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才,放在火盆正中央的烤魚居然消失了。伊洛將克林特推到門外的時間不足五秒,而從小伙子進來到現在他幾乎無時無刻都在關注自己湊巧抓到的肉食,那條魚更不可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偷走。難不成是克林特那小子學會了變戲法,故意用借口溜進來找機會下手?
可是他沒有那樣做的必要。
伊洛開始回想起他的話,一時間只覺得脊背發涼。陣陣陰風拂掃掠過,吹得那盆中火苗來回亂竄。忽然把這屋內的光源盡皆熄滅,一股寒氣撲上后頸。伊洛慌不擇路地奪門而出,險些鉆進長滿了荊棘突刺的灌木叢中。他的心臟猛烈泵動,右手下意識中緊握的寶石更是像血管動脈那樣奮力僨張,好像是在迎合他的心跳。
當清晨的陽光照在伊洛臉上,他才恢復了寧靜。手中原本熾熱的寶石也開始發涼,正如他逐漸平息的心臟。他沒有喘氣,直接跑進了豬圈同那個瘦弱的年輕人撞了個滿懷。對方用無比驚恐的眼神看著他,掃過伊洛的喉嚨和胸膛,然后著急忙慌地將他推開。
“我......”伊洛開口,可是他嘴中卻早已說不出任何話語。涌進氣管的血液緊接著又被肺部向上的氣流推擠出來,溫熱的液體染紅了他的前胸。手中那傳來的觸感,那是疼痛嗎?他的左手順著右手手心,沿著血管向上摸索過去。有什么發硬的物質在他的血脈里涌動,向著心臟的方向,似乎是不受到任何阻礙般緩緩前進,在他身體里最強壯的肌肉上扎根發芽。伊洛癱倒下去,地面和雙眼不斷拉近著距離,直到看見蒼白的一片。
......
夢,又是一場夢。
這次他來到生與死的交際之地,無數亡魂在此地安息。漫山遍野,各式各樣的人仿佛站立在云端。那些人群中有的是貧苦的農民,或是富貴的商賈;有的是殘缺的士兵,或是驕傲的將軍......他們中甚至有不屬于人類的物種,并且絕不在少數,只是伊洛看著熟悉,卻說不上來。從他們頭頂的配飾可以看出,有些人甚至是君王。
不過毫無例外的,他們無不是表情凝固,無不是睜大了充血的雙眼盯向那個匍匐在地的外來者。然后,在伊洛顫栗的瞳孔里,這些人開始齜牙咧嘴甚至是無端怒吼,鮮紅侵入這白色的世界。伊洛捂住耳朵狼狽站起向后奔去,一個失足落入底下的水潭,他發現自己能夠呼吸,就連視線也開始變得明朗,只是手心干涸的血漬仍在。他沉入水潭的盡頭,身體不受控制的在池底左右搖晃。一聲聲吶喊開始向伊洛靠近,他似乎還沒有躲開地面的那些怪物們。伊洛呼吸急促,想從水中找出一條出口,可是一句呼喊將他從夢中叫醒。
......
“伊洛!醒醒......你還好嗎?伊洛!”的的確確,有人在呼喊著他的名字。聽這聲音和語氣,這莫不是那個克林特么?
伊洛睜開了雙眼,一股灼熱的氣流朝他猛竄過來。四周的燃燒聲劈啪作響,豬圈里的群豬們也開始了嚎叫。這些畜生在泥潭和糞便里瘋狂打滾,試圖降下身體的溫度,可是一根燃燒了的房梁直直倒下砸進了豬圈內部。這聲巨響徹底將伊洛從迷迷糊糊的噩夢里驚醒,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但那里卻是完好無損。緊接著他朝呼喊聲的源頭看去,原來是克林特。他正在用瘦弱的身板頂住即將倒塌的木板,給伊洛留出逃跑的窗口。
“快來!”克林特用最后的力氣向他招手。伊洛沒有時間思考,立刻拔腿便連滾帶爬的向那跑去。整個豬圈在他離開不過半步之后轟然倒塌。
“怎么會......”他雙腿發軟坐在地上,眼前盡是火海一片。磨坊風車燃起大火,谷倉里的食物一個不剩的燒成灰燼。許多人正在拼了命地跑向河邊,打水挽救他們的屋子。因為這些連雨都擋不住的茅屋是他們最后的財產,若連這個都失去了的話,這些人便也再無住處。農奴們深知流民苦難生活,相比于四處流浪,有人更愿意待在領主的農場。而那領主昔日富麗堂皇的居舍,如今也遭受火焰的侵襲。在伊洛視線死角的庭院里,傳來器械的撞擊和人類的慘叫聲。當這些聲音消去,一團黑影鉆入領主豪宅的窗戶,除了火焰燃燒的爆鳴,便再無聲息。
伊洛起身,望向四周的一切。他感覺自己可能還在夢中,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夢中。他明明是已經死了,卻還要在死后親眼看見地獄的場景......
