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白馬馬背上的人是他，所以他來了。

裴紅鸞在等他，等那個現如今掛在她心頭上，最放不下的那個人。

就算是有馬車從洛陽城內駛出，他亦踏馬而至，今日的結局也已是注定，沒有人能逆轉今日的局勢，除非天穹上立著的道門年輕弟子，肯俯身多看她一眼。

那個道門弟子不肯看過來，裴紅鸞知道，立在裴紅鸞身前的人也知道。

裴紅鸞笑了笑，她只希望在最后的時刻，還能看清楚他的面容。

一道寒芒，劃過了裴紅鸞的咽喉，裴紅鸞看到了眼前的嫣紅，那是血的顏色。

她看清楚了那一張臉，那個肯將她捧到天上去的男人，他來了，可惜一眼之后，即是永別。

樵夫扮相的札洛河收起了斧頭，他沒有多看向裴紅鸞一眼，也沒有在洛陽城外多停留一刻。他轉身，蹣跚著向遠處走去。

馬車駛出了城門，很快就能到了洛陽城之外，就能立在荒野之上。

立在虹橋高處的謝風流，目光沒有繼續落在荒野之中，但他立在了荒野之上。

虹橋就在他的腳下，他落入到了深坑之內，抓起了那個和尚，將他丟到了虹橋上方。

他繼續往前走，之后的一男一女，也盡數落在了虹橋上。

裴紅鸞還站在原地，還望著遠處。

謝風流轉身踏上虹橋，在離去之前，他對著她說道：“嫂子，往后再見面，咱們就不算敵人了吧？”

