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陶淵明的兩個重要先輩——陶侃和孟嘉
- 陶淵明傳論(增訂本)
- 李長之
- 11657字
- 2024-08-08 10:44:23
一 關于了解陶淵明的政治態度的一點線索
陶淵明的性格和政治態度,是和他的兩位著名的先輩有密切關系的。這倒并不是僅僅由于生理學底或遺傳學底看法,如果那樣,便未免是機械唯物論了。問題是,陶淵明對于這兩位先輩,的確有著異乎尋常的崇拜;因為崇拜,就容易受著影響,在事實上,陶淵明的風度、愛好、習慣,我們也都可以在他那兩位先輩的傳記里找到鮮明的影子,那么,關于陶淵明的政治態度,也就在他這兩先輩的政治態度中可能得到一點線索了,雖然這不是唯一的線索。
二 被人輕視的善戰的溪族
陶侃是不是陶淵明的曾祖,曾經有過爭執。閻若璩、閻詠父子和洪亮吉都是主張陶淵明并非陶侃的直系后代的,何焯、錢大昕以及大部分研究陶淵明的專家則肯定是的。
這事情確有可疑。因為,雖然沈約的《宋書》上載明“曾祖侃”,但和陶淵明的同時代詩人并且又是陶淵明的好朋友的顏延之作的《誄》卻只有“韜此洪族”四個字,并沒有提到他的曾祖是誰;更奇怪的是陶淵明自己的《命子》詩,提到陶侃時,只是說:“在我中晉,業融長沙,桓桓長沙,伊勛伊德。”竟缺少明確的交代,而《贈長沙公》一詩,序文“長沙公于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在族祖之間的句逗又有兩個讀法,再加上下文更淡淡地說出“昭穆既遠,已為路人”的話,這就越增加了讀者的迷惑。所以朱自清所寫《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1]一文,索性說:“至世系年歲,則只可姑存然疑而已。”朱自清的文章是帶有總結性的,這就是說,這個問題就現有的史料論,已證明是不可能得出更明確的答案了。
因此,我們對這問題可以不必糾纏在陶侃是不是陶淵明的曾祖上。
我們現在要指出的乃是縱然陶侃不是陶淵明的曾祖,他們的關系是不是很密切呢?答案是:也仍然是的。這就是他為他的外祖父孟嘉所寫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所說的:“(孟嘉)娶大司馬長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那么,他的外祖乃是陶侃的女婿,也就是,他的外祖母乃是陶侃的女兒,這卻是千真萬確的,這關系難道還不夠密切么?一個外祖母是很可以向外孫談談自己的父親的,那么,陶侃的一生可能對陶淵明有很深的印象,不也很自然么?
再看,陶淵明在《命子》詩里對陶侃的崇拜:
在我中晉,業融長沙。
桓桓長沙,伊勛伊德。
天子疇我,專征南國;
功遂辭歸,臨寵不忒。
孰謂斯心,而近可得?
