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推薦序
跨越宏大敘事和微觀史的鴻溝

——約翰·亨德森對1630—1631年佛羅倫薩鼠疫的研究

向榮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

2019年,英國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教授約翰·亨德森出版了《從瘟疫中幸存的佛羅倫薩1630—1631》(Florence Under Siege: Surviving Plague in an Early Modern City)。這是一部嚴謹而有新意的學術專著,作者在前人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充分利用佛羅倫薩豐富的檔案,采用跨學科、定性和定量分析相結合的方法,全方位、多維度地展現了米蘭大瘟疫對佛羅倫薩的沖擊、佛羅倫薩政府的隔離政策和措施,以及隔離中的佛羅倫薩人的生活窘境。可以說,這本書代表了目前西方瘟疫史研究的最高水平。與此同時,該書并不深奧。作者以英國史學家擅長的敘事風格,以平實、簡約和通達的文字娓娓道來,將復雜的學術問題講得清晰明白。書中配有近40幅插圖,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因此,《從瘟疫中幸存的佛羅倫薩1630—1631》也適合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的非專業人士閱讀。最近,上海光啟書局將該書引進出版,對于剛剛經歷了新冠疫情的中國讀者來說,無疑會引發感同身受的共鳴。

亨德森教授主攻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的宗教和社會史,他對瘟疫最早的興趣來自撰寫博士論文期間,在佛羅倫薩的歐洲大學研究所受到卡洛·奇波拉教授極富啟發性的指導。奇波拉教授是意大利著名的人口史和經濟史教授,出版過《工業革命前的歐洲的社會與經濟1000—1700》《世界人口經濟史》,也是西方醫療社會史研究的開拓者。他對17世紀意大利,尤其是佛羅倫薩的瘟疫,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出版了《克里斯托法諾與瘟疫:伽利略時代的公共衛生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的公共衛生與醫療界》《17世紀意大利抗擊瘟疫的斗爭》等一系列專著。作為活躍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史學大師,奇波拉的著作中帶有明顯的輝格派史學色彩,即強調政府和英雄人物如克里斯托法諾的積極作用,相信歷史是線性進步的。他認為,在近代早期抗擊瘟疫的斗爭中,“意大利北部和中部國家創造了歐洲最發達的公共衛生制度,并在主要城市建立了衛生委員會,或者說衛生長官制”。他還說19世紀英國為應對霍亂而興起的公共衛生運動,只不過是意大利過去做法“一模一樣的重復”。

但是,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包括輝格學派在內的所有宏大敘事都受到了后現代主義史學的挑戰。受福柯權力學說的影響,不少學者將近代早期歐洲政府的抗疫措施看作社會控制,是絕對主義計劃的一部分,是對窮人和邊緣社會群體的“大監禁”。受意大利微觀史的影響,研究瘟疫史的專家將目光從政府和英雄人物如克里斯托法諾轉向下層民眾,關注隔離狀態中的個體生命。1984年,意大利史家朱莉婭·卡爾維出版了《瘟疫年的歷史:巴洛克時期佛羅倫薩的社會和想象》,她利用1630—1631年佛羅倫薩衛生委員會法庭的審訊記錄,生動再現犯人們是如何利用合法和非法的手段,包括偷竊、出售染疫病人的衣服,違反政府的隔離規定,從而爭取在艱難環境中生存下去的。通過人類學的“深描”,她力圖使讀者理解下層民眾的困難及其對待瘟疫的態度。

亨德森教授同卡爾維等人也有密切的學術聯系,因此他熟悉意大利學界瘟疫史研究的過去與現在。不過,亨德森教授本人受近年來英國史學發展新趨勢的影響,因此他的研究能夠跨越宏大敘事和微觀史的鴻溝。20世紀八九十年代,英國史學界也受到了后現代主義思潮的沖擊,由于后現代主義質疑歷史學家有揭示任何歷史真相的能力,從而引發了20世紀90年代英國的“史學危機”。但到21世紀,英國的“史學危機”不僅消失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充滿了生機和活力”。按照戴維·坎納戴恩教授的解釋,這是由于英國史學界對后現代主義思潮沖擊的成功應對。在他看來,英國史學受到了后現代主義見解的啟發,豐富了自身研究的內容,而不是被它們整個地淹沒和破壞。從《從瘟疫中幸存的佛羅倫薩1630—1631》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這種新趨勢的影響。

奇波拉和卡爾維都研究過1630—1631年佛羅倫薩的鼠疫,在筆者看來,亨德森的創新不是在材料和方法上,雖然他使用的材料更全,量化分析也更多,而是在對問題的總體把握方面。奇波拉是最早對佛羅倫薩瘟疫的社會影響進行研究的學者,但他的著作仍帶有傳統制度史的痕跡。卡爾維深入到公共衛生政策給下層民眾帶來的不便以及他們的反應,但卻很少注意政府在政策執行過程中的靈活多樣性。亨德森試圖在吸取兩人各自長處的基礎上,撰寫1630—1631年佛羅倫薩鼠疫的“總體史”,并回答被以往學術爭論模糊或混淆的重大問題。

