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這日，清氣上升，濁氣下降。

登高可以近清氣，遠濁氣，對修士而言，在高處修煉可以事半功倍，對凡人而言，登高則可以強身健體。

對舒洪明與李薇禪而言，清氣濁氣都不重要，他們今日來爬皇爬山，只是因為登高是習慣。

大門大戶，最看重習慣。

李薇禪正遠眺，望著朦朧群山，看遠處像羽毛一樣覆蓋在山石上的樹木。

她是精神飽滿的，臉蛋微圓，眼下有細細的雀斑，看上去十一二歲年紀。

美中不足的是，她額頭上有一大塊疤。

這是她年幼時，撞壞腦袋留下來的。

她忽然扭過頭，問身邊的舒洪明：

“姐夫，身體好些嗎？”

舒洪明面容雋麗，眉眼和善道：

“不礙事，手臂骨頭斷了而已。”

他的右臂夾了木板。

追殺初貍那一日，他的右臂尚且完好，不知這幾日發生了什么。

李薇禪嘆氣，慶幸道：

“那便好……

“姐夫……你說，山外有什么，我從沒有出過伏龍鎮。”

舒洪明低頭不答，李薇禪深望他一眼，隨后扭過頭，自顧自唱起來：

“伏龍鎮悶壞了李氏薇禪——身遭牢籠，困煞閨閣——洪明生來智謀好，因何不救我出牢籠？是是是來我明白了，其中定有巧計高。”

李薇禪唱得很好，氣韻悠長，嗓音清亮……她不止是玩票的，她是學過兩手的。

唱畢，她又看一眼舒洪明，多情眼睛波光流轉。

舒洪明依舊不敢看她。

下人從遠處急匆匆跑來，報上府中起火消息。

舒洪明皺了皺眉頭，揮手讓下人退下，也顧不得先前的心中情緒，對李薇禪說：

“小姐也聽到了，小人覺得此事有蹊蹺……可能是那只狐精干的。”

舒洪明早年作惡無數，詭計多端……調虎離山之計，那都是他玩剩下的。

初貍那個蠢東西，怎么可能騙得過他。

李薇禪先是困惑，聽到舒洪明這話后，輕易選擇相信。

她好似不懂遮掩情緒，面上顯出難看的褶皺，展現異于常人的憎惡感：

“就是那只壞了姐夫與我歡好的狐貍精？”

她的聲音不算輕微。

與姐夫歡好這件禁事，于她而言，似乎并沒有特別的意味——她說得極為輕松，好像吃飯睡覺一樣自然。

舒洪明心中咯噔，只覺得一股冷意從脖頸向下，一路直到尾椎。

他一個筑基修士，竟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舒洪明趕緊環顧四周，確定無人聽見，這才略微放心。

這件事萬萬不能有他人知曉，他的性命不要緊……可小姐的聲譽，萬萬不可有失。

昨日，他請來的幫手們，竟從小姐那里聽來只言片語……

舒洪明為了隔絕隱患，殺掉了那幾位請來的幫手，這才落下骨傷……那幾個都不是好人，他動手也沒什么負擔。

他本來就與初貍有過爭斗，如今傷上加傷，縱是筑基修為，也有些面色發白。

但身上的痛不算什么，此刻他心中波瀾更甚。

他顫動嘴唇，囁嚅道：

“小姐，您不要這樣說……再怎么說，我是您姐夫……”

李薇禪不以為然，一瞬間收回面上的憎惡，又顯出風輕云淡模樣：

“姐夫無需多言……”

她的情緒轉換太快，不似常人。

舒洪明雖不情愿，但只能硬著頭皮，承受他人難以接受的罪惡感，痛苦道：

“小姐，那我與您一道回府救火。”

他覺得，腹中好像吞了一千根，一萬根鋼針般良心難安。

畢竟他是被逼著，對小姐做過惡事的……還好，那只狐貍阻止了最可怕的事發生。

小姐雖然不介意，但他不能心安理得。

“不！”李薇禪斷然拒絕，“我要會會那只狐貍精。”

舒洪明大急，竟稍稍提高聲音：

“萬萬不可！

“那只狐貍精，有胎息修為……”

李薇禪露出茫然神情。

她并不知道胎息是什么意思，舒洪明趕緊改口：

“就是《聊齋》中，姥姥那般千年老妖。”

李薇禪頓時綻放出笑容：

“原來是這樣，那我要扮聶小倩，姐夫你扮寧采臣……誰是燕赤霞？燕赤霞會救我們的。”

