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偵支隊的走廊里，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雜著焦慮和煙味，令人窒息。

許晉云和老何像兩尊被遺忘的石像，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目光呆滯地望著詢問室緊閉的門。

門內(nèi)，沐朵撕心裂肺的控訴和陳可欣崩潰的哭喊，如同無形的錐子，一下下鑿在他們心上。

門開了，中年警官率先走了出來，臉色鐵青，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身后跟著兩個女警，一左一右攙扶著幾乎無法行走的陳可欣。

她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神空洞渙散，淚水無聲地沿著下巴滴落，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巨大的沖擊和無法承受的愧疚感徹底摧毀了她的精神防線，她對外界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反應(yīng)，只剩下無意識的流淚和顫抖。

“她……她怎么樣了？”許晉云猛地站直身體，聲音干澀沙啞。

“情緒極度不穩(wěn)，需要立刻送醫(yī)院觀察。”中年警官語氣沉重，“心理醫(yī)生已經(jīng)在路上了。許晉云，老何，你們先回去休息，手機(jī)保持暢通，隨時配合調(diào)查。”他沒有再多說，揮了揮手，示意女警趕緊送陳可欣離開。

許晉云看著陳可欣被攙扶著，如同一個破碎的玩偶般消失在走廊盡頭，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悶得喘不過氣。

他想追上去，腳步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沐朵呢？”老何低聲問，語氣復(fù)雜。

“暫時留置。”中年警官言簡意賅，“她的行為涉嫌教唆、提供信息給綁匪（那張紙條作為誘餌引導(dǎo)陳可欣去廢墟），甚至可能預(yù)謀傷害，性質(zhì)惡劣。但她母親的遺書和遭遇……案情很復(fù)雜，需要進(jìn)一步調(diào)查核實陳氏集團(tuán)的問題。在她情緒穩(wěn)定前，暫時不適合問話。”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許晉云和老何，“今天的事情，嚴(yán)格保密！尤其是沐朵母親遺書的內(nèi)容和陳可欣的狀態(tài)！明白嗎？”

“明白！”許晉云和老何下意識地應(yīng)道，心頭沉甸甸的。

他們知道，這不僅是為了案件，也是為了保護(hù)那兩個被徹底摧毀的女孩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yán)。

走出警局，冰冷的夜風(fēng)撲面而來，卻吹不散心頭的陰霾和血腥味。

城市的霓虹在遠(yuǎn)處閃爍，喧囂依舊，仿佛剛才警局里那場撕心裂肺的悲劇從未發(fā)生。

“阿晉……”老何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茫然和沉重，“這他媽的……都叫什么事兒啊？班長她……沐朵她……”他撓著頭，一向大大咧咧的他，此刻也被這殘酷的真相壓得喘不過氣。

許晉云沒說話，只是沉默地走著。

沐朵母親遺書里那些血淋淋的字句，陳可欣崩潰時絕望的眼神，沐朵眼中那毀天滅地的恨意……在他混亂的記憶里瘋狂沖撞。

他想起陳可欣在公交車上那句“我好像總是把事情搞砸”，想起她面對混混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興奮——那或許不是興奮，而是某種長期壓抑下扭曲的、尋求刺激的釋放？想起她緊緊護(hù)住設(shè)計圖紙，說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屬于我自己的東西”時的脆弱……這一切，是否都源于那個她可能并不知曉、卻如影隨形的、沾著人命的“原罪”？

而沐朵……那個永遠(yuǎn)沉默、永遠(yuǎn)低著頭的影子。

她的書包里永遠(yuǎn)裝著書，也永遠(yuǎn)藏著那份浸滿血淚的遺書和催命符般的照片。

她看著陳可欣在聚光燈下光芒萬丈時，心里在想什么？她在陳可欣被眾人圍繞、討論著假期去哪里度假時，又在想什么？那張惡意的紙條，是她精心策劃的復(fù)仇第一步嗎？引導(dǎo)陳可欣去廢墟，是希望她被綁架、被侮辱，親眼看著“公主”跌落泥潭？她最后那狠厲的一擊，救下陳可欣，究竟是良心未泯的瞬間掙扎，還是……為了親手將她推向更深的、由真相構(gòu)成的煉獄？

許晉云只覺得頭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他以為自己接近了真相，卻發(fā)現(xiàn)真相是一個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漩渦。