如前所述,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西方的醫療社會史研究深受福柯權力學說的影響,這種影響在卡爾維的微觀史中也有所體現。但是,亨德森反對這種極端的觀點。的確,在佛羅倫薩的政府公告、醫學報告和編年史中,人們不難發現政府官員和社會精英對窮人的偏見,他們將瘟疫傳播與窮人的無知、任性和不良的生活習慣聯系起來,將驅逐流浪漢和乞丐、禁止妓女賣淫作為防控瘟疫的重要措施。但是,如果將他們的反應簡單地理解為社會控制,表達了他們對下層民眾的恐懼和厭惡,則是誤導性的。1630—1631年,佛羅倫薩政府投入大量資金用于維持隔離醫院的運行,并在“全面隔離”的40天里給所有低收入家庭分發糧食和生活必需品。為了緩解疫情沖擊帶來的經濟下行和失業問題,政府給從事紡織業的制造商提供免息貸款,以便他們繼續開工并發給工人工資。政府還興辦一系列公共工程以提供就業機會。亨德森援引一位研究威尼斯的專家的話說,“高昂的管理成本本身就表明政府是在誠心實意地救治瘟疫患者”。

盡管如此,政府的防疫政策給城市日常生活帶來了諸多不便,也引起了社會尤其是下層民眾的不滿。這在佛羅倫薩衛生委員會法庭審理的違法或犯罪的案件中有充分反映。與卡爾維的人類學“深描”不同,亨德森采用社會學統計方法,對566起案件的類別及其所受的懲罰進行了量化分析。研究表明,被起訴最多的行為是進入或離開了因染疫而被封鎖的房屋,這類案件達到總數的40%。其中大多數只不過是為了探訪被封鎖的病人,為他們提供情感和經濟上的支持,在作者看來,這部分反映了地中海世界親戚朋友之間的親密關系。也有少數蓄意違法犯罪者,如進入死者或患者家中盜竊財物。其次是與工作有關的一類,占總數的18.4%。有些店主被懷疑出售鼠疫感染者的布料;有些織工不按規定留宿在上班的作坊,而是偷偷回家;還有妓女們在家中接客。第三類要么是在全面隔離或宵禁期間沒按規定待在家里,要么是參與了已被禁止的活動,如在酒館內聚會或聚眾玩樂,這類占總數的16.25%。第四類是針對衛生委員會工作人員如煙熏工、醫護人員和衛生委員會官員的起訴,占案件總數的12%。其中大多數起訴涉及收受賄賂,從而給病人提供優先治療,或許諾隱報病情或死亡病例;少數是盜竊病人或已故病人家中的財物。第五類是未攜帶有效健康通行證試圖離開或進入佛羅倫薩城的人,由于城門警衛把守嚴格,涉及這類違法犯罪的案件并不多,只占總數的8.83%。除此之外,還有6起因未知起訴緣由而無法歸類的案件。

當時的佛羅倫薩人將抗擊鼠疫比作一場戰爭,需要采取戰爭時期的社會動員和強行管制。因此,在費迪南德大公的親自參與下,佛羅倫薩政府制定了種類繁多、相當嚴厲的懲罰措施,包括罰款、監禁、當眾鞭打、吊刑甚至死刑。但是,亨德森對案件當事人受到的懲罰的研究表明,這些嚴刑峻法并未真正貫徹到實際的判案過程中。在所有被起訴的案例中,高達60%的人被無罰款釋放,另有11%的人繳納罰款后獲釋。被處以包括監禁在內的較重刑罰的案例不多,幾乎沒有人被判處死刑。重刑主要是針對那些蓄意違法違規,嚴重危害公共健康或破壞社會秩序的人。亨德森指出,大量庭審案件反映了執法者對窮人生活困境的同情和理解,他認為在瘟疫史研究中過分強調政府與民眾、富人與窮人的對立是不恰當的。

在傳統的宏大敘事中,通常包含對英雄人物先進事跡的描寫和贊頌,但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流行的微觀史著作中,英雄人物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不知名的小人物的命運。亨德森回歸宏大敘事,大膽描述了在1630—1631年抗疫期間佛羅倫薩涌現出來的各種英雄人物。他們中有作為佛羅倫薩最高統治者的費迪南德大公,疫情期間他一直留守佛羅倫薩,親自領導了佛羅倫薩抗擊鼠疫的斗爭;有佛羅倫薩民間組織“慈愛會”成員,他們勇敢承擔了運送患者和死者的任務;有冒著極大的危險在隔離醫院工作的醫生和修士,后者一方面為患者提供精神安慰,另一方面還兼任護工。英雄人物中也有來自社會下層的人,如一個名叫瑪麗亞·卡加蒂娜的妓女,她賣掉自己的全部物品分給了窮人,然后去一所隔離醫院全身心地照顧女性患者。因此,亨德森坦言,圍城中的佛羅倫薩“不僅是關于窮人被社會邊緣化的故事,也是關于無私奉獻和非凡勇氣的故事”。