言外是說他比桓溫、桓玄、劉裕都高明得多。
陶侃是陶淵明這樣關系密切,又這樣崇拜的人物,他應該給陶淵明以極大極深的影響。事實上也確是如此。
這種影響可分兩方面說,一方面是性格,愛好;一方面就是政治態度。
先說性格,愛好。陶侃的出身是寒微的,在當時并不是名族。我們看他初入宦途時困難的情形:
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貧,與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舉孝廉,投侃宿。于時冰雪積日,侃室如懸磬,而逵馬仆甚多。侃母湛氏語侃曰:“汝但外出留客,吾自為計。”湛頭發委地,下為二髲,賣得數斛米;斫諸屋柱,悉割半為薪;剉諸薦,以為馬草。日夕,遂設精食,從者皆無所乏。逵既嘆其才辯,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許。逵曰:“路已遠,君宜還。”侃猶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陽,當相為美談。”侃乃返。逵及洛,遂稱之于羊晫顧榮諸人,大獲美譽。
——《世說·賢媛》篇
必須母親剪了頭發,砍了柱子,割了席子,才能供得起客人;送客人,又要追送一百多里地;這樣才能得到一個很小的官做。可見夠艱難,也夠慘痛!原因,就在他出身寒微。當他到了洛陽時,更受盡了當時一般名族的奚落。他去看張華,張華“初以遠人,不甚接遇”。(《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他去看同鄉羊晫,羊晫就受到批評:“奈何與小人共載?”(同上,羊晫《晉書》作楊晫,此據吳士鑒《晉書斠注》改)就是后來到陶侃做了征西大將軍,因討伐蘇峻,立了大功,那時已經七十歲左右了,卻還被人罵為“溪狗”:
石頭事,故朝廷傾覆(指蘇峻事)。溫忠武(溫嶠)與庾文康(庾亮)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肅祖(晉明帝司馬紹)顧命不見及;且蘇峻作亂,釁由諸庾。誅其兄弟,不足以謝天下。”于是庾在溫船后聞之,憂怖無計。別日溫勸庾見陶,庾猶豫未能往。溫曰:“溪狗我所悉,但見之,必無憂也!”庾風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
——《世說·容止》篇
不但當時人如此輕視他,就是到了唐代所撰的《晉書》上也仍然評論他:“士行望非世族,俗異諸華。”這都說明陶侃出身的寒微。
從溫嶠稱他為“溪狗”,和《晉書》上說他“俗異諸華”看來,他之被人輕視又不只是階級的關系而已,又有民族的背景在。溪族也就是《魏書》卷九十六《僭晉司馬睿傳》所謂“巴蜀蠻獠溪俚楚越”的溪族。陳寅恪有《〈魏書·司馬睿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2]一文,證明陶侃的鄉里廬江郡正是溪族雜處區域,他的諸子之兇暴也與善戰的溪人的氣類相似,結論說:“江左名人如陶侃及淵明亦出于溪族。”這是可信的。
陶侃本來的職業,大概是捕魚。《晉書》卷六十六有這樣的傳說:
或云侃少時漁于雷澤,網得一織梭,以掛于壁,有頃雷雨,自化為龍而去。
吳士鑒《晉書斠注》引《御覽》四十八《異苑》文:
釣磯山,陶侃嘗釣于此山下,水中得織梭一枚,還掛壁上,成赤龍,從空而去,石上猶有侃跡存焉。
《世說·賢媛》篇:
陶公少時作魚梁吏,嘗以坩鲊餉母。母封鲊付使,反書責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
劉孝標注引《幽明錄》:
陶公在尋陽西南一塞取魚,自謂其池曰鶴門。
這些故事的背后都有一個共同的歷史真實性,那就是陶侃“本出于業漁之賤戶”,如陳寅恪所說。陳寅恪早另有《桃花源記旁證》一文[3]曾指出那是“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但那時他還只說那是根據戴延之隨劉裕入關后的見聞,和劉之入衡山采藥二事創作出來的,現在他這《〈魏書·司馬睿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一文里又加上:“‘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正是一篇溪族紀實文字。”我們對這也應該首肯。溪族是勇敢善戰的,晉義熙六年盧循之戰時,參軍殷闡曾說:“循所將之眾,皆三吳舊賊,百戰馀勇,始興溪子,拳捷善斗,未易輕也。”(《通鑒》卷一百十五)陶侃的性行也有類似。
總之,從陶侃到陶淵明,這里有一個出身寒微、捕魚為業的善戰的溪族生活背景在。從這里,我們不能不想到陶淵明的勤儉、能勞動、倔強和仕宦不能得意等等了。當然,這些生活和性格的養成,也還有其他的原因,那是有待于別方面的分析的,然而無疑在這里也說明了一部分。
三 自強不息和反對浮惰
我們現在舉幾件具體的事情,見出陶侃對陶淵明的影響。
陶侃是一個振作而有打算的人。《晉書》卷六十六:
侃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于齋外,暮運于齋內。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其勵志勤力,皆此類也。
《世說·政事》篇:
陶公性檢厲,勤于事。作荊州時,敕船官悉錄鋸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會,值積雪始晴,聽事前除雪后猶濕,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無所妨。官用竹,皆令錄厚頭,積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裝船悉以作釘。
《世說》劉孝標注引《晉陽秋》:
侃練核庶事,勤務稼穡,雖戎陳武士,皆勸厲之。有奉饋者,皆問其所由,若力役所致,歡喜慰賜;若他所得,則呵辱還之。是以軍民勤于農稼,家給人足。……侃勤而整,自強不息。又好督勸于人,常云:“民生在勤,大禹圣人,猶惜寸陰,至于凡俗,當惜分陰。豈可游逸,生無益于時,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又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當正其衣冠,攝以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達耶?”
