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密秋雨全被擋在小舟之外。

五個孩童之中，李鐵牛憂心忡忡，一人抓住邊沿緊緊閉著雙眼，兩人好奇張望小舟外如幕雨簾，更多的是用余光偷瞄并肩而立的林蕓二人。

唯有李天城神色自若，兀自欣賞天地間迷蒙雨色。

“你不害怕？”

女聲分外干脆。

感受到幾股視線都在盯著自己，李天城轉頭看向小舟之中。

“為何要怕？”

乘坐劍舟前往蜀山的路上，是第一道考驗，由這些內門弟子觀察所帶孩童離家、乘舟、近距離接觸仙人手法時的種種表現，也算是對內門弟子的歷練。

上一世作為蜀山劍宗的外門弟子，李天城經常參與衍天宗煉制劍舟的過程，對蜀州兩大宗門聯合煉制的劍舟了若指掌。

別看劍舟符紙大小不足兩指，符紙上刻錄的咒言有如千年老樹之年輪般繁復，所蘊劍舟更是觀海境以下修士或者遠游境以下武夫出行的不二選擇。

劍舟符紙作為一種交通工具，在蜀州的銷量十分可觀，一定程度可以窺得蜀山劍宗與衍天宗的人脈底蘊。

林蕓看不出安穩坐在位置上的跛腳少年有何偽裝，她啞然失笑，以心聲問向身后的田羿。

“田羿師兄，這少年還真是不一般，身弱于人，心氣居然這么高。”

“我也看出來了，按照長老們的說法，氣質純然，天生仙姿。我們當年入門可沒有他這般沉靜。”

“真不知道他會拜入哪家宗門，哪位長老甚至哪個宗主門下。”

田羿出聲問道：“小弟娃兒，你叫什么名字？”

李天城能猜到二人正用心聲議論他，論心智，兩世為人的李天城自認在二人之上。

“李天城，天地的天，城池的城。”

“天城……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田羿喃喃自語，聯想到中洲某位詩劍雙絕古仙所著詩篇。

巧合，一定是巧合，山下俗子不可能知道這首詩。

他看著李天城不合身的單薄衣物以及腰間夾著的破爛斗笠。

“小天城，你的父母呢？”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山妖吃掉了。”

田羿與林蕓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了李天城早慧的緣由。

十幾年前，蜀州蛟龍作祟，山水群妖并起，苦命少年的父母應該就死于那場妖亂。

“你有想過報仇嗎？”

林蕓話說出口才發覺失言，不該在上山時以言語點起孩童心中仇恨，她想起宗主曾經當著所有宗門弟子的面教訓門內某長老：須知己身一言一行都可能影響他人道心。

“報仇？”

李天城微微一怔。

他好像從未做過與原身身份有關的事情，畢竟穿越過來沒幾天就上了蜀山，但蜀山劍宗上至宗主下至弟子都很重情義，斷不能輕易回答這問題。

他保持怔神姿態，似陷入回憶，似沉浸在哀傷情緒。

見此情形，田羿與林蕓二人也不好追問。

直到極遠處出現一座云遮霧繞的大山，遠方有三四同種劍舟相呼應，李天城才繼續道：“妖殺人，人殺妖，天理如此。我若成仙，所要殺的第一只妖便是那山妖。”

聽聞此話，林蕓頓生愧疚。

修行之人最難勘破的就是執念。

執念生，七情之患與五賊之害照應而出，能殺掉山妖也就罷了，若是不能，今日問話必定成為少年的道心漏缺處。

田羿心聲響起：“阿蕓，你不必介懷，回宗之后你我合力查出當年李家村吃人山妖蹤跡，也算了卻這番因果。相反，你更應該高興，小天城性情外克己內至情，理當拜入蜀山劍宗。”

林蕓默然點頭，不再言語。

田羿只好代替林蕓，安撫李天城之后，開始對小舟上其他少年進行觀察。

三名少年看見兩位仙人這么關心同村的瘸子掃把星，心中憤憤不平，憑什么他能得到仙人的關心？

只有鐵牛偷偷看著從始至終未回頭看自己一眼的同伴，眼底神色不斷變換，高興、羨慕、難過……

雨勢漸歇，幾人所乘劍舟終是到達了蜀山上空。

正好趕上落雨，整片山脈白霧如龍，盤蓋層疊山巒。峰巒起伏，林海云霧，隱約可見連綿一片古樸莊嚴道家建筑，視角隨著劍舟由遠及近，飛檐翹角，琉璃瓦頂。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山腰處太極廣場一旁高約百尺的巨大牌坊，金燦“衍天”二字高懸，牌坊一邊好似連通著另一個世界，無盡星光盡在其中。