“你在發什么呆?伊洛,我們自由了!快看啊,那個該死的奴隸主已經死的徹徹底底了,卡賽亞帝國派來的殺手履行了承諾,并且把他給殺了!”克林特喊道,說著拉住伊洛的手,“我們快去馬棚,趁現在還來得及!那些人正都忙著救火呢!”
兩個人開始在混亂的農場中奔跑,這對剛來不久的克林特來說的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然而伊洛想的就多了,不識字、沒本領的他在離開這里以后該何去何從?就看現在的世道,恐怕兩人還未走出幾里路就會碰上新的奴販們,到頭來不還是一樣的后果——甚至是被那些窮兇極惡的土匪當做娛樂的玩具,沒有自保能力的伊洛覺得這后果不堪設想。
“喂!你們兩個在干什么?!”一個憤怒的士兵手握長矛向他兩人跑來。就在幾秒鐘前,此人的臉上還充斥著對死亡的恐懼?,F在有人要與他爭奪那為數不多的逃亡權利,這個家伙自然不能容忍。他直呼費伊薩的名字,對二人下達命令,頃刻間就要溜上馬背逃竄而去。這里只剩下兩匹馬了,若都被此人搶走,那么克林特和伊洛的退路可算是被徹底封死了。克林特渴求生存的欲望壓倒了對士兵的畏懼,他沖上前去,一手抓住對方的長矛,一手拽住他的右腿將其拉下馬來。那匹烈馬受到驚嚇,揚起馬蹄朝外跑去。地上的兩人管不了那么多,立即纏斗在了一塊。
起初克林特還占據上風,用膝蓋頂住士兵腹部向下連環肘擊。但很快失去了力氣,身強體壯的敵人借此機會反過來將他壓倒。
克林特當然不敵那人,他被壓在底下連挨數拳,雙臂緊護頭部左右躲閃。好在有伊洛在后,他抓起士兵的長矛便直捅過去,一下子便刺中了對方的脖子。克林特隨后推倒士兵,熟練地踩上馬鐙翻上駿馬的后背,向伊洛招手呼喚:“快上來!”
咚......
什么東西在跳動?
伊洛看向自己的口袋,把手小心翼翼地探了進去。
“你他媽在猶豫什么?更多的人要來了......!”
他摸到了一顆石頭,質地光滑,晶瑩透亮。它的造型似乎在那里見過.......只不過它是潔白無瑕的,而并非先前那顆的深紅。有什么東西在低語,在他耳邊開口說話,可伊洛聽不清它的需求,因那并非人類的語言。而是比用聲帶發出聲音來的更加高深,更加晦澀。
那是一種別樣旋律,令聽者陶醉其中逐漸忘我。
“媽的......伊洛?。?!”失神之間克林特已經騎著馬出了馬圈,回過神來的伊洛這才把寶石揣入口袋,三步并作兩步的從后爬上馬背。克林特揚起長鞭在動物的屁股上抽了一下,這頭畜生——領主最愛的座駕就帶著兩人跑了出去。途中有人朝他們射箭,但是這些太久沒有鍛煉的走狗連弩都用不來了,“嘿,費伊薩的寶貝馬兒這時候派上用場了!”克林特高興地呼喊到,飛馳的駿馬此刻已經穿過木墻的大門,越過平原的盡頭來到林地的入口。
伊洛不記得這條路通向何處,但是因為殺死了那名士兵,他的肌肉緊繃激素噴發。相比興高采烈的克林特,他陷入了沉默。直至頭頂的林蔭蓋住太陽的光芒,視線陷入了灰暗的境地。幾分鐘前,他還能看見身后涌起的濃煙,而現在眼中只有數不清的樹干和繁雜的枝葉,本就依稀可見的道路似乎在此處盡絕。
克林特收攏韁繩,跳下馬來便朝林中走去。他從座旁的袋子里摸出一把犀利的砍刀,隨后把韁繩丟給了還在發呆的伊洛,“快跟上來,時間不等人......到了晚上這里可就危險了,經常有人在這里失蹤?!?
“你是怎么知道的?”伊洛抬腿,被地上的樹根絆了一下。這種道路對于他這樣的馬虎的大塊頭來說可不好走,而克林特卻如履平地,一邊回過頭一邊同他解釋。
“因為我當時就是在這里被抓的。那天晚上天色太黑,打算找個地方睡上一覺......沒成想隔天就被五花大綁捆到豬圈里去啦?!?