又引《中興書》:
侃嘗檢校佐吏,若得樗蒲博弈之具,投之,曰:“樗蒲,老子入胡所作,外國戲耳。圍棋,堯舜以教愚子。博弈,紂所造。諸君國器,何以為此?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讀書?武士何不射弓?”談者無以易也。
這種勤儉、自強不息、鼓勵稼穡、反對浮華游惰的習慣,可視為陶氏的家教。
我們再看陶淵明的詩:
先師遺訓,余豈云墜?
四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
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榮木》
這不同樣是自強不息的精神么?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
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
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
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當幾許,未知停泊處;
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
——《雜詩》十二首,其五
這不就直然是陶侃所說“大禹圣人,猶惜寸陰”的警覺么?自然,陶淵明是詩人,不像陶侃是軍人——有四十年行伍生活的軍人,不會那樣單純,不會沒有一點感傷,然而他仿佛時刻在記得陶侃那種奮勉的話似的,卻是不可否認的。
陶淵明對于生活要求不高,“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御冬足大布,粗以應陽”(《雜詩》十二首,其八);他自己情愿勞動,而不愿意過坐享其成的生活,“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他不但自己勞動,也勸人勞動,“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他另作有《勸農詩》,指出:“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并說明:“相彼賢達,猶勤壟畝,矧茲眾庶,曳裾拱手?”這不也是陶侃那種自身勤勞,又勸人稼穡的神氣么?
陶淵明在種田之余,也沒忘了讀書,“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正是實行了陶侃說的“文士何不讀書”的教訓的。
在陶淵明的詩中,雖然有過“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九日閑居》)的話,仿佛有些松懈似的,也說過“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形影神·神釋》)的話,仿佛有些消極似的,然而在他所有的詩文中談過飲酒,談過琴書,卻始終沒說過博弈,這也是和陶侃的反對博弈有相同處的。
在陶淵明的思想中,有老莊成分是不成問題的,雖然不能像朱熹那樣全稱肯定地說:“其旨則出于老莊。”但陶淵明自有他的限度,不像其他老莊之徒,就是飲酒吧,也是“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傳》),而且他有時還想到:“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神釋》)這個限度正如魏了翁所說:“有阮嗣宗之達,而不至于放。”也許陶侃那種反對老莊的態度對他正有一部分影響,陶侃也是個有節制的人,《晉書》卷六十六:“侃每飲酒,有定限,常歡有余而限已竭。”詩人的陶淵明在飲酒上當然不能理智到這地步,然而他也決不是沉湎的。
