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屋的余能釋放，爆散，將一切攪動得混亂起來。

江恒暫時擺脫了笑魘的鐵鉗——或者說，延緩了自身被同化控制的時間。

只是他的狀況也沒有變得多好。

被笑魘影響的江恒已經脫離了人類的感官掣肘，他能看到更多，但也會被影響更多。

鐵屋的能量沖擊能讓笑魘的黑霧波動，自然也能震散他的思維與精神。

當然，江恒不會死。就如已不再是江恒的那部分自己所言，一旦接納了笑魘，那么未來就只剩下被詭異吞噬一條路。詭異是不會死的。

……然而他也沒有活著。

在最開始，江恒就在懷疑腦中出現的第一條任務為什么要那樣說明。

【在笑魘的威脅下存活一天，失敗則抹殺】

“否則抹殺”。如果人已經死去，還怎么抹殺呢？

現在江恒明白了，如果詭異想讓一個人不再活著……可不只有讓他死掉這一種方法。

江恒正在與笑魘抗衡，與脫離的部分抗衡，與自己抗衡。

他的視覺蒸發作氣體與波動，沿著鐵屋的那些金屬邊緣彌散。他的觸覺伸展至屋外，甚至能感受到光芒爆散時那些迸發的色彩。

被爆炸震昏，倒在地上與大姐一同暈倒的周松林。

在鐵屋的核心位置抱頭蹲下的羅語嫣與張開雙臂歡迎沖擊的李窮奇，他們提前帶在身上的薄膜護罩已經發動，在沖擊下微微發亮。

管理住民聚集的土著們，按照緊急信號行出聚集區外，身影漸遠的老人與他的同行者們。

江恒想要活著。

為此，他必須窮盡一切可能。

江恒聚攏殘余的自我，在現在這能量激蕩的狀態下，每一分動作都會帶來痛苦與不適感，每一個念頭都讓這感受更加惡化。

想象自己在一個密閉的，狹窄的，空無一人的房間中。

思維像是粘稠冰冷的液體，在江恒的意志推動下不情愿地挪動著。意念就位，碰撞，誕生新的可能。

在遙遠的天穹，出現了一團朦朧的白光。那是江恒想象出的，名為生的終點。

而終點之下，扭曲盤旋的黑色云霧將地面籠罩，它在笑著，它們在笑著，那是笑魘。真正的笑魘。

它原來的計劃，應該就是借助鐵屋的能量波動，喚醒它的注意，從而將臨這個聚集區，也從而徹底地占據一切。

江恒的主動放棄破壞了這個計劃。

和他料想的一樣，當能夠占據他的身體與意志時，笑魘不再選擇繞路呼喚遠方的本體，而是直接侵入他的思維。無論如何它都能夠占據，不過快些總比慢些好。

依靠著和心底笑魘的融合，江恒避免了天際笑魘降臨的結局，也讓局勢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希望渺茫，但至少可控的階段。

天際的黑暗暫時隱去，但無數的黑霧從身周冒出——他需要與心中的笑魘對抗，拖延盡可能久的時間，等待未知的轉機。

江恒并不認為轉機會在兩名資深者身上出現。

他們太善良，也太有經驗了，他們就像兩顆射向笑魘的子彈，在笑魘擁有鐵屋力量加持的現在，只會被輕易彈開。

在與笑魘主動融合前，他曾對周松林說過，在詭異的監視下他們永遠無法建立信任。即便江恒告訴他們自己如上述的想法，也無濟于事。笑魘可以輕松扭曲他們的溝通，計劃，乃至思維。

信任是需要理由的，沒有理由的信任早晚會被擊垮。

……但是懷疑卻不會。

江恒的懷疑，就是那個我行我素的李窮奇，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過去如此，今時亦然。鐵屋核心被他奇跡般弄出了不可控的爆發，江恒不知道李窮奇是如何做到的，他也并不關心，江恒只知道這為自己創造思考和破局的可能性。

現在就到了這個計劃的第三步。

身周的黑暗，包括自己，一同被異變沖散，天穹的光芒似乎觸手可及……只是最后致命的危險也昭然若揭。

江恒都從來沒有考慮過第三步——如果真的出現這種情況，代表事件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提前計劃也無濟于事。

他的預想是，一直拖延到回歸，由大姐他們說的“主神”來拯救自己。

雖然江恒沒實際見過主神，但兩位資深者身上的各種科技，神奇的能力，多少也證明著這主神的神通廣大。如果這些任務都是主神派發的，沒理由主神不能解決笑魘的問題吧？

但另一半的自己給出了答案：不能。

也許它說的是錯的，也許它只是想動搖自己，誘惑自己，但江恒不能保證。

他想要活著。

為此，他必須與笑魘厘清界限……哪怕借助笑魘本身。

天際的白色終點漸漸隱去，江恒重新伸展出蔓延的視覺與彌散的觸覺……能量爆散的影響正在慢慢消失。

于是“江恒”回來了。它要將自己一同吞噬，轉變，然后升上更高的境界。

江恒看到了它，也聽到了它，它現在是一個念頭，鉆進了江恒的心中。它說：

“江恒啊，為什么這么執著于活著呢？”

