外國旅行帶回來的各種各樣的紀念品——不是旅游景點賣的那種——是朋友間互贈的禮物，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解釋一下它們的來歷。”楊懿說著，不禁愉快地笑起來，似乎回憶一幕幕在眼前放映。

穆傾然拿出手機，說：“那我們不如在網上聊聊吧，這樣不至于影響到生活。”

楊懿答應了，緊接著發現自己其實已經有了對方的好友，她仔細看了看，原來就是和她經常互相發郵件聊一些中老年人相關的生活話題的人，也就是昨天晚上她剛剛回復過的那位。

“真巧啊，原來我們早就認識了。”楊懿看了眼穆傾然。

對方笑起來，“看來我們很有緣呢，這樣就不用重新加一遍好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