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熄燈后的黑暗,像一床沉重的絲絨被,緩緩覆蓋下來。白日里喧囂的余溫被迅速抽走,只剩下窗外遠處路燈滲進來的、稀薄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高低床模糊的輪廓,還有室友們躺下后窸窣調整姿勢的聲響。
空氣中殘留著沐浴露甜香、一點油墨味,還有某種屬于夜晚的、醞釀睡意的沉滯。
林見蘅就靠在這片沉滯的中央,背脊緊貼著冰涼的墻壁,手指無意識地扣著手機殼邊緣那道細小的裂痕。她盯著手機屏幕,刺眼的光映亮了她表面平靜的臉,也刺得眼底有些干澀發痛。
她心里思索著,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把這張照片設置成屏保了呢?
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肋骨,一下,又一下,沉重的仿佛要掙脫胸腔的束縛。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一種近乎窒息的緊張感,從指尖蔓延到發梢。那句話在喉嚨里翻滾、灼燒,燙的她舌尖發麻,像含著一塊燒紅的炭。
黑暗是最好的掩護,也是最后的勇氣。
“我好像……”聲音出口,干澀得厲害,她清了清嗓子,那細微的摩擦聲在寂靜里異常清晰,“喜歡上江臨川了。”
聲音不大,甚至帶著點因緊張而生的輕顫,卻像一顆驟然投入深潭的石子,擊碎了所有醞釀中的睡意。
“咚!”沉悶而結實的撞擊聲猛地從頭頂傳來,是硬物砸在皮肉上的鈍響。緊接著是李思思的短促的抽氣:“嘶——哎呦!”顯然是黑暗中驚得脫手的手機,精準地吻上了自己的鼻梁骨。
斜對面,正就著手機屏幕微弱反光、對著小鏡子做最后“唇部護理”的陳晞,手臂猛地一僵。那支價格不菲的唇膏,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刺啦”一聲,竟涂出不少。
“咔嚓!”
是筆尖輕戳紙張的脆響,靠近門口書桌旁,戴著眼鏡、睡前還在與高數題搏斗的張可欣,手里的自動鉛筆鉛芯應聲而斷。
時間仿佛又一次按下了暫停鍵。空氣凝固了,濃稠得如同冷卻的瀝青,連窗外偶爾路過的車聲都消失不見。黑暗中只剩下幾道陡然變得粗重、凌亂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繃緊,再繃緊。
整整三秒,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
“臥——槽——”
“江臨川?!那個高嶺之花?!King?!”
“我就知道!上次他那么主動幫你修打印機!我就覺得不對勁!無事獻殷勤!果然有鬼!”
“林見蘅!你藏的夠深啊!快!從實招來!什么時候的事兒?發展到哪一步了?有他微信沒?快推給我看看!”
聲音是從三張床上同時爆發的,高分貝的尖叫、難以置信的質問、混雜著被手機砸臉的抽氣聲,瞬間掀翻了屋頂。小小的四人間宿舍像被投入了一枚深水炸彈,沖擊波猛烈地橫掃過每一個角落,床架嘎吱作響,被子被掀開的嘩啦聲此起彼伏,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她們驚坐起來、眼睛瞪得溜圓的剪影。
喧囂的聲浪如同實質般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林見蘅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后被離開冰冷的墻壁,掌心一片黏膩的汗。她攥著手里那方小小的屏幕,金屬邊硌著指骨,微微生疼。屏幕的光映亮了她驟然燒紅的臉頰和低垂的、微微顫抖的睫毛。面上掛著如釋重負的笑,這一刻,她似乎終于確定了她的心意,又或者今天拍下那張照片時,她就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鎖屏鍵,屏幕瞬間亮起。
屏保照片跳了出來。