近代早期歐洲抗擊瘟疫的實際效果如何?這是學術界久有爭議的問題。20世紀70年代初,英國著名細菌學家J.F.D.什魯斯伯里出版《不列顛群島的腺鼠疫史》,指出近代早期的英國人并不知道他們面對的瘟疫是腺鼠疫,不能有針對性地進行防治,因此他們的抗疫斗爭是無效的。他甚至認為,1666年德比郡伊姆村為防止疫情外溢進行的自我封鎖是犯了“一個悲劇性錯誤”。奇波拉也深受其影響,雖然他高度評價意大利人的抗疫舉措,認為這些舉措是近現代公共衛生制度的開端,但它們對于應對當時的鼠疫要么沒有效果,要么起到相反的作用。直到晚近才有專家指出,雖然當時人們還不能從細菌學的角度認識并應對鼠疫,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根據觀察發現鼠疫的傳播規律并采取相應的隔離措施。

1630—1631年的佛羅倫薩鼠疫是著名的“米蘭大瘟疫”的一部分,1629年鼠疫在米蘭爆發,隨即擴散到意大利的整個北部和中部地區。亨德森從比較的角度分析了佛羅倫薩的成功應對。最初,佛羅倫薩政府沿亞平寧山脈設置隔離封鎖線,派衛兵把守通往佛羅倫薩的山口,從而延緩了鼠疫的推進;當1630年8月鼠疫開始在佛羅倫薩城內蔓延之后,費迪南德大公下令將圣米尼亞托要塞撤除,將之改建為全城主要的隔離醫院;1631年1月疫情高峰時期,佛羅倫薩推出“全面隔離”政策,要求所有人必須居家隔離40天。疫情從1631年春天開始減弱,到夏季完全消失。按照奇波拉的統計,整個疫情期間佛羅倫薩死亡9000人,占人口總數的12%,遠低于米蘭的46%、威尼斯的33%。

在亨德森看來,佛羅倫薩的隔離政策有效地遏制了鼠疫的蔓延,事實上,當時的佛羅倫薩人也是這樣認為的。當1632—1633年鼠疫再次席卷佛羅倫薩時,政府立即啟動全面隔離,并將染疫者送往隔離醫院,很快就將疫情撲滅了。亨德森還研究了隔離醫院對患者進行的治療,回答了瘟疫史研究者長期回避的問題,即在現代醫學尤其是細菌學誕生之前,人類是否有能力醫治像鼠疫這樣可怕的疾病。中世紀歐洲人將鼠疫,即“黑死病”稱為“必死癥”,但到17世紀醫生們已經摸索出一些醫治的辦法。在佛羅倫薩,采用的是外科和內科治療相結合的辦法,即先由外科醫生劃破病人身上的腫塊,排出膿液和污血,然后使用內科醫生開具的清毒藥。圣米尼亞托隔離醫院院長比索尼于1631年1月寫道,經過多日的觀察他發現,“在治療期間,藥物的確起到了重要作用”。除此之外,醫院還重視改善病人的飲食結構,增加肉食、雞蛋和雞湯的比例;安排修士照顧病人,以減輕他們的精神焦慮和痛苦。毫無疑問,17世紀佛羅倫薩的醫療水平遠不能同現代相比,在佛羅倫薩的四家隔離醫院,死亡人數占總入院人數的54.5%。其中1630年11月的康復率僅為29%,12月上升到40%,次年2月更是上升到96%。康復率的提高可能與鼠疫本身的毒性減弱有關,也可能與醫治更及時有關系。

由此可見,亨德森將傳統的宏大敘事和晚近的微觀史有機地結合起來了。他一方面敘述了政府抗疫政策的制定和實施,另一方面分析了隔離給普通人尤其是窮人帶來的恐慌和生活困難。但兩者并不是完全對立、不可調和的。抗疫是為了有效地保護人民的生命健康,政府政策的制定和實施也必須以人民為宗旨。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在1630—1631年疫情期間,佛羅倫薩政府始終將抗疫和紓困一起抓,而且在處理違法違規案件時,執法者總是帶著同情心盡可能靈活處理。事實上,在疫情期間的違法違規案件中,絕大多數當事人只是無心之過,只有極少數壞人才蓄意違法違規。盡管危機時期很容易暴露人性的弱點和制度的缺陷,對此亨德森并沒有回避,但從總體上,《從瘟疫中幸存的佛羅倫薩1630—1631》講述的是一個正能量的故事,即一個關于團結、勇敢和無私奉獻的故事。

主站蜘蛛池模板: 罗定市| 安吉县| 永福县| 嘉义县| 天台县| 齐河县| 铜鼓县| 潜江市| 怀化市| 焦作市| 周宁县| 孝义市| 河东区| 靖边县| 湟源县| 南江县| 松滋市| 汪清县| 阜新市| 金昌市| 无棣县| 洛浦县| 珠海市| 康平县| 石阡县| 彩票| 荔浦县| 墨江| 维西| 虎林市| 宝应县| 凤冈县| 漾濞| 神池县| 阳江市| 二手房| 沾化县| 无棣县| 思茅市| 疏附县| 奈曼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