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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等光照亮

  • 等光照亮
  • 半盞風雨涼
  • 12995字
  • 2024-07-26 17:26:21

清嘉第一次見到江原時,江原正在一個昏暗的小巷里被幾個兇神惡煞的壯漢圍著暴揍,而她就坐在巷口處的黃包車上,淡漠地看著。

她認出那幾個施暴的壯漢是趙家少爺手下的打手,平日里跟著趙少爺作威作福,骯臟事兒沒少干,比地頭蛇還難纏。

被暴打的人蜷縮在地上,捂著頭,動彈不得。瞅那身形,應該是個少年人。

真可憐啊,她想。

正午的陽光烈得很,又毒又辣,如這世道一般。哪個人不可憐?她一點兒也不想摻和巷子里的陰暗事。

清嘉準備示意車夫繼續走,她最后望了一眼小巷,卻和一個充滿不甘和憤怒的眼神對上了。

那少年仍雙手捂住頭,卻露出了黑亮的眼眸,憤恨與堅毅化作利劍,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清嘉想到了自己。她也曾是如此的不甘心,不甘自己的遭遇,不甘自己的命運,不甘身不由己,卻無力反抗。如今,自己也變得冷漠與麻木,似乎能與這世間相融。

她鬼使神差地走下黃包車,走進那條昏暗的小巷。

江原第一次見到沈清嘉時,他正像條喪家之犬一般任人欺凌。拳頭如雨點般落在身上,疼痛來襲無止息。他喉嚨里感到腥甜,可是周圍人并不打算放過他,無休止的拳打腳踢讓他幾乎不能呼吸。

正午的陽光多刺眼啊,卻照不進這條昏暗的巷子,整個世界都是沒有光亮的。

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巷外的黃包車上,白凈的臉龐,殷紅的唇瓣,墨色的卷發被陽光鍍上了淡淡的金輝,墨綠色的旗袍絲毫不顯老氣,反而平添了幾分優雅端莊,跟山里的姑娘完全不一樣,讓他想起了話本里說的神女。

明明只相隔幾步路遠,神女卻只是冷眼看著他。

江原知道,沒人能救他。趕了兩天的路,剛剛進城,就惹了麻煩。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容城,誰會管他的死活?

也許……也許,今天真的會死在這兒吧。

但他又感到萬分不甘,憑什么他生來就是窮苦人?憑什么那些有錢的爛人能隨意欺壓百姓?

疼痛與怒火幾乎要將他吞噬。

正當他絕望之際,高跟鞋落在地面“嗒嗒”的聲響顯得格外響亮。

“住手?!?

一個清脆的嗓音如平地驚雷在他心頭炸開。

為首的壯漢上下打量著來人,裝作恭敬地拱了拱手,喊了聲“沈小姐”。

沈小姐繼續說:“這個人我帶走,你去告訴你家少爺,以后別找他麻煩了。”

壯漢面露難色:“這……這恐怕……不好和我們少爺交代吧。

沈小姐從包里掏出幾塊大洋,揚聲問:“現在好交代了嗎?”

壯漢迅速接過大洋,哈腰點頭地回道:“好說,好說?!?

江原被這位沈小姐帶走后,得了錢的壯漢瞬間變臉,怒罵道:“不過是個婊子,傲什么,真把自己當千金小姐了,我呸!”

清嘉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才會一時心軟管這樣的閑事。要是讓沈萬山知道她帶了個男人回來,還不剝了她的皮。

那個少年渾身亂糟糟的,頭發蓬亂,深色粗布褂子上全是鞋印,除了臉,露出來的皮膚全是紅腫的,活脫脫像個剛被欺負完的小叫花子。

她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會兒,看向站一旁有些局促不安的少年,開口:“小叫花子,過來?!?

少年張口就反駁:“我不是小叫花子!”

“能被我撿到,不是小叫花子是什么?”

少年沒有說話,清嘉當他是默認,不知人家是覺得她不可理喻。

清嘉叫人打水來,還找來藥箱和干凈衣服,讓他自己上好藥,收拾干凈自己,然后告訴他:“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貼身小廝,只負責為我做事?!?