是偷拍的視角。畫面中心,是江臨川。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蹲在宿舍樓后那片廢棄花圃的角落,背影挺拔,肩線利落。夕陽的余暉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他正小心翼翼地撕開一個小包裝——是貓條。一只臟兮兮的三花小貓,正警惕又渴望地仰著小腦袋,粉嫩的鼻子幾乎要湊到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照片拍的有點倉促,甚至有點模糊,卻無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他那一刻的神情。平日里那張在辯論場上冷峻銳利、在眾人面前疏離有禮的臉上,此刻眉頭微蹙,薄唇抿成一條認真的直線,眼神里專注得近乎笨拙,甚至透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苦惱?仿佛手里撕開的不是貓條,而是一道艱深得法理難題。
高嶺之花?工學院男神?誰能想到,背地里連個小小的貓條包裝都撕得那么費勁,笨拙得讓人心頭發軟。
這種要命的反差,這種只在她窺探下才流露的、毫無防備的柔軟,像細密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臟,越收越緊。
只有她知道。
而此刻,“有他微信沒?“這句追問,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她心底那個隱秘的、帶著點卑微的事實——她沒有。她甚至不敢在通訊錄里存下他的名字,怕被窺探,怕被發現那點隱秘的心思。這張模糊的偷拍照,是她擁有的、關于他的“聯系”。這個認知讓她在室友們灼熱的目光下,感到一種更深的羞赧和無措。
“林見蘅!不許發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上鋪的李思思揉著鼻子,聲音還帶著點痛楚的鼻音,但八卦之火熊熊燃燒,語氣咄咄逼人,“微信!QQ!手機號!總有一個吧?!”
“就是就是!快說!聯系方式交出來!我們要圍觀男神朋友圈!“對床的陳晞眼神在黑暗中亮的驚人,仿佛已經看到了江臨川的朋友圈。
張可欣默默按了按斷芯的鉛筆,推了推滑落的眼鏡,鏡片反射著手機屏幕的冷光,雖然沒說話,但那沉默的凝視比任何催促都更有壓迫感,無聲的詢問著同一個問題。
三雙眼睛,六道灼熱的視線,穿透黑暗,牢牢釘在林見蘅身上,像聚光燈一樣讓她無所遁形。她們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手機屏幕,看到她那空空如也的通訊錄里,那個本該屬于“江臨川”的位置,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臉上的熱度幾乎要燒起來,心跳聲在而耳膜里咚咚作響,幾乎蓋過了室友們關于“聯系方式”的追問。那股熟悉的、想要縮進殼里的沖動達到了頂峰。她猛地掀開被子,動作快得像一陣風,冰涼的空氣瞬間包裹住滾燙的皮膚,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我……我去趟洗手間!”聲音帶著明顯的慌亂和窘迫,尾音甚至有些變調。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手機,仿佛這是她唯一的浮木。
她幾乎是跌撞著爬下床梯,腳趾在黑暗中慌亂地摸索著冰冷的水泥地,左腳耷拉進右腳的拖鞋,也完全顧不上。拖鞋踢踏著地板,發出急促而慌亂的聲響,帶著一種荒唐的滑稽感。她匆忙推開了那扇略帶著聲響的鐵門,身影狼狽地消失在門外走廊昏黃的光暈里,留下來“砰”的一聲輕響,走廊里昏黃的聲控燈應聲亮起,將她籠罩在一片曖昧的光暈里。
宿舍里陷入短暫的安靜。
“她……跑了?”對床的陳晞舉著沾滿唇膏的紙巾,愕然地看著還在微微晃動的門,“有沒有聯系方式還沒說呢!”
“嘖,平時臉皮沒這么薄啊。”李思思揉著鼻子,語氣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興奮,“不過……看這反應!絕對有情況!她剛才是抱著手機跑的!魂兒都沒了!”
張可欣默默拿起習題冊,借著臺燈光看著剛才鉆研的題目,半響,鏡片后的目光閃了閃,慢悠悠的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冷靜:
“等等……她好像……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提起過有江臨川的聯系方式?還有,你們看到了嗎?她的屏保……”
三人不約而同對了對眼神,心里明白,三人都看到那個身影是……
江臨川。
空氣再次凝滯了一瞬。
下一秒,更明顯的吸氣聲和壓制不住的、混合著震驚與興奮的悄聲“尖叫”。
“不是吧,蘅蘅該不會……還沒有那位的微信吧?!”
