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的祈福雖說說兇險,倒也是奇聞親見。
凌司塵在回城轎上不住感慨北郊這廟奇哉怪哉,木白也是滿臉怔愕。
陌梅瞧著木白的傻像,心里格外滿足。叫你輕視書本,不知這雷劫真假了吧。
又瞧眼正不慌不忙理著衣袖的葉芫,佩服之感見之彌增。
葉芫借理袖口,抬眼去瞧那倆人神態。
一個怔忡,一個驚愕。
只稍稍一掙袖,又掙出不少面粉來。
葉芫面上閃過一瞬淺薄笑意。
修長玉白的指輕輕捏住袖口,再運內功悄然撩起轎簾,只見外面白雪蒼茫,隨行的人因山勢陡峭,道路狹隘。
前方十米處卻剛好有一處開闊的壩子,葉芫捏著袖子用胳膊肘拐了拐陌梅,隨后向前努了努嘴。
陌梅當及明了,笑盈盈地將木白一把扯下了轎。
轎外雪紛紛,山間白茫茫。
兩抹色彩從一頂紅木轎里飛出,一殷一翠,生動了山間積雪。
凌司塵怔怔地瞧著自家近侍從轎中滾了出去,且是被人一把薅走的。
誰敢把自己的侍衛如此對待?!
轉頭,只見轎簾微掀,蒼雪茫茫,紅衣一映,是雪中山茶?還是天上墮仙?那廟頂的驚鴻一瞥的確難忘。
凌司塵未覺自己盯著別人有多無禮,只是見著那人的一絲發、一衣角,聞見那人身上一絲冷香,聽見那人一句話,心臟就似打鼓般,撲通不止,久久難息。
葉芫從簾外雪地殷翠二色上無奈挪開眼。慨然長嘆一聲,再抬眼去瞧凌司塵,卻與對方的視線直直對上。
葉芫自小就知自己生的與母妃有七八分像,余下兩三分都繼父皇的眉眼神采。這人怕是想念自家姑姑了?
微微一笑,睫羽顫顫,再抬眼,戲謔之意充盈其間。酸酸麻麻刺進凌司塵心里,這才回過神來。
葉芫帶著這戲謔笑意,也是同樣一腳踢飛凌司塵出這轎,凌司塵震驚無比。
在被自己撞開的簾轎空隙里瞧見葉芫紅色衣袖一甩,一樣的動作,一樣的清冷,一樣的惹人癡。
那紅袖一甩,在轎內布下無數雪白粉塵。
粉塵彌散,恍恍成煙。
隨后也是輕靈躍出轎來,用不知何處取出的墨色匕首極迅地斷了轎上韁繩,一瞬的失力嚇地馬夫面色蒼白,長大嘴巴轉過頭來。
卻是未及反應,隨著馬兒向前沖的猛勁栽入積雪堆里,茫然抬頭。
葉芫卻未去瞧跌倒的馬夫,只從袖中再取出火匣子,不慌不忙地揭開封蓋,輕輕掀開轎簾,拋明火入內。
凌司塵狼狽地趴在雪地里,抬頭瞧著葉芫的奇異動作,臉上疑惑陡增。
轎后跟隨的侍衛們也齊齊前來,想要查看情況。侍衛長更是焦急,匆匆就沖到了葉芫旁,不料雪地濕滑,腳下不穩,直直向葉芫倒去。
葉芫在轎旁正愁著,轎子如何才能被自己理由充沛的踹下山去。就聽見背后人聲,嘴角上揚,閃身一躲。
侍衛長見葉芫自己躲開,心中巨石還未落下,就直直撞向轎子,狼狽地不及躲閃。
那轎雖停在空壩,但正巧停在崖邊不遠處。
侍衛長雖身長削瘦,但常年訓練,肌肉極富,這一撞,轎子帶人必將都墜下崖去。
眾人全都不忍地閉眼,這崖陡的緊,從這跌下,神仙都難救。
凌司塵卻親眼瞧見,葉芫那抖落兩次粉塵的紅袖里飛出條紅綢,只輕輕一帶,身長八尺的侍衛就被葉芫———一個年方十歲的小孩,從崖上拖回。
待眾人回過神時,侍衛長已經安安穩穩立在葉芫身邊了。那條紅綢在眾人未覺時,在崖邊飛出個頭,又隨風飄遠了。
凌司塵又呆了,這呆還沒表現出來,就同眾人一起聽到雷聲轟鳴從崖底傳來。
眾人都齊齊抬頭望天,卻見白雪蒼茫簌簌不止,未尋見半分雷電。
再看葉芫,只靜靜立在崖邊,在風雪里緩緩理著衣袖,不急不忙,不驚不懼。
雪紛紛,風嗖嗖,紅衣燦艷。