少年本來低著頭,此刻抬眼看她,一言不發。

他黑亮的眼眸讓清嘉心里泛起了一絲波瀾,她淡淡地說:“我付了錢,救了你的命,也算買下了你,你為我做事是應該的。”

又是一陣沉默。

清嘉受不了這樣尷尬的氣氛,起身出去。

快走出門的時候,身后想起了少年低低的聲音。

“我叫江原?!?

清嘉愣了愣,沒有說話,走了出去。

清嘉再回來時,江原已經換好衣服,上好藥,不復灰頭土臉的模樣,五官周正,鼻梁高挺,眼睛里像有光一樣。

這小叫花子,個頭不高,但長得還不賴。

就是衣服稍微有些大,清嘉思?著改天請裁縫給他做兩件合身的。

清嘉坐在梳妝鏡前,拿起梳子問江原會不會梳頭。

“我沒給姑娘梳過頭。”

一道略羞澀的聲音傳來。

“料你也不會,給我倒杯茶來?!闭箚局?,一個丫鬟跑進來,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江原,站在門邊說:“三太太,老爺回來了,請你去前廳。”

清嘉梳頭的動作一頓,應了聲“知道了”。

丫鬟離開后,江原端著茶,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千金小姐嗎?怎么叫你太太?”

清嘉背對著江原,他看不清清嘉的表情,只聽見清嘉似是哀嘆的話語。

“千金小姐?說得好聽點兒,是養女,說得難聽了,就是會爬床的婊子。這容城的人啊,個個尊稱我一聲‘沈小姐’,背地里還不是戳著我的脊梁骨?”

清嘉緩步走進前廳,看見沈萬山正坐在華貴的沙發上抽著煙斗,頭發花白,肥胖的身材在紅棕色綢褂下難以遮掩,還是一如既往地令她感到厭惡。

空氣里充滿了濃重的煙味兒,清嘉嫌惡地用手在面前扇了扇。

“老爺今日興致不錯啊。”她漫不經心地開口。

“我今兒個碰見趙老爺了。”

聽到這話,清嘉心里一緊。該不會是趙家那個小兔崽子給他爹告狀了吧?

“趙老爺說你最近招搖得很吶?!?

清嘉心里冷笑。那姓趙的每次看她都一副色瞇瞇的相,曾和沈萬山討要她,但她那時候對沈萬山還有用,才沒落入那老東西手里。

“招搖?我不過是學學那些貴婦人逛逛街,喝喝茶,把自己打扮得俊點兒罷了。老爺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難道忍心讓自己的姨太太像個村婦一樣?”她半嬌嗔半諷刺。

“聽說你帶了個孩子回來,打算怎么安置他?”

清嘉松了口氣,沈萬山說的是“孩子”,不是“男人”。

她勾唇笑道:“我身邊缺個能干的小廝,就他好了?!?

沈萬山緩緩呼出一口白煙,像是試探性地問她:“沒有別的想法?”

清嘉強忍著那股煙臭味兒,笑意盈盈:“不過是個孩子,老爺在擔心什么?”

她加重了“孩子”的語氣,想打消沈萬山的胡亂揣測。

沈萬山沒有再說話,清嘉知道這場談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她走出前廳,高跟鞋在地上發出重重的聲響,似是告訴沈萬山,也告訴自己,她不想再任由人擺布了。

江原第一次見到沈府這么富麗堂皇的房子,有亭臺樓閣,有小花園,有許許多多的房間,還有隨處可見的下人。

容城繁華,首富沈萬山家里更是奢靡萬分。

江原以為沈萬山這樣的有錢老爺一定是妻妾成群的,但他在沈府除了沈清嘉,再沒見過任何姨太太,甚至連大太太不知道在哪。

沈清嘉是個富貴命,說是自己只為她做事,實際上打掃院子、上街跑腿啥的都得干,還得隨時隨地聽她差遣。

沈清嘉,你可真難伺候!換成旁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也就我任勞任怨。

江原不止一次地腹誹過。

不過沈清嘉年紀輕輕的,才十八歲,嫁給沈萬山那個老頭,也真是可惜了。

江原時常聽見一些關于沈清嘉的閑言碎語。他幫沈清嘉跑腿買零嘴兒時,也把那些議論聽了個七七八八,多數是出自女人之口。

“哎呦,你不知道啊,那沈小姐天天花枝招展的,跟個狐貍精似的,不知道要勾引誰?”

“什么沈小姐???明明是沈三太太呦!”