“天吶,是暗戀?太慫了吧~”
“所以那張照片……真的是偷拍的?!林見蘅你行啊!!”
林見蘅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臉上滾燙的溫度絲毫沒有因為逃離而降低,反而像被那燈光烤著,一路燒到了耳根。怎么就……說出來了呢?還是在那種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她們會怎么想?會覺得我很可笑嗎?連他的聯系方式都沒有地暗戀?這個念頭,像根細針,精準的刺中了她最隱秘的自尊心。她一項維持開朗隨和、甚至大大咧咧的表象,就是為了藏好這顆過分敏感、容易受傷的心。現在好了,最大的秘密像個摔在地上的玻璃罐,碎片濺得到處都是。“她們會不會覺得我是那種……只敢躲在遠處偷看的花癡?明天會不會就傳開了?”高敏感的天性讓她瞬間在腦海里勾勒出無數種難堪的社交場景,每一種都讓她腳趾扣地。
但這一次,除了鋪天蓋地的羞赧和社死般的緊張,心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剛才那場“爆炸”給點燃了,正噗噗地冒著細小而雀躍的氣泡。
她緊緊地攥著手機,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錨點。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隱秘的興奮。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看向手中緊握的屏幕。
指尖劃過,屏幕亮起。
那張屏保照片再次映入眼簾——夕陽下,平日里拒人千里地高冷男神,此刻在她小小的屏幕里,露出這樣毫無防備的、甚至有點傻氣的模樣。
一股難以言喻的天意,如同融化的蜜糖,悄無聲息地淌過心尖,瞬間沖淡了部分慌亂。只有她知道!這個認知像一顆小小的煙花,在胸腔里“啪”地炸開,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悸動。舍友們炸鍋的追問、關于聯系方式的窘迫,在這一刻奇異地被這張照片帶來的隱秘的喜悅壓了下去。
她忍不住用指尖輕輕摩挲屏幕上他的側影,從微蹙的眉頭,到抿緊的唇線,再到那只笨拙地撕扯包裝的手。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那份只在她眼中才存在的柔軟。“笨死了”一個帶著點得意和甜蜜的念頭悄悄冒出來,讓她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一個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她甚至開始盤算:“下次,要不要故意‘路過’喂貓貓一點?帶根好撕的貓條?假裝偶遇?”這些小小的、帶著試探性的計劃,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隱秘的期待。
就在這時——
手機屏幕頂端,毫無征兆地彈出一條新消息通知!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正沉浸其中地、甜與澀交織的迷霧。
【材料系-江臨川請求添加你為好友】
【附加消息:你好,我是江臨川。學生會有份活動通知需要確認,方便通過一下嗎?】
“嗡——!”
林見蘅只覺得腦子里那根一直緊繃的弦,猛地被拔響了最高音!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齊齊倒流,讓她手腳冰涼,指尖發麻。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又在下一秒以十倍的速度瘋狂擂動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震得她耳膜發麻,蓋過了走廊盡頭那單調的滴水聲。
期待!恐懼!狂喜!驚嚇!
無數種情緒像開了閘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是他!真的是他!他主動加她?!這個認知帶來了的巨大沖擊力讓她幾乎站不穩,后背輕輕撞回冰涼的瓷磚墻面,涼涼的觸感讓她一個激靈。學生會通知?只是……公事公辦嗎?還是……他知道了什么?室友們會不會已經……?
甜蜜的泡泡還沒來得及升到最高點,就被更洶涌的、名為“萬一”的恐慌浪潮拍得粉碎。她像被釘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兩行字,呼吸都忘了。臉頰上的紅暈迅速褪去,變得一片煞白,只有緊握著手機的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微微顫抖。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巨大的緊張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窒息。在這窒息般的緊張深處,那點被強行壓下去的、名為“期待”的小火苗,卻又頑強地、微弱地跳動著,灼燒著她的猶豫和膽怯。屏幕上江臨川的名字,仿佛帶著魔力,讓她既想立刻逃開,又想不顧一切的點下去。
她該怎么辦?
此刻,每一個微小的念頭都像在懸崖邊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