再舉兩件小事。陶侃對人恩怨分明。當他晚年,因功封了長沙郡公以后,“命張夔子隱為參軍,范逵子珧為湘東太守,辟劉弘曾孫安為掾屬,表論梅陶,凡微時所荷,一飧咸報”。(《晉書》卷六十六)這也正如陶淵明在《乞食》詩里所說的:“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到陶侃臨死的時候,神志異常清明,“及疾篤,將歸長沙,軍資器仗,牛馬舟船,皆有定簿,封印倉庫,自加管鑰,以付王愆期,然后登舟,朝野以為美談”。(《晉書》卷六十六)這和陶淵明在死前寫好《與子儼等疏》,臨死時作《自祭文》《挽歌》,同樣是那么從容的。
勤勞,積極,理智,有節制,這是陶侃和陶淵明的共同點。
當然也有他們的距離,陶侃畢竟是軍人,跋扈是有的,權術是有的,所以他的部下梅陶批評他:“陶公機神明鑒似魏武。”(《晉書》卷六十六)同時他也有很小氣的地方,喜歡苛察為明。陶淵明是詩人,比他和易、淳厚、大方,卻沒有他精明。由于地位和生活不同,陶侃雖然愛惜竹頭木屑,雖然愛惜別人的勞動,例如他曾把隨便取人沒長熟的稻子的人打過一頓鞭子,但他仍有腐化豪奢的一面,那就是:“媵妾數十,家僮千余,珍奇寶貨,富于天府。”(《晉書》卷六十六),而陶淵明卻是“居無仆妾”(顏延之《誄》),“老至更長饑”(《有會而作》),苦一輩子。
四 陶侃是桓玄、劉裕一流人
現在談陶侃的政治態度,并從而對陶淵明的政治態度也作一臆測。
首先,我們要記得陶侃是一個跋扈的軍人,更恰當地說,是一個跋扈的軍閥。他帶兵四十年,有曹操那樣的機智和勇敢,他在東晉的地位是在王敦、蘇峻、桓溫、桓玄、劉裕這一個行列里。從王敦起,到劉裕為止,都是想學曹操、司馬懿那種奪取政權的方式的。
當時的晉室很微弱,所謂皇帝不過是天天受那些有名的士族和跋扈的軍閥的氣的可憐蟲。在最初,軍閥與軍閥間有些牽制,那些出身士族的政治家又有些手腕,就利用軍閥間的矛盾,維持了小朝廷的局面。后來這些士族的勢力衰弱了,軍閥們就自相吞滅,所以在士族出身的大政治家謝安一死(公元三八五年),桓玄就幾乎成功(公元四〇三年),劉裕就完全成功(公元四二〇年)了。王敦(公元三二四年)、蘇峻(公元三二八年)、桓溫(公元三七三年)等的失敗,不過是歷史條件還沒有成熟而已。
這些軍閥奪取政權的步驟,幾乎有一個一般的公式:一是握有軍事大權;二是占有兩個軍事要地之一,或者是長江上流武昌、江陵、荊州一帶,或者是在建業之西京口(鎮江)一帶;三是對內要有軍事上的優勝的表現,先是平“造反”的,取得更高的軍事地位,就慢慢自己也對“造反”垂涎起來;四是對外也要立功,因為這時一般人所感覺最大的問題還是收復北方失地,在這一方面如果沒有表現,是不容易受人擁護的,這更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政治資本;五是最后,就是取得像曹操、司馬懿那樣的“阿衡”的地位以后,就請皇帝“禪讓”。劉裕就是完成了這些步驟的一個典型,其他的軍閥或者完成其中的一部分,或者具體而微。
陶侃也是屬于這個類型的。他是一個活了將近八十歲的老軍閥(他在臨死時上表說:“臣年垂八十,位極人臣。”時為公元三三四年)。他在西晉末年已經露頭角,他已是荊州刺史,打敗過王貢,打敗過杜弢。平了王敦以后,他是都督荊、雍、益、梁州諸軍,征西大將軍;平了蘇峻,他被封為長沙郡公,加都督交、廣、寧七州軍事。他鎮守的地方,正是江陵、巴陵、武昌等地。這就是,他已有了上面所說的奪取政權的三個步驟:握軍事大權,居軍事要地,平內亂有大功。那么,下一步呢,那就是他在最后所上的表中所說的:“臣間者猶為犬馬之齒尚可小延,欲為陛下西平李雄,北吞石季龍,是以遣毌丘奧于巴東,授桓宣于襄陽,良圖未敘,于此長乖。”可惜的是,這一步已經布置了,卻沒有完成就死了。
就他的身份和地位看,就他處的環境看,就他前前后后的同樣身份和地位的像王敦、蘇峻、桓溫、桓玄、劉裕等的榜樣看,他如果是例外,那倒不可思議了。
陶淵明在《命子》詩里說他:“天子疇我。”注家雖然對“疇”字費了許多事,繞了許多彎兒,不肯說那就是和天子相等的意思,然而就當時的情勢看,就下文“孰謂斯心,而近可得”看,并且注家已經知道是指桓玄、劉裕了,那么那句話的實質意義乃是:“彼可取而代也。”