“這年輕幾歲就是比我們這些黃臉婆好啊,走哪兒都被男人惦記著?!?

“要我說,這種不要臉的狐貍精可是沒有好下場的啊,連養父的床都敢爬?!?

“你說,沈大太太和二太太現在都沒露過面了,是不是早就被她害死了???”

“青樓出身呢,沈狐貍該不會有什么臟病吧,???”

甚至連沈府的下人都在私下里悄悄議論她。

江原聽著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覺得沈清嘉沒有她們說得那樣不堪。

但是沈清嘉好像并不在意這些,哪怕聽到,也只是笑笑。

他剛來容城的時候,看不慣姓趙的二世祖欺壓民女,當即就出手救人,結果被打得無力還手。是沈清嘉救了他,還讓他吃飽穿暖,還……還教他認字。

驕陽似火,園子里的花開得正艷,江原聽清嘉念著詩詞。清嘉海藻般的長發隨意散落在月牙白的長裙上,江原覺得她像一只慵懶的貓。

“重湖疊巘清嘉,是我名字的來源?!鼻寮巫诨▓@里的木椅上,輕輕地說。

這個名字是沈萬山取的,說是有書卷氣,聽著就像大家閨秀。

然而,這個大家閨秀般的名字早就成了一種諷刺。

春去秋來,江原的個頭躥得越發高了,身姿也越發挺拔,不再是四年前那個小毛孩兒了。清嘉有時候看著他,都感嘆歲月流逝之快。曾經比她矮半頭的孩子,如今她只能仰望。

江原是個孤兒,渾身帶刺,除開剛見面時那點乖順,處處跟清嘉唱反調,把清嘉氣得跳腳。后來卻越來越懂得她的心意,很多事不用她開口,也打理得井井有條。

但一個男人隨意進出姨太太的房間,難免惹人閑話,連沈萬山也叫清嘉注意分寸。

清嘉回想相伴的這四年,點點滴滴都是她這半生最快樂的回憶。

江原不會調戲她,不會看不起她,不會嘲笑她的出身,不會虛偽地客套,不會為了融入別人而非議她,更不會戳她的痛處。她在江原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曾有個丫鬟往她的飯菜里吐口水,被江原撞見,江原惡狠狠地盯著那丫鬟,一番話把丫鬟嚇壞了。

“三太太從未苛待過你,你這樣對她,良心過得去嗎?老天看著呢,你死了連閻王也不收。”

清嘉聽著好笑,但也感受到了被在乎的溫暖。

還有一次,江原聽見街上幾個小混混說著有關于她的下流話,直接沖上去想狠狠教訓他們。雖然打贏了,但也落得一身傷。

清嘉吵他,叫他別當莽夫。他卻很認真地說:“沈清嘉,我是專門為你辦事兒的,我為主子、為救命恩人打抱不平,是我自己想做的,旁人管不著,你也管不著?!?

江原的眼睛里充滿堅毅,與初遇時一樣。連名帶姓喊她,也沒改過。

沈萬山偶爾來她房里,而江原就在門外守著,守到天亮,讓她一開門就能看見,感到心安。

清嘉貪心地想,要是江原能陪她一輩子該多好。

清嘉又想,也許自己是病了,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六月初四的宴會上,各界名流齊聚。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在清嘉眼里,全是虛偽的應酬。

她端著酒杯,坐在角落的沙發上,低頭看著自己淺綠色的旗袍,發起了呆。

她原本準備了一條棗紅色的小洋裙,但是那條裙子被沈萬山以“要認清自己的身份”為由,扔了出去。

沈萬山不喜歡洋玩意兒,勒令她只能穿旗袍。

沈萬山打了她一巴掌,威脅她:“你身邊那個小子,是我對你最大的寬容。你乖乖的當個姨娘,安分點兒。不然,有你好看的?!?

沈府平靜了這么多年,她都快忘了沈萬山的性格,從帶回江原開始,就一步步挑戰沈萬山的底線,那一巴掌讓她徹底清醒了。

她是個妾,是個寄人籬下還不受寵的妾。她是沈萬山手里的玩意兒,翻了天,也翻不出沈萬山的手掌心。

她自嘲地笑笑,仰頭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

“沈小姐,能邀請你跳支舞嗎?”