劍舟上的孩童全都驚異地看著腳下仙山，就連看慣了蜀山景色的李天城也不免心神蕩漾。

劍舟飛向太極廣場，和前世一樣，廣場中心站著近十名仙風道骨的各色男女，光從談笑間的站姿就能看出他們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李天城仔細看去，除了宗主，兩宗長老居然全部到齊，轉念一想，招收弟子畢竟屬于宗門延續的頭等大事，不可能不被重視。

在內門弟子的帶領下，百余名孩童整齊列于長老們面前。

十幾名內門弟子分別在他們的師父身后匯報各自見聞。

與前世站在隊伍稍中位置不同，李天城這次站在第一排稍左，如此近距離接觸這些上五境仙人，饒是李天城也不免有些緊張。

他看向左右兩側，略感吃驚。

左邊少年一身書卷氣，玉質溫潤，眉心朱紅印記氣象十足。

右邊少女肩頭立著一只赤眼白色尾羽青雀，與少女親昵模樣，顯然已經認主。

如果沒記錯的話，百年后二人俱是名震蜀州的風云人物，然而此時二人臉上都流露著明顯的緊張。

少年名為裴驕，天生浩然正氣，由儒入道再轉劍，百年元嬰，有望超越兩大仙人境宗主進而千年飛升。

少女名為李梅梅，福緣極其深厚，普通俗氣的名字卻能讓各州妖獸膽寒，被她撫摸過的惡獸全變成了靈獸。

居然能和這兩人站在一起！

李天城抬頭便注意到林蕓與田羿身旁的幾名長老正盯著他，強壓下心頭大撼，目光剛好對上林蕓身前的白眉男子，蜀山劍宗刑律長老，白蟬，除了兩宗宗主之外的第三名仙人境大修士。

白蟬的目光如同劍芒，鋒銳無匹，刺得李天城冷汗直冒，但他屏住呼吸不曾移動半分視線。

就算這位是蜀山劍宗最狠厲的一位，若是連仙人的眼神都怕了，日后談何成仙！

白蟬微微點頭不再看他。

不知何時，芒刺在背的感覺褪去，李天城松了一口氣，脊背涼透，后知后覺剛才恐怕是最難的考驗。

他轉頭看向身邊仍然面色緊張的二人，心中豪氣頓生。

成為內門弟子指日可待！

內門弟子們匯報完畢后，孩童們跟隨長老來到一座金橋前。

這金橋便是第二道考驗。

長老們將會視這些孩童通過金橋的狀態選擇收入宗門內或者遣返回家。

前世李天城走在金橋上時，越靠近橋頭越感覺阻塞，幾近虛脫，好在最后還是有驚無險走過金橋。

按照順序，裴驕輕松走過金橋，云淡風輕，如履平地，直到回頭確認走過金橋，裴驕臉上的緊張神色才稍緩。

第二人便是李天城，老老實實按照前世的模式走過金橋肯定不夠看，所以李天城打算來一把大的。

隊伍中后部站著鐵牛，他呆呆看著遠處摩拳擦掌的李天城，憨厚少年眉宇間的憂慮比離開母親時更甚。

不知為何，明明近在咫尺，幾步路伸手便能夠到的同伴，此刻在少年心中的距離卻是那么遙遠，一起玩鬧的同伴仿佛變成了遠處站成一排的仙人，遙不可及。

天城好像要當神仙了。

李天城動了，當他走到金橋中端時，面色虛浮，仿佛在承受極大壓力，忽地栽倒于地，連頭都磕破了。

所有人唏噓之際，李天城咬著牙在金橋上爬了起來，一步，兩步，硬生生拖出數米血痕后爬到了金橋另一端，而后失去意識。

待李天城醒來，他正躺在田羿懷中，絲縷暖意順著手腕被灌注進身體。

白蟬站在不遠處，確認李天城清醒，沉聲問道：“李天城，可愿拜入蜀山劍宗，成為我宗內門弟子？”

林蕓站在白蟬身后，眼中滿含期許之意。

李天城心知這是白蟬相中了自己，依照前世經驗，與這位狠人交流只需直來直往。

他克制住心中喜悅，從田羿懷中掙扎站起，對著白蟬三拜九叩。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李天城一拜！”

白蟬再次點頭。

“不錯，我便是你的師父，天城你排行老四，這是你的三師姐，林蕓。”

“天城，你根骨差，但心性堅忍不拔，是塊修行的好料子。今日之后好生休養，我會命林蕓替你送些靈藥，七日后便是宗門弟子入門大典，參加與否隨你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