如果我們根據當時歷史的情況加以理解的話,陶侃是不可能完全忠于晉室的。他可以奪取政權,一旦條件成熟。歷史的記載也就是如此。《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記他平蘇峻之役時說道:
暨蘇峻作逆,京都不守,侃子瞻為賊所害。平南將軍溫嶠要侃同赴朝廷。初,明帝崩,侃不在顧命之列,深以為恨,答嶠曰:“吾疆場外將,不敢越局。”嶠固請之,因推為盟主。侃乃遣督護龔登率眾赴嶠,而又追回。嶠以峻殺其子,重遺書以激怒之。
《晉書》卷六十七《溫嶠傳》就記得更明確:
(嶠)遣王愆期等要陶侃同赴國難,侃恨不受顧命,不許。……時陶侃雖許自下而未發。復追其督護龔登。嶠重與侃書曰:“仆謂軍有進而無退,宜增而不可減。……仁公今召軍還,疑惑遠近,成敗之由,將在于此。……恐惑者不達高旨,將謂仁公緩于討賊,此聲難追。……假令此州不守,(祖)約(蘇)峻樹置長官于此,荊楚西逼強胡,東接逆賊,因之以饑饉,將來之危,乃當甚于此州之今日也。以大義言之,則社稷顛覆,主辱臣死,公進當為大晉之忠臣,參桓文之義,開國承家,銘之天府,退當以慈父雪愛子之痛。……今出軍既緩,復召兵還,人心乖離,是為敗于幾成也。愿深察所陳,以副三軍之望!”峻時殺侃子瞻,由是侃激勵,遂率所統,與(溫)嶠(庾)亮同赴京師。
可見本來不想出兵,出了兵又后悔,只因想到愛子被殺,但也是別人借此激怒,才去打仗的。他對于晉室是多么冷淡!不但冷淡,想到“不在顧命之列”,還“深以為恨”呢。
我們再看下面這個傳說:
(侃)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墜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猶痛。……及都督八州,據上流,握強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
——《晉書》卷六十六
清丁國鈞《晉書校文》對于這種傳說很不以為然,說:“曰潛有,曰每思,曰自抑,皆非本人不知,作史者從何探得?桓公東晉第一名臣,而傳文多微詞,于無可捉摸之中,構坐以不臣之罪,尤可駭怪。”其實是沒有什么可駭怪的,如果從當時大勢上去理解的話。而且上面這一段傳說也并非《晉書》的創作,而是王隱的《晉書》和劉敬叔的《異苑》中已經記錄了的。我們說過,陶侃是一個精細而有打算的人,他想奪取政權,但他不會不考慮到現實的條件,他也一定覺得當時條件還沒成熟,例如對外立功,就還只有布置而沒完成,如果猛進,便會失敗,他有這種意識之后,所以在夢中,就變為折翼墮地了。他大概并非因為有過這個夢,才自抑而止,恰恰相反,正因為自抑而止,才有了這個夢的罷。
除了由于以前的人對于夢的科學知識不足,記錄夢和現實的先后關系上有所顛倒而外,這個夢的傳說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也完全有真實性的。
陶侃不是一個完全忠于晉室的人,而是一個有野心奪取政權的人,乃是正如桓玄、劉裕的類型一樣的人,只是還沒布置就緒,這是我們可以肯定的。以前的一部分歷史家不肯這樣認識他,那只是由于為了統治者的利益,怕給這種人以鼓勵,同時也是怕見“叛逆”的字樣,有些觸目驚心就是了。后來又由于陶淵明的地位之提高,統治階級的學者既認定陶淵明是忠于晉室的,于是也助長了粉飾陶淵明的先輩陶侃的政治態度。但也有折中的意見,以為陶淵明雖是忠于晉室的,陶侃卻有問題,那就像蔣薰在評《命子》詩中所說:“長沙公侃,前史多議其非純臣,而此心有不可問者,陶翁為祖諱也。”[4]這多少看見了真理的一半。
陶侃的政治態度顯明如此,陶淵明對于他既只有贊揚而沒有批評,加之陶淵明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又受陶侃的影響那樣多而且大,陶淵明對于晉室是什么感情,還不很容易推斷了么?但這個結論且不忙著下,再看他的外祖孟嘉。
五 魏晉風度的實際意義和桓溫系的孟嘉
孟嘉和陶淵明的關系更密切一些,他和陶淵明的共同點更多一些,他對于陶淵明的影響也更大一些。