聽到這里,伊洛疑心漸起。這家伙先前說話的態度并不是這樣,可在救下自己之后,怎和變了個人似的呢?
“你之前怎么會到這里來?”
“有人騙我說這里埋了寶貝,而且是價值連城的那種?,F在看來,我可真是上當受騙了!被抓做農奴干了幾周的活,本來褲兜子里還有些閑錢,現在連個雞毛都找不著咯!我家里那個婆娘估計也跟別人跑了,唉.......沒成想終于等來了今天!要我說,咱倆到時候把這匹馬賣了,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喝一杯,怎么樣?”克林特撩開旁邊伸過來的荊棘,一刀砍成兩截。
伊洛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躲避著那些潛伏的尖刺。他的草鞋都快磨破了,并且是在這站都站不穩的地帶,自己的腳底板硌著生疼。
“該死,一切我都計劃好了,怎么偏偏忘了這個。喏,穿我的吧!”克林特脫下自己鞋子朝他扔去,雖然是小了點,但好在夠用??肆痔貏t換過伊洛的鞋子繼續前進。他們一頭扎入由繁茂樹木組成的狹長隧道,兩邊的綠植突起猶如墻壁。腳下的路變成了一條干凈涼爽的小溪,雖然周遭事物呈一片黑暗,但是如此緊要關頭這樣從沒有錯,再壞也勝過留在農場被抓捕回去的結果。
“所以,這條河到底通往哪里?”伊洛問道。
“賽普鎮,之前我來的地方。哦對了——很抱歉偷吃了你的魚。不是我自己不會抓,而是拿現成的更有性價比。雖然但是,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了我......而我帶你逃了出來,所以我倆扯平了?!彼恼Z氣輕松,跨著大步向前走著,伊洛則愈發覺得不對勁,對那顆寶石,對那名殺手,對眼前的克林特——對自己的死。
“你是怎么發現我的?”他又問。
“哪來那么多問題,伊洛。事情很簡單,有個家伙和我說你倒在豬圈里了,我可是生怕你被豬吃了,所以趕緊跑過來看看發生了什么。沒想到半路上這里可算是‘熱火朝天’了。而你,你和睡著了似的躺在豬圈里面,怎么叫也叫不醒,真像一頭睡死了的豬!哦不,是那個整天喝的醉生夢死的幫工肖爾!我真希望他被火燒死或是發生別的什么東西,總之別讓那家伙完整的出去就好?!?
“那么,那個殺了城主的刺客呢?”
“別說了伊洛,我有點看不清腳下的路了。我真心想建議你去看看一本書,叫做《一千萬個為什么》,可惜你不識字!唉,你說那個家伙啊......我騙他說要找的東西就在溫德爾家里,然后那個蠢貨毫不猶豫的就去了。我可是連那玩意的樣子都不知道呢”克林特回頭看了一眼伊洛,這時陽光打在兩人的身上,腳下的溪流也同山另一側的一條匯攏在一起,沿著起伏山勢的低洼處向下流去。順著溪流軌跡,穿越變得逐漸稀疏的叢林,伊洛看見了人類的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蹤跡。
克林特帶的路的確沒有錯,隨著他們繼續向前,一步步走下山坡,終于找上了一條還算寬闊的大路。也看見路旁來往的行人,那些未曾見到的陌生面孔。其中也有不少滿懷惡意的眼神盯上了兩人,更確切地說,他們是盯上了伊洛牽的馬。
灰頭土臉的家伙們議論紛紛,他們中不乏村鎮中的惡霸和游蕩山林的匪徒,腰間藏著自己粗制濫造的武器。雖然這一帶的治安很差,但也沒有壞到可以帶著佩劍和長矛隨意走動的地步。故至少在白天,他們不會被搶。
“到晚上就說不定了?!币谅逖a充著。
“不是說不定,而是一定會?!笨肆痔匕芽车度嘶厝?,故作鎮定和伊洛并肩而行。“得趕緊把它出手了,否則我們得討一個月的飯,還得找那些搶了我們的人要。唉,早知道趁亂混進宅子里抓那個費伊薩兩把銀子就好了!就算容易被偷,那也好歹是硬通貨啊。這馬得上哪賣去,要是找了刁難咱們的人,咱倆說不定還得吃官司呢!”他的語氣確實是有一些緊張,兩個穿的破破爛爛、衣不蔽體的家伙,在大路上如此招搖還牽著一匹毛色亮麗的駿馬,誰看了不會著急眼紅?。?
他們說著進了鎮內,四處把守的官兵并沒有刻意阻攔他們的步伐,只是在交頭接耳議論著什么。
遠處,一陣馬蹄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