她的話很天真，她的表情很天真，她的感情很天真……天真到毫無常識。

天真到令舒洪明恐懼。

以佳人喻己，以才子喻舒洪明。

小姐對他，真的存在男女之情。

但她是李薇龍——舒洪明妻子的妹妹，妻子生前托付給他的孩子……

舒洪明再害怕，再良心不安，也只能強撐著笑說：

“小姐聽話，跟我一起回去。”

他的精神已經千鈞一發，脆弱不堪。

“不要！”李薇禪嘟嘴，耍起自以為迷人的小性子，“姐夫——應該是你聽我話才對。

“話本里，都是才子聽佳人的話，哪有佳人聽才子的話呢？”

舒洪明愈加著急……然而李薇禪頭頂，忽然升起一具靈將。

它虎目豹頸，背后金光燦燦，渾身甲胄華貴非常。

靈將用只有舒洪明能聽到的聲音，洪亮遼闊道：

“聽她的話，她有我們保護！”

舒洪明一下握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關，心跳如雷鳴，面色憋得發紫……

他怒到險些穩不住化形。

這具靈將……這具靈將，還有它背后的主人，就是逼迫他奪小姐紅丸的禍中魁首！

尸山血海里殺出，天不怕地不怕，能欺師滅祖的舒洪明，此時竟做不出些許反抗。

因為小姐——薇龍的妹妹，她的靈玉，她本人都在它們手上。

靈將不喜舒洪明目光，嗤笑一聲道：

“請吧，舒公子。別惹我家主人生氣了……

“你找萬般借口，不愿取走小姐處子身，耽誤她修我家主人的《大清凈陰陽合歡錄》，已是大過。

“如今連小姐的話都不想聽，更是錯上加錯！

“你別忘記，小姐是我家主人要收的弟子！你舒洪明小小鼠精，算得了什么東西？”

舒洪明只覺得頭暈目眩，天好似要塌下來，眼前浮上一層白翳。

他低著頭，一忍再忍，可還是從喉嚨底掙扎出一句話，一句靈將才能聽見的話：

“欺人太甚……《大清凈陰陽合歡錄》的確是非處子才能修，但你們為何不能多等十年。

“十年過后，小姐有了如意郎君，破了身子，仙君再收她為徒即可……為何要逼我犯下如此禁事？

“都是修道之人，你們難道差這十年嗎？

靈將面上顯出諷刺的笑容，俯下身子，靠在舒洪明耳邊：

“我們不差這十年。

“可是，小姐的如意郎君，就是她的姐夫，舒公子你啊——

“小姨子戀上姐夫，舒公子，您這位玉面君子真有本事，佩服，佩服——”

舒洪明聽此，瞪大眼睛，渾身顫抖不止。

他幾乎是逃跑似的，轉身快步離去。

他不知道是害怕靈將，還是害怕小姐，亦或是害怕自己……

舒洪明自己忍得下胯下辱，鉆襠苦，但遇如此情景，他簡直要流下眼淚！

他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李薇禪是李薇龍托付給他的……

他不能死，李薇禪的腦袋受過傷，與常人不同，她是整日沉迷在話本戲劇中的……她太天真，太好騙。

李薇龍病逝前，最后一句話，就是要舒洪明照顧李薇禪。

所以哪怕面對仙君，他也要想辦法！

只是到了如今，他實在是想不出辦法！

薇龍啊，對不起，是我沒用，我該怎么辦……

他低著頭，一邊趕路，一邊自責。

……

初貍和柳序身上長滿了狐貍。

柳序頭上趴了一只，肩膀上各蹲了一只，背上趴了一只，手上提了一二三四五……只。

“你讓他們下來吧。”他累得氣喘吁吁，懇求初貍道。

初貍回頭望了望，見離開火場已經很遠，便下個指令，讓狐貍們都下去。

頓時，小畜生們四散開去，消失在皇爬山的林子里。

柳序直起腰，一邊捶背，一邊抱怨：

“狐貍身上好臭！”

帶狐貍們逃離火場，毫無疑問是初貍的主意……她對這些遠房親戚們，還是有幾分憐憫的。

柳序這話，當然也是說給初貍聽的。

“你最好沒有言外之意。”初貍白了他一眼，手上掐出一個除垢清明手印，打出法術，為柳序與自己清理。

“什么？”柳序一邊向山頂走，一邊掏耳朵，“沒有沒有，當然沒有言外之意。”

“不信。”

“愛信不信。”

柳序幫了初貍忙，占了理，于是小人得志，對初貍的態度強硬起來。

山路不好走，但柳序是神藏一重，打開“志”神藏的修士，登頂之路對他而言不算艱難。

遑論胎息境界的初貍。

因此二人很快登頂，遙遙看見李員外家的駐扎地。

柳序踮腳眺望，可修為低微，目力不足，看不清什么，只好問初貍：

“舒洪明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