余下的路,凌司塵和木白都是一臉木然騎在馬上,葉芫病體未愈,再加兩次動用內功,才上馬,就覺體內氣血翻涌,軟軟地靠在了同在馬上的陌梅身上。
紅衣飄飄,白雪茫茫,雪化雨,絲絲撲發,一行人濕著衣衫回了宮。
本以為祈福一行,天雷只是天上仙人愁。
不想凌司塵、葉芫剛回宮,就被岱淵皇后召進鳳寧殿。
濕衣服不及還,凌司塵與葉芫齊齊在殿中彎腰請安。
寒意鉆骨,濕衣冰冷。葉芫病氣復起,內息紊亂,腹中疼痛,口中腥甜。
從馬上下來時,葉芫就已是強撐。這會兒彎腰等人請起,更是眼前發花,腦中暈眩。
慕容麗清卻不急,慢悠悠踱步到主位。又緩緩坐下,一只手一直抬在眼前,蘭花指纖纖,紅丹寇嫣然。
朱唇輕啟,香氣彌散。
“阿斯先回吧,我還有話給爾爾講。這會兒你父皇才回寢殿,若是不急,幫我把新香送到那處吧。”
殿內冷風凄凄,不見一處火盆,反是窗戶大開,冰凌撲面。
紅衣濕濕的貼在身上,連發也凍結,烏黑成片。臉上血色盡失,唇色發紫,卻仍然彎著腰,耐心等著上座慕容麗清的一聲平身。
丹蔻蘭花指,紅唇輕啟笑先聞。
薄衫冰濕冷,座上美人貂皮厚。
“呵,你倒是會鬧,把那荒廟都招成世間靈廟了。”
“嗯,多謝皇后娘娘關照。”
蓮步微移,貂毛溯風,停在彎腰顫抖的葉芫身邊。
這個人,是自己心上人的血肉,卻是和另一個女子愛情結晶。
那眉眼神采,多像揚州那日柳絮紛飛里,錦衣華服的玉面公子啊。
春色爛漫里,有人憑欄吹笛。
江南風軟,恰在那處那時掀簾起,只瞧見一眼,閣里女兒心動,牽起一廂癡情緣。
真好,又可瞧見這眉眼了,卻偏偏生在這張似她的面上。
人都死了,還要留下這孩子折磨于我,真是惡毒,你那該死的哥哥怎就沒把你淹死在元宵?
葉芫立在鳳寧殿中,遲遲未聽得平身二字。腹中疼痛,喉中腥甜更盛。
慕容麗清慢慢走在葉芫身邊,細細打量心上人之子,心中惡意橫生。
這毒香我制得,你這冷香我也用得。下次送給岱淵帝的毒香就由你帶去吧,哈哈哈,可真期待呢。
丹蔻指挑起葉芫汗涔涔的頜,小臉挺嫩啊。難怪我家思遠對你念念不忘。
這指甲紅的艷,袖中的香也絲縷入鼻。熏得葉芫眼前更黑,只聽得耳邊溫言細語道:“爾爾,你可還記得你母妃的香囊嗎?你親手從集市上買來的,親手奉給她的。‘’
眼前黑黑一片,葉芫已是意識模糊,耳邊的溫熱氣流不斷,似是要說出本書來。此時本就凍得發木的手腕卻清晰感到刺痛,在耳鳴聲里,利器劃破皮肉尤其清晰。
葉芫心中一涼,這人竟就要在此時此刻動手了?
冰冷的手上伴著聲音汩汩淌下熱流,脫力的軀殼感受著靈魂沉默的嘶鳴。
滴答滴答,殿中寂靜,眼前昏花,耳鳴不止。忽虛忽實間,手腕被牽著沒入慕容麗清的貂皮裘。
內里大有乾坤,血液流入小瓶,冷香肆意遠飄,卻跌沒在風里,讓人無從查找。
兩抹紅色倩影靜默的立在殿內,一人似是倦了,輕輕靠在另一人的肩上。
這是躲在大殿蠶絲雙繡金銀透屏風后的凌思遠所見的,卻也并非所見。
那風雖跌在風寧殿,絲絲縷縷卻牽來了貪玩的思遠。
是香。是年幼的凌思遠自己未覺的癡戀;
是想。是多年后,空遠蒼茫的城樓上,暮氣沉沉的帝王憑欄念著的、隔著黃泉的相思的、在紅塵里數次錯肩的心頭朱砂。
凌司塵的香確實送到了安和殿,凌淵馬上叫來何樂公公樂呵呵地點上,把兒子的臉狠狠揉了揉,激動地說道:
“朕的好兒子啊,你這北郊一游,給咱岱淵尋了個金礦!你有緣,去替朕開礦吧。''
‘’哈哈哈哈。去替朕開金礦吧!‘’
風幽幽,笑意似真似假,明黃色的龍袍拂過暗紅地毯,似血似花。
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