清嘉望向來人,是趙家那個小少爺,一臉不懷好意,她看著就煩。

“抱歉,我不太舒服,趙少爺另擇舞伴吧?!?

清嘉不想理會這個紈绔子弟,誰知姓趙的那小兔崽子不依不饒:“沈小姐是真不舒服還是根本不想和我跳?”

清嘉冷冷地看著他,但隨即勾起明艷的笑容。

“趙少爺放著千金小姐們不管,來邀請我這個姨太太,這不好吧?”

突然,一道刺耳又尖銳的女聲響了起來:“沈小姐還真是恬不知恥啊,又在勾引男人了!”

一瞬間,宴會廳安靜極了。

那女孩兒挑釁似的看了清嘉一眼,又大聲說道:“這窯子里出來的,怎么洗,都洗不掉身上那股風塵氣!”說罷,拿手帕掩了掩鼻子。

說話的女孩兒是沈萬山生意伙伴的愛女林慧云,嬌縱慣了,向來跟清嘉不對付。

清嘉看著遠處的沈萬山,沈萬山自顧自地喝酒,連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給她。她知道,沈萬山不可能為了她得罪生意伙伴。

清嘉握緊了拳頭,又松開。她緩緩地站起身來,越過趙紈绔,慢慢靠近林慧云,純白色高跟鞋落在地板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在這里,沒人會幫她,都是等著看她笑話,可她偏不要如那些人的意,她要讓沈萬山知道、讓所有人知道,她沈清嘉不好掌控了。

她抬起手,狠狠地打了林慧云一耳刮子,像是在報沈萬山打她的仇。

林慧云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清嘉,隨即揚手準備還回去,卻被清嘉一把按住手腕,不能掙脫。

清嘉一把甩開林慧云的手,擲地有聲地說:“我是窯子里出來的,沒錯;我風塵味兒重,也沒錯。我也不立什么貞潔牌坊,但我怎么樣,是我說了算,是我們家老爺說了算,輪不著你們一個個一遍又一遍地提我的出身?!?

她環視大廳,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致,有訝異,有不屑,有冷漠,有幸災樂禍,還有……憤怒。憤怒的那位當然是林慧云的老爹。

她突然笑了,笑得張揚又肆意,明明是淡雅的打扮,偏偏就叫人覺得她像朵艷麗又帶刺的薔薇。

清嘉覺得自己累極了,她笑著轉身出去。

江原在門口候著,見她一個人出來,也沒多問,而是叫了輛黃包車,回了沈府。

因著白天宴會上的事,沈萬山又打了清嘉,只是這次不是簡單的巴掌了。

清嘉老早就發現沈萬山暴虐的一面,后來可能是因為愧疚,沈萬山沒有再打過清嘉,而最近又開始了。

她今天公然下了沈萬山的面子,料到沈萬山不會放過她,沒想到那老東西竟然拿鞭子抽她,她疼得死去活來。

江原本想沖進去,被門外的打手死死按住,嘴里被塞上一只爛鞋。房內清嘉痛苦的嘶喊不斷折磨著他的神經。

夜深人靜,江原點著蠟燭,小心翼翼地給她上藥。燭光映照下,光滑的脊背上,一道道交錯的鞭傷看得他心驚肉跳,他蘸著藥,幾乎無從下手。

“嚇到了吧。別怕,過幾天就好了。”

明明受傷的是清嘉,可清嘉卻還是笑著安慰他。一時之間,江原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說老實話,清嘉是個溫柔的女人,愛笑,從沒跟人紅過臉。但這種時候,她為什么……為什么還是這樣?

“沈清嘉,你為什么不哭?別的女孩兒被刀劃個小口,都又哭又鬧?!?

清嘉樂了,她強忍疼痛,捏了捏江原的臉,江原皺著眉閃開。

“我不是小女孩兒了,哭也沒人心疼我。笑是給別人看的,越是想哭,越是要笑,讓那些爛人看看,我就是過得比他們自在?!?

江原不知道如何接話,默默上藥。

“你就不好奇府里為什么沒有大太太和二太太嗎?”

江原上藥的動作頓住,“好奇?!?

“好奇為什么不問?”

“你說過,不該問的別問。”江原悶悶地回答。

清嘉輕輕地笑了,她側著頭,燭光照著她蒼白的臉,她的輪廓嵌上了一抹溫潤的玉色。

“因為她們都死了,一個被沈萬山活活打死,另一個受不了欺侮上吊而死?!?