“我得去醫(yī)院。”許晉云停下腳步，聲音嘶啞但堅定。

“我陪你去！”老何立刻道。

“不，你回去。”許晉云搖搖頭，“警察說了保密，人多眼雜。你幫我留意一下班里的動靜，特別是……有沒有人還在傳陳可欣的事，或者打聽沐朵的下落。”

他隱隱有種不安，沐朵被暫時留置的消息，以及陳可欣被送醫(yī)的消息，恐怕很難完全封鎖。

老何想了想，點點頭：“行！那你小心點，有事打電話！”

……

市人民醫(yī)院，VIP病房區(qū)。

這里的空氣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昂貴香氛混合的味道，安靜得近乎死寂，與警局的凝重壓抑截然不同，卻同樣讓人感到窒息。

許晉云費(fèi)了一番周折，才打聽到陳可欣所在的病房。

門口站著兩個穿著黑色西裝、身形魁梧、面無表情的男人，眼神銳利地掃視著走廊，顯然是陳家的保鏢。

許晉云的出現(xiàn)立刻引起了他們的警惕。

“干什么的？”其中一個保鏢上前一步，語氣生硬。

“我是陳可欣的同學(xué)，許晉云。”許晉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聽說她不舒服，來看看她。”

保鏢審視著他臉上未消的青腫和破舊的校服，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和輕蔑。“小姐需要靜養(yǎng)，不見客。請回吧。”

“我……”

“讓他進(jìn)來。”一個略顯疲憊但依舊帶著威嚴(yán)的女聲從病房內(nèi)傳來。

保鏢愣了一下，隨即側(cè)身讓開。許晉云推門而入。

病房寬敞明亮，布置得如同高級酒店的套房。

陳可欣靜靜地躺在寬大的病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羽絨被，只露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

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依舊不安地蹙著，嘴唇干裂。點滴瓶里的液體正緩慢地滴入她纖細(xì)的手腕。

一個穿著昂貴套裝、氣質(zhì)雍容的中年女人坐在床邊，握著陳可欣沒有打點滴的那只手，正是陳可欣的母親蘇婉。

她的眼圈微紅，精心保養(yǎng)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焦慮，但看向許晉云的眼神卻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審視。

“許同學(xué)？”蘇婉的聲音很柔和，卻有種無形的距離感，“我聽可欣提起過你。謝謝你來看她，也謝謝你……在警局陪著她。”

她的話點到即止，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警局發(fā)生的事情，并且迅速控制了局面。

“阿姨好。”許晉云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目光落在陳可欣毫無生氣的臉上，心臟揪緊，“她……怎么樣了？”

“驚嚇過度，情緒崩潰，醫(yī)生打了鎮(zhèn)靜劑，讓她先好好睡一覺。”蘇婉輕輕撫摸著女兒的手背，動作溫柔，眼神卻銳利地掃過許晉云，“警察那邊，該處理的我們會處理。可欣她……還小，很多事情她并不知情，也不該由她來承受。”她的話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保護(hù)意味，同時也是一種警告——警告許晉云不要多嘴，不要探究。

許晉云沉默地點點頭。

他能感受到蘇婉話語里強(qiáng)大的力量和冰冷的疏離。在這個女人面前，他感覺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他張了張嘴，想問點什么，關(guān)于沐朵的母親，關(guān)于那份遺書，關(guān)于陳國棟……但看著蘇婉那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眼神，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輕微的滴答聲和陳可欣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聲。

就在這時，病床上昏迷的陳可欣似乎陷入了更深的夢魘。

她的身體開始不安地扭動，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不……不要……媽媽……不是……不是那樣的……”

“……對不起……對不起……阿姨……朵朵……”

她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痛苦和恐懼，淚水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浸濕了枕巾。

蘇婉立刻俯身，溫柔地拍撫著女兒的背，低聲安撫：“可欣，別怕，媽媽在……沒事了，都過去了……”

然而，陳可欣的囈語并未停止，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被單，像是在虛空中徒勞地抓著什么。她的聲音忽然清晰了一點，帶著一種絕望的哀求：

“……阿晉……許晉云……別走……別丟下我……”

這聲呼喚，如同一聲驚雷，在寂靜的病房里炸響！

蘇婉拍撫的動作瞬間僵住！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般射向門口的許晉云！那眼神里不再是審視和疏離，而是充滿了震驚、探究，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