我們所以說孟嘉和陶淵明的關系更密切一些,這是因為:孟嘉確確切切是他的外祖,不像陶侃是不是他的曾祖還讓后代的人發生過爭論;其次是陶侃被陶淵明提到時只是在《命子》詩里寥寥幾句,而孟嘉卻是有陶淵明寫的詳細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而這個傳記又是詳細到連《世說》和《晉書》都沒有另外的材料(只是《晉書》記他活了五十三歲,此傳作五十一,此外很少差異),可知陶淵明對孟嘉是更熟悉些;再次是,孟嘉的出身是比陶侃高些,陶侃寒微,可能是漁戶,孟嘉的曾祖孟宗卻是吳司馬,孟嘉自己也是“名冠州里,聲流京師”(陶淵明寫的傳),這就是說,他更近于當時的士族,文化教養也就高些,不像陶侃只是一個老粗,這對于讀書人的陶淵明說,氣味上就更接近了。
孟嘉有當時所謂的名士風流,也有后來人所稱為的魏晉風度。這種風流或風度是當時士大夫的一種架子和應付人事的方式,這是在封建貴族階級里所欣賞的一種“人格美”,同時也是現實社會所需要的一種做人的方法。它是由修養而得的,它的實際意義之一面是當時的統治階級所需要的一種政治家的儀表或態度,因而也是登政治舞臺的政治資本之一。我們看陶淵明寫的傳里有這樣兩段:
太傅河南褚裒,簡穆有器識,時為豫章太守,出朝宗(庾)亮,正旦大會,州府人士,率多時彥,君在坐次甚遠。裒問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坐;君但自覓。”裒歷觀,遂指君謂亮曰:“將無是耶?”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
君嘗為刺史謝永別駕,永會稽人,喪亡,君求赴義。路由永興,高陽許詢有雋才,辭榮不仕,每縱心獨往,客居縣界,嘗乘船近行,適逢君過,嘆曰:“都邑美士,吾盡識之,獨不識此人。唯聞中州有孟嘉者,將非是乎?然亦何由來此?”使問君之從者,君謂其使曰:“本心相過,今先赴義,尋還就君。”及歸,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舊交。
褚裒是當時的大政治家,許詢是當時玄言詩作者的兩大代表人物之一(另一是孫綽),他們都在風度上猜得出是孟嘉,這說明孟嘉的聲譽之大,也說明孟嘉確乎夠得上所謂魏晉人的風度的典型。
因為這種風度是符合于封建貴族的身份的,所以有了這種風度,就可以做大官(當然做大官還有其他的條件)。因而就有下面這一段傳文:
光祿大夫劉耽,昔與君同在(桓)溫府,淵明從父太常夔嘗問耽:“君若在,當已作公不?”曰:“此本是三司人!”為時所重如此。
但是他為什么沒有真正“作公”呢?這是因為時代變了,士族的貴族政治已經過去了,另一種勢力是軍閥。如果沒有軍權,或者不服服帖帖于這種軍權,是什么也做不出來的。這就可以解釋桓溫對他說的“人不可無勢,我乃能駕御卿”了。
照我們現在所理解,所謂魏晉風度,一方面就是高貴,正如上所說,它的實際意義乃是登政治舞臺的一種政治資本,這個意義是積極的;另一方面則是鎮靜,它的實際意義就是在那個動亂的時代,在那個統治階級內部互相傾軋的時代,在那個一般人(包括統治階級在內)的性命朝不保夕的時代,需要有一種遇事不能驚惶,不能立時有所表示,免得為人借口,或者看穿了弱點而容易下手的一種應付方法,這個意義是消極的。
在后一個意義之下的魏晉風度,孟嘉也仍然有的。這就是所謂“沖默有遠量”,“未嘗有喜慍之容”,傳文中說:
九月九日,(桓)溫游龍山,參佐畢集,四弟二甥咸在座,時佐吏并著戎服。有風吹君帽墮落,溫目左右,及賓客勿言,以觀其舉止。君初不自覺。良久如廁,溫命取以還之。
帽子吹落是不會不覺的,他的不覺就是一種鎮靜的風度。這在當時是十分必要的。我們為了了解魏晉人何以常常“喜怒不形于色”,可以再看下面幾個故事: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故琢釘戲,了無遽容。融謂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尋亦收至。
——《世說·言語》篇
