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熱情，很快被自動化系密集的課程澆了個透心涼。林見蘅抱著厚重如磚頭的《工程力學》，腳步虛浮地跟著人流涌向實驗樓。今天有場重要的安全演習，據說是材料系和自動化系聯合舉行。

“聽說材料系那位King也會來！他是安全員助理！”陳晞湊在林見蘅耳邊，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她今天特意穿了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小西裝外套，顯得格外的精致。

林見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目光掃過走廊盡頭那幾扇厚重的實驗室大門。灰白色的墻壁，冰冷的金屬門框，窗戶反射著走廊頂燈的白光——這就是第一天，她在宿舍前眺望的“主戰場”。此刻身臨其下，肅穆的壓迫感混合著密集課程帶來的疲憊，讓她肩頭微沉。陳晞與李思思關于King的興奮低語，像隔著一層薄霧傳來。她對那位風云人物的好奇，暫時被一種更切實的、對新環境的高強度學習節奏的輕微緊繃感所取代。

實驗室內部空間巨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金屬、塑料和某種清潔劑的獨特氣味。一排排整齊的實驗臺泛著冷光，上面擺放著各種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儀器。穿著同款白色實驗服的學生們魚貫而入，按照指示分區站好。自動化的新生們臉上大多帶著新奇和一絲緊張。

林見蘅深吸一口氣，一種習慣性的、想要安撫分位的暖意從心底里自然升起。她側過頭，明亮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漾開，主動和旁邊斯文的男生搭話：“宋陽，你昨天那個力矩平衡圖畫得超級清晰，我對著琢磨了好久才懂！”這笑容并非偽裝，而是她與人聯結、驅散陌生感的本能方式。然而，她高敏的神經末梢早已悄然啟動，無聲地掃描著周圍：空氣里細微的電流轟鳴，遠處老師調試設備的低語，還有……一絲若有似無、帶著審視意味的視線？

她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在實驗室靠近控制臺地一側，一個穿著潔白無暇實驗大褂地身影，正背對著人群，微微低頭記錄些什么。身姿挺拔如修竹，消毒燈將他輪廓鍍上青灰冷邊，后頸突在制服領口映出陡峭陰影，像雪山上拒絕融化的巖脊。僅僅是背影，就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氣場。

“江臨川“這個名字瞬間跳入林見蘅腦海。無需介紹，那存在感本身就昭示著身份。

他似乎察覺到注視，記錄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緩緩轉身。

窗外透過的陽光落在他臉上。

林見蘅呼吸微微一窒。

那是一張極符合“高嶺之花”定義的臉。輪廓清晰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成一條沒什么弧度的直線。皮膚是冷調的白皙，眉眼深邃，瞳孔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出勾人的琥珀色，面容卻像冬日結冰的湖邊，平靜無波，掃視全場石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他手里拿著記錄版，指尖干凈修長，骨節分明。整個人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冰雕，完美、清冷、毫無破綻。

演習開始。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紅色的警示燈瘋狂旋轉，將整個實驗室籠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安紅光影中。模擬煙霧裝置啟動，帶著特殊氣味的白色煙霧迅速彌漫開來，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保持鎮靜！彎腰！捂住口鼻！按照疏散路線走！”指導老師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來，帶著電流的雜音。

人群出現短暫的騷動，新生難免緊張，低呼聲和咳嗽聲此起彼伏。林見蘅按照指示彎腰，一手捂住口鼻，眼睛在煙霧中努力辨認方向。就在這時——

“啊——！”一聲短促的驚叫在她右前方炸響！

是同組的一個圓臉女生，叫劉雯。她被身后擁擠的同學推搡了一下，腳下絆倒了不知是電線還是儀器支架，整個人重心不穩，驚叫著向后倒去！而她倒下的方向，正是一個擺放著七八個盛又鮮艷演示溶液的玻璃燒杯架！

電光火石之間！

林見蘅的高敏感特質在危機下轉化為驚人的決斷力。她甚至沒時間思考，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

“小心！”她低喝一聲，聲音在嘈雜中異常清晰。左手猛地伸出，死死抓住了劉雯向后揮舞的手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往回一拽！同時她的右手探向那劇烈搖晃的燒杯架頂端——那里，一個裝著鮮紅溶液的500ml燒杯，已經傾斜到了危險的邊緣！

指尖險之又險地擦過滾燙的玻璃壁，猛地發力穩住！燒杯在架子上劇烈的晃蕩了幾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嘩啦！雖然最大的災難避免了，但劇烈的晃動還是讓旁邊幾個小燒杯里的藍色、黃色溶液飛濺出來！