許晉云也徹底僵住了！他像被釘在了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陳可欣在意識模糊的深淵里，呼喚的……竟然是他的名字？不是父母，不是朋友，而是他這個“逃課之神”、“爛人”、“許公公”？這突如其來的、毫無征兆的依賴，像一把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帶來一陣尖銳的悸動和鋪天蓋地的茫然！

為什么是他？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蘇婉那冰冷探究的目光，陳可欣痛苦無助的囈語，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許晉云牢牢困住。他感覺自己像闖入了一個不屬于他的、充滿危險秘密的領(lǐng)地。

“許同學(xué)，”蘇婉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平靜，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可欣需要絕對安靜。你先回去吧。”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氣。

許晉云喉嚨發(fā)干，艱難地點了點頭，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脆弱如琉璃的陳可欣，轉(zhuǎn)身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

關(guān)上門的瞬間，他仿佛還能感受到蘇婉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刺在背上。

走出住院大樓，冰冷的夜風(fēng)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心頭的混亂和悸動卻絲毫未減。陳可欣那聲無助的呼喚，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蕩。

“許晉云！”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許晉云猛地回頭，只見萬崇山斜倚在醫(yī)院門口的石柱上，嘴里叼著一根沒點燃的煙，工裝褲上還沾著油污和灰塵。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銳利如鷹，直直地看著許晉云。

“學(xué)長？”許晉云有些意外。

萬崇山?jīng)]說話，只是朝他勾了勾手指，然后轉(zhuǎn)身朝著醫(yī)院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走去。

許晉云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巷子里沒有路燈，只有遠(yuǎn)處街燈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萬崇山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光，臉隱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拿出打火機(jī)，“啪嗒”一聲點燃了嘴里的煙，橘紅色的火光明滅不定。

“小子，”萬崇山吸了一口煙，緩緩?fù)鲁鰺熿F，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有些低沉，“好奇心太重，容易把自己搭進(jìn)去。”

許晉云心頭一凜：“學(xué)長，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萬崇山往前一步，逼近許晉云，煙味混雜著他身上機(jī)油和汗水的味道撲面而來，帶著強(qiáng)烈的壓迫感，“陳可欣家這趟渾水，比你想象的深一萬倍。沐朵那丫頭……只是個開始。”

許晉云瞳孔微縮：“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萬崇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逼死沐朵她媽的，可能根本不是陳國棟那個‘先進(jìn)企業(yè)家’。”

“什么？！”許晉云震驚地抬頭。

萬崇山?jīng)]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以為，今天在廢墟里，那些混混只是單純?yōu)榱擞憘磕阋詾椋K婉……那個陳太太，真的像她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擔(dān)心女兒？”

他彈了彈煙灰，“那個女人，才是真正的狠角色。陳家的生意，明面上是陳國棟，暗地里……哼。”

許晉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萬崇山的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中某個被塵封的角落！

一些模糊的碎片閃過——陳可欣無意間提起過母親對她要求極為嚴(yán)格，近乎苛刻；蘇婉在病房里那看似溫柔實則冰冷強(qiáng)大的氣場；還有……還有陳可欣在極度恐懼和混亂中，呼喚的是他，而不是她的母親……

難道……難道沐朵母親遺書里那個“很有錢，很有勢力”的雇主，那個逼死她的真正推手，是……蘇婉？！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許晉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萬崇山掐滅了煙蒂，隨手扔在地上，用腳尖碾碎。他拍了拍許晉云的肩膀，力道不小。

“因為我看你小子還算順眼，骨頭夠硬，就是腦子有時候不太清醒。”萬崇山的語氣帶著點玩世不恭，眼神卻異常認(rèn)真，“離陳可欣遠(yuǎn)點。她身邊就是個炸藥桶，隨時會炸。你救不了她，只會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至于沐朵……”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她的路，她自己選了。”

說完，萬崇山不再看許晉云，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巷，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巷子里只剩下許晉云一個人，站在冰冷的黑暗中。

萬崇山的話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蘇婉才是幕后黑手？陳可欣生活在怎樣的一個家庭？沐朵的復(fù)仇……真的結(jié)束了嗎？

他抬起頭，望向住院大樓那燈火通明的VIP病房方向，那里住著他剛剛在生死邊緣救下、卻又在真相漩渦中被徹底摧毀的女孩。

而她的母親，那個看似優(yōu)雅高貴的女人，可能才是這一切悲劇的根源。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將他徹底吞沒。

這趟渾水，他似乎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踏進(jìn)來了。而前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