不算敵人？人死了有陰陽相隔，如何還能見面，自然算不上敵人了。

虹橋遠去，那一襲染血的紅衣還是靜靜立在城外的荒野之上，那般凄涼。

地面上有血，不是她一個人的血，裴紅鸞用血為自己鋪出了一條道路，她就站在那尸山血海的最高處。

就算是如此，她也不能幸免于難，她還是要死了。

腦海之中傳來的沉重感，讓裴紅鸞的雙眸緩緩閉合。

閉上了眼眸，眼前的世界就能陷入到一片死寂之中，聽不到呼喊，看不到了世間風情。

不能動人，不能動心。

裴紅鸞的身軀失去了最后的支撐，她在馬車到來之前，就徹底陷入沉睡之中。

在她的身軀之下，鮮紅的血匯成了長河，長河在她的腳下，也在她的夢中。

馬車停在了裴紅鸞的身軀一側，車沿之上的人輕輕躍下。手執竹傘的白書雙，將手中的短劍收回，她看著地上的紅衣女子。

紅衣女子的眼眸閉合，嘴角還有一抹笑。

她倒地之前，是看向了洛陽城內的方向，現在也還是看向洛陽城內，但她明明閉上了眼眸。

那一匹白馬也臨近了，洛陽王府走出來的那位王爺，是孤身前來此處。

周當興看著地面上的女子，沒能說出口一句話。

他不是答應了自己嗎，他說了他不會做那些事情啊！這可是他周當興的女人，是洛陽王府的王妃，也是周當興這輩子愿意放在心上，也永遠放在心上的女子。

這一載的春，去得很快，炎炎夏日來得也很快。

這兩日的大雨傾盆而落，就是夏日從南向北蔓延而來。

洛陽城外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小破廟，破廟當中有數道身影。

破廟外有很大的雨，幾個人就只能待在破廟之內。

斷去一臂的桃山仙，蹲在了破廟的門口，望著外頭的雨，靜靜發呆，不知道在思考這雨來得太過突兀，還是在想著往后的路，要走向何處，去往何方？

破廟當中，那不知曉是山神還是土地的塑像前方，謝風流端正而坐。

在他的身側躺著兩道身影，那兩人都只能躺著了，但他們知道了最后的結局。

裴紅鸞死了，他們還活著，或是說，他們死得要比裴紅鸞晚一些。

謝風流的手掌下垂，搭在了田四海的手腕之上，也在他的體內渡入一股氣力，氣力流轉，田四海應當不至于直接死在此處。

他的傷勢很重，不能根治的話，會留下頑疾，以后遇到一些男男女女之間的事情，估計會很難堪。

好在田四海過了不惑之年，那些事情應當不會再讓他多有考慮。

檢查過了田四海的傷勢并無大礙之后，謝風流又將手掌落在了另一側的黑山身上。

這位三重鸞的十大天干之首，臨時倒戈用來圍殺裴紅鸞最大的殺手锏，最終沒能殺掉裴紅鸞，但好在還撿回來了一條命。

可看著眼前的黑山，謝風流只能不斷搖頭。

黑山的身軀之中好似沒了血肉，不管是手腳還是身軀，都能看到內中骨骼的模樣。

若不是他的胸口還在起伏，只怕所有人都以為這位黑山大人，已是一個死人了。

原本他也就要死了，但裴紅鸞比他死得快了一步，那體內的蠱毒，沒能將他的腦海和血肉徹底吞食干凈。

見到謝風流已經起身，帶著一雙血目望過來的田四海，就趕緊問道：“謝小友，黑鬼該不會沒救了吧？”

謝風流沒敢回頭看過去，他還在盯著黑山的面容。

他不會說謊，一說謊就很容易被人看穿了。

他不敢回頭，就是因為不會說謊，但不回頭，就不會讓人看到他的神情。

所以謝風流的態度誠懇，話音之中也聽不出來多少的失落。他與身后的那個和尚說道：“沒什么大礙，理應死不掉。”

“那就好，那就好，黑鬼你聽到了嗎？你他娘的命真大，這都能活下來。”田四海轉頭看著黑山的側面，笑著叫嚷道。

若是他能起身，他能湊近到了黑山的身前，能看清楚他的眼眸，肯定能夠發現黑山眼中的絕望。

不單單是有絕望吧，還有一抹淺笑吶。

黑山的笑是笑給謝風流看的，因為謝風流說他還能活著。

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體內狀況的黑山，當然知道自己沒得活了。

謝風流不愿意繼續留在破廟當中，再去看著這破廟地面上躺著的兩道身影。

破廟外滴滴答答的雨珠拍落而下，蓋過了他心中的劇烈跳動。

他轉頭看向了廟門之外，也走向了廟門之外。廟門口有目盲的女子，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響起，桃山仙轉過了頭來。

經過了一場生死搏殺之后，桃山仙的眼眸更清澈了。

當那人影走近些的時候，都能幾乎看清楚了他的臉。

她沒有跟這個年輕道士去攀談，但桃山仙始終在注視著他，直到謝風流落在了桃山仙的身側。

破廟之中，還能傳來那和尚的笑聲，那笑聲要比雷雨聲更大。

一陣輕咳響起，這輕咳之下，好像田四海都擔心，那一襲黑衫會不會就此散架。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不單單沒有發生，甚至那人還開口，用很細微的聲音詢問道：“紅顏大人死了，孫神醫是不是就一定會救我？”

田四海沒有聽到那人說了什么，外頭有雨，黑衫的聲音很輕微。

就算是沒有聽到，田四海也大概讀懂了，他趕緊點點頭，對這個老朋友安慰道：“黑鬼放心吧，這事情我跟孫神醫講清楚，他就一定會救你。”

“你要是不相信，老子就把這顆腦袋押在你這里。”

黑山好像又開始笑了，原來他所求，不過就是如此簡單。

黑山閉上了眼眸，他的嘴唇又動了動，呢喃道：“累了，困了，休息會兒。”

他這一句話之后，好像就已經將意識陷入到了沉寂。

田四海見到黑山閉上了眼眸，便不再去看向他了，只要是人還能活著，不就夠了嗎？

但他不愿意讓黑山就這般睡去，他開始不斷念叨，說道他們這些老人，才能聽得懂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田四海想不到了，他之前的一句話，已經是黑山能聽到的最后一句話了。

他閉上了眼眸的那一刻，便再也不能睜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