活著，因為有想要做的事。因為有心愿還沒有完成，所以要繼續前行。

“江恒啊，可是想要做的事并不只有活著才能完成啊，如果你成為了笑魘，什么樣的事你無法做到，什么樣的愿望無法達成呢？”

是啊，是啊，多么的正確啊，江恒的一部分脫離了自己，融入它的懷抱中。

“江恒啊，為什么這么執著于活著呢？”

活著，因為過去牽絆著我們。因為不想失去自我，不想被人遺忘。

“江恒啊，可是人每一刻都在失去著自我啊？拋下過去錯誤的自我，才能迎來成長不是嗎？為什么拒絕笑魘，為什么拒絕成長呢？”

是啊，是啊，多么的正確啊，江恒的一部分脫離了自己，融入它的懷抱中。

“江恒啊，為什么這么執著于活著呢？”

活著，因為不想死。聽起來像是個非常老套的笑話，只是放到現在卻讓人笑不出來。

“江恒啊，可是世界并不只有活與死啊，如果你將再不會死，為什么不舍棄活呢？”

是啊，是啊，多么的正確啊，江恒的一部分脫離了自己，融入它的懷抱中。

現在江恒已經所剩無幾了。只有那幾份最固執的，最蠻橫的，無法改變的念頭。

它們執著地向著江恒未轉變時倚靠的位置漂去，依托笑魘的詭異影響才沒有就這樣熄滅。

“江恒”，幾近完整的“江恒”，滿意地看著自己。他即將融入笑魘，他本該一開始就這么做，不過現在也不遲。

只是……殘留的那些念頭讓它感到奇怪。它們并沒有加入它，所以它并不清楚那些念頭代表著什么。

不過，那也無所謂了。它想要回歸笑魘，迎接無限可能的未來。帶著鐵屋中牟得的力量，它漂浮著，上升著……

它感知到笑容，溫和的笑容，激烈的笑容，尖銳的笑容，涌入它的意識中。

它不是笑魘想找的東西。它不是江恒。

所以就像最開始看見的那個眼鏡男職員一樣，它簡單地破碎了，化為最純凈的笑容，回歸笑魘之中。

……在笑魘籠罩的天空外，有幾道光柱照下，落在聚集區的中心位置。

【任務完成，評價為優秀，現在開始回歸】

…………

聚集區外的不遠處。

“停下。”

老人吩咐身邊的尋荒老手，謹慎地看著前方接近的人影。

在聚集區遭遇那種毀滅性的災難后，他們已經不能再承受任何意外了。盡管他現在還是朝著緊急信號的方向走，但只要有不對的跡象，他會立刻撤退，前往Z區祈求收留。

向惡魔祈求，九死一生，但也好過十死無生。

不過幸運的是，接近的身影知道規矩一樣，在遠處就摘下了他頭部裹著的布片與玻璃——是哈里。

在他身后，跟著所有的尋荒隊員，一個不少……雖然有的衣服單薄，明顯是其它人湊出來的。

“長老。”哈里興奮地喊著，向這里奔跑過來。

老人面色慘白。哈里可能是因為有人來迎接他而喜悅，可老人卻知道，他們的家園已經出了那樣的事故。

他不知道該怎樣將噩耗告知這開朗的孩子。

“長老。”哈里微笑著，比過去都要燦爛，“你不開心嗎？”

“孩子……”他只說出這兩個字，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已經干黃的老牙咬住嘴唇。

“長老，我知道你在難過什么，但是不要緊的。那些偽裝成我們的其實并不是壞人，他們……”

老人不想打斷哈里的話。不過聽著聽著，他也被這孩子的話所吸引住了。

“……你是說，即便失去了安全之所，我們也有方法逃避那怪物？”

老人猶豫地看著哈里，對方臉上的笑容燦爛無比。

“當然了，長老。所以，笑一笑吧？”

老人再一次審視哈里，他好像頭一回認識這孩子一樣，感到是那么地陌生。

但最后，他還是露出笑容。他很久沒笑了，在做出這動作的時候，感覺就好像放下了什么一般，變得輕松。

“是啊……孩子。我是該多笑笑的。”

老人微笑著，搖了搖頭。

在他們的頭上，黑色的烏云翻滾，涌動，凝結成一個個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