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常著齋后。主(溫尚明帝女南康長公主)始不知,既聞,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正值李梳頭,發委藉地,膚色玉曜,不為動容,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主慚而退。
——《世說·賢媛》篇
(庾)敳雖居職任,未嘗以事自嬰,從容博暢,寄通(恐是運字訛)而已。是時天下多故,機事屢起,有為者拔奇吐異,而禍福繼之,敳常默然,故憂喜不至也。
——《世說·賞譽》篇注引《名士傳》
王劭王薈共詣宣武,正值收庾希家。薈不自安,逡巡欲去,劭堅坐不動,待收信還,得不定,乃出。論者以劭為優。
——《世說·雅量》篇
桓公伏甲設,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存亡在此一行。”相與俱前,王之恐狀轉見于色,謝之寬容愈表于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王謝舊齊名,于此始判優劣。
——《世說·雅量》篇
從這些事例看,自大官僚到婦女兒童,都在殘忍的局面下有這么一種鎮靜處變的本領。至于特別提到那些名族才有這種風度的緣故,那只是因為他們離統治階級的內部斗爭更近些,也就更為必要些而已。
高貴和鎮靜,就是所謂魏晉風度的內涵。孟嘉在這一方面是夠得上的。就是這種貴族階級所具有的生活態度和習慣,也影響了陶淵明,雖然陶淵明本人還不夠貴族階級。
我們再從孟嘉和陶淵明的共同處,看孟嘉對他這位外孫的一些其他影響。陶淵明一方面有他的高貴,例如“江州刺史王宏欲識之,不能致也”;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他不為已甚的處世的方法,后來“淵明嘗往廬山,宏命淵明故人龐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之間要之。淵明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舁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宏至,亦無忤也”。(蕭統《陶淵明傳》)他不肯得罪王宏。在顏延之寫的《陶征士誄》里,還記有他勸顏延之的話:“獨正者危,至方則礙。”更可見他的處世哲學了。在陶淵明的詩中有“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神釋》)的話,其實這正是基于現實生活而鍛煉出來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鎮靜態度的理論化而已。
因此,高貴和鎮靜也體現在陶淵明的身上。
此外,關于飲酒和愛好自然,陶淵明也酷似其外祖。傳中記孟嘉:
好酣飲,逾多不亂,至于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傍若無人。(桓)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之:“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
陶淵明的喝酒也正是這樣,就是喝多了也還是清醒,像《飲酒》詩就正是在醉中談許多大道理的。“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就恰是陶詩中所謂:“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漸近自然”,也就正是陶詩中所謂“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五首,其一),對自然也同樣有那樣追求的感情。
在孟嘉這里,是比在陶侃那里,更有著清晰的陶淵明的影子。