冰冷的、帶著化學制劑特有氣味的液體，如同小小的煙花，措不及防地炸開。大部分濺在了試驗臺上，但也有幾滴，精準地落在了林見蘅深處的右手手腕和白色實驗服袖口上！

刺目的猩紅，瞬間在素凈的米白布料上暈染開，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手腕皮膚上也傳來冰涼的粘膩感。

“呼……”林見蘅松開緊緊抓住燒杯架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顫。她顧不上看自己狼狽的袖口，第一時間轉向驚魂未定、臉色慘白的劉雯。關切驅散了方才的緊張，一個溫暖而帶著安撫力量的微笑自然而然的浮現在她臉上，甚至還帶著點劫后余生的輕松，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沒事沒事！站穩就好！嚇壞了吧?”這笑容是真實的安慰，是他性格中關懷他人的一面的自然流露，在旋轉的紅燈和煙霧中，像一道穩定人心的暖流。

她的聲音清亮，笑容在旋轉的紅色警燈和朦朧煙霧中，像一道突然劈開陰霾的陽光，帶著不可思議的鎮定和暖意。

然而就在她抬眼的瞬間——

她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牽引，措不及防的撞進了一雙眼睛。

幾步之外。

江臨川。

他不知何時沾在了那里，面朝著她們的方向。紅色的警示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映出光的明暗，白大褂在煙霧中顯得有些不真實。他臉上那副完美無缺的、冰封般的冷漠面具，此刻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淺色瞳仁里，清晰地映著旋轉的紅光、彌漫的白煙，以及——煙霧中心，那個袖口染著刺目鮮紅、臉上卻帶著明亮安撫笑容的身影。他的眼神里盛著毫無掩飾的驚詫與探究，以及一種近乎穿透性的專注，牢牢地鎖定在她身上，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袖口那抹紅和她臉上的笑。

那目光太過直接，太過灼熱，像兩道實質的光束，穿透了煙霧和混亂，精準地釘在林見蘅身上。

林見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臟像是被那道目光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在胸腔里瘋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動！一股陌生的、帶著輕微麻痹感的電流，從被他注視的皮膚瞬間竄遍全身。

濃密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猛地垂下，迅速掩去了眸中所有外泄的情緒。快得讓人幾乎以為剛才那一刻是幻覺。

保持秩序！回到指定位置！演習繼續！”他的聲音響起，冰冷、堅硬、毫無起伏，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是對著全場說的。

他大步走過來，白大褂的下擺帶起一陣冷風。目標明確地走向控制臺，處理后續。只是在經過林見蘅身邊時，他的腳步，出現了極其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

他的視線，極其快速地、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掠過她被紅色溶液浸染的袖口，以及她手腕上那點刺目的黏膩。

那目光停留的時間短到可以忽略不計，卻讓林見蘅感覺被灼傷了一般，手腕處的皮膚瞬間滾燙起來。

他沒有停留，沒有詢問，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只有林見蘅，或許是因為距離太近，或許是因為她高敏感的天線正全功率運轉，捕捉到了他緊抿的唇線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以及那繃緊的下頜線所傳遞出的、一種近乎隱忍的克制。

他像一陣裹挾著寒冰的風，從她身邊掠過，留下清冽的、混合著實驗室潔凈劑和冷金屬的氣息。

林見蘅站在原地，警報聲、老師的指令聲、同學的議論聲仿佛都隔了一層水幕，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心臟在耳邊咚咚狂跳的聲音，清晰得震耳欲聾。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實驗服袖口上那片暈開的、洗不掉的刺眼猩紅，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搓了搓，卻只讓顏色更深地滲入纖維。手腕上那點冰涼黏膩的感覺，也頑固地殘留著。

腦海里反復回放的，是煙霧中那雙驚詫專注的眼，是他走過身邊時那繃緊的下頜線，是他目光掃過袖口時那冰冷的審視（或是別的？）。

一種混雜著強烈困惑、莫名悸動和一絲狼狽的復雜情緒，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

心里那輪努力發光發熱的小太陽依舊在運轉，溫暖著驚魂未定的同伴。但陽光照不到的某個深處，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裂痕悄然蔓延——是被那穿透煙霧、短暫卻無比真實的注視，狠狠撞開的。

有什么東西，從那裂縫里探出了頭，帶著灼人的溫度和對那個名字前所未有的、無法忽視的——

好奇。

“江臨川……”她無聲地默念，指尖再次用力擦過那片頑固的紅痕，“原來完美無缺的冰層……也會有裂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