現在要問:孟嘉的政治態度怎樣呢?對于晉室如何呢?我們只指出一件事就夠了:孟嘉乃是桓溫一系的人物,《晉書》上的《孟嘉傳》,就附在卷九十八《桓溫傳》中。而桓溫呢,乃是列在所謂“叛逆”里頭的(涵芬樓版的《晉書》,在目錄上卷九十八下面即注明“叛逆”二字)。
陶淵明所贊嘆崇拜的人,所受影響極大的人,乃是不但不忠于晉室,而且是和晉室作對的人,那么,陶淵明是否忠于司馬氏一姓,也就不言而喻了。
附帶一談的是陶侃的孫子陶澹和孟嘉的弟弟孟陋,以及可能是陶淵明的妻子一家的翟湯等。他們的事跡都見《晉書》卷九十四《隱逸傳》,陶淵明的傳也是在這一卷的。
陶澹應該是陶淵明的父輩。他是隱士,要舉他做秀才了,他就逃到羅縣埤山中,“終身不返,莫知所終”。這樣的一個結束,令人想到《桃花源記》中的境界來,可能這也是陶淵明寫《桃花源記》的素材來源之一。孟陋是陶淵明的外祖輩。他也是隱士。他喜歡一個人兒去釣魚,誰也不知道他到哪兒。喪母后,有十多年不飲酒吃肉,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晉簡文帝請他出來,他沒出來。桓溫對他也很重視。別人建議桓溫約他做官。桓溫說:“會稽王尚不能屈,非敢擬議也。”孟陋知道了就解釋道:“桓公正當以我不往故耳。億兆之人無官者十居其九,豈皆高士哉?我疾病,不堪恭相王之命,非敢為高也。”他這種善于措詞的態度,也很像后來陶淵明對付王宏、檀道濟的辦法。他是一個儒家,被人稱為“學為儒宗”,長于《三禮》,有《論語注》行世。可能這就是陶淵明的儒家教養的淵源。
陶淵明的妻子翟氏,是也能“安勤苦”的一位“同志”(蕭統《陶淵明傳》語),元人王質撰《栗里年譜》,說就是翟湯家。翟湯一家可說是代代相傳的隱士,從翟湯(公元二七二—三四四年)起,兒子翟莊,孫子翟矯,曾孫翟法賜,都是隱士。翟法賜和陶淵明同時,也許陶妻翟氏,就是翟法賜的女兒輩。
這就是陶淵明的周圍,陶淵明有那樣的一生,就毫不奇怪了。
六 陶淵明所受兩方面的影響
我們的結論是:陶淵明一生在親屬中關系最大的二人,一是陶侃,一是孟嘉。陶侃雖然不一定是陶淵明的曾祖,但他是陶淵明的外祖的岳父,也就是他的外祖母的父親,乃是一個并不忠于晉室而有著篡奪晉王朝的統治地位的野心的軍人。孟嘉就是陶淵明的外祖,雖然自己沒想奪取政權,但卻是依附于一個不忠于晉室而幾乎篡奪了晉王朝的統治地位的軍人——桓溫。
陶淵明不但和這兩人關系那樣深,而且受著他們極大的影響,對于他們有著極高的崇拜,所以我們敢肯定陶淵明也不會是十分忠于晉室的人物。從前人所以得出陶淵明忠于晉室的結論,只可能說是封建統治階級以及服務封建統治階級的學者的幻想,其實是不合實際的。
那么,陶淵明有沒有政治苦悶呢?有。但不是忠于晉室的問題,而是在他自己的烏托邦式的政治思想的幻滅,而是在他對于忽起忽滅的桓玄政權的感慨,而是在他對于劉裕政權的看不上眼,而是在他對于晉末皇帝的慘遭毒害之普通的(而不是君臣的關系上的)同情而已。司馬氏,桓氏,劉氏,三個政權之間,陶淵明應該是接近桓氏的,從孟嘉的政治關系上也可以得到一點線索。
撇開對于陶淵明的政治態度的影響不談,陶侃和孟嘉在生活態度上也都給陶淵明以某種程度上的形成的力量。陶侃所影響陶淵明的,是一種出身寒微的人所有的質樸有力的勤奮;孟嘉所影響陶淵明的,是一種士族階級所有的高貴與鎮靜相結合的曠遠。
因此,一方面是像一個普通農民那樣的肯勤儉,肯勞動,有一種剛性;一方面又像一個當時貴族所有的含蓄,有教養,表面上沖淡和平。——這就是陶淵明。這兩方面都是可以在陶侃和孟嘉那里找到影子的。自然,陶淵明這種性格的所以形成,也和他自己的階級地位有關,和他受的教育有關,和他所經歷的生活有關,并和當時社會上一般風氣的變化有關,但關于這些方面是必須把他一生的整個經歷加以探求才能說明的,也就是下文所要敘說的。
一九五二年九月十六日作
注釋
[1]《清華學報》九卷三期,一九三四年七月。
[2]《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一本,一九四三年。
[3]《清華學報》十一卷一期,一九三六年一月。
[4]蔣薰:《評陶靖節詩集》卷一,第八頁,乾隆二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