清嘉這話說得十分滲人,但說的的確是事實。

沈萬山當年有個兒子,不過兩三歲,不知染上什么絕癥,算命的說得沖喜續命,還要求非得是一月初六生的女娃。

別說沒有這天生的女娃,就是有,父母也不想讓女兒守活寡。

那時候她十歲,在窯子里待了四年。老鴇惦著沈萬山那筆豐厚的賞錢,把她賣給了沈萬山沖喜。她那時候沒有正兒八經的名字,生日是哪天,也記不得了,反正不是一月初六。

她穿著喜服踏進前廳,紅蓋頭遮掩了視線,周圍鑼鼓喧天,她緊張極了。

拜堂的時候,她出于好奇,自己掀開了蓋頭,周圍一陣驚呼。喜婆趕緊幫她把蓋頭蓋好。

掀開蓋頭的那一刻,她看清了站在她旁邊的人,是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女人面容憔悴,懷里孩子穿著紅色的小喜服,看不清樣貌。沈萬山坐在前頭的紅木椅上,滿臉嚴肅。而周圍賓客的表情各異,或冷漠,或驚訝,或同情,或憐憫。

夜晚,喜房里昏暗極了,只有月色入戶,她和那個兩三歲的小娃娃共處一室。

她沒有聽喜婆“早點兒睡,別的不管”的勸告,而是偷偷點了蠟燭去看床上的小娃娃。結果她被嚇得腿一軟,癱倒在地。

那個孩子面色青紫,而且已經沒了呼吸。

她想尖叫,喉嚨里卻發不出聲音。原來害怕到極點,真的會失聲。

那一晚似乎格外漫長。

第二天,沈府上上下下就知道了小少爺的死訊。大太太,也就是抱著小少爺拜堂的女人,直接瘋了。

瘋女人死死掐住她的脖子,說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兒子。

她哭了,等瘋女人被拉走后,她待在房里大氣不敢出。

只是一夜,喜房變喪房。

后來,瘋掉的大太太也死了。聽說大太太拿刀砍沈萬山,被下人制住,沈萬山可能是為了發泄喪子之痛,也可能是為了發泄自己暴虐的欲望,用棍子把大太太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也死在沈家。那剛成親就死了的小丈夫更是如噩夢一般夜夜折磨著她。

然而沈萬山沒有對她下手,而是對外宣稱收她為養女,還請人教她禮儀規矩和琴棋書畫。

沈萬山想培養她做聯姻工具,穩固自己在容城的地位。

于是她有了名字:沈清嘉。

至于二太太,則是跟外人私通,被沈萬山撞破后給逼死了。

這些陳年往事,清嘉笑著說出來,好像在說一出笑話。在清嘉看來,沈府的一切,都是場笑話。

江原沒有想到清嘉在沈府竟然是這樣的身份,他更沒想到,清嘉竟然愿意告訴他這些沈府禁忌之事。

我知你苦,未曾想如此悲。

濃濃的痛涌上他心頭。

清嘉眼瞼低垂,纖長的睫毛在眼下灑出一小片陰影。江原心念一動,忍不住伸手撫上清嘉的臉龐。清嘉略詫異地回頭看著他,他像是觸電一樣,迅速收回手,跑了出去。

房間里的清嘉望著他的背影,無聲地笑了。

清嘉挨打的事傳遍了沈府,要不是沈萬山下令不準外傳,早就鬧得容城人盡皆知了。

也許沈萬山知道清嘉不想看到他,連著兩個月都沒找過清嘉。清嘉樂得自在,身上的傷也逐漸好轉。

剛開始,夜晚真的難熬,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徹夜難眠。她上一次被打這么慘還是八年前,她不想練舞,偷偷跑上街,回到沈府面臨她的,是沈萬山的鞭子。從那以后,她就學乖了,不敢再惹惱沈萬山。

這一次,有江原陪她。

清嘉靠在長椅上,搖著團扇,問江原:“你覺得容城怎么樣?”

江原一邊給她剝石榴,一邊回答:“容城是我見過最大、最繁華的地方,但是我不喜歡這里?!?

風拂過,凌亂了發絲。清嘉撫了撫腮邊的亂發,輕聲開口:“我也不喜歡這里?!?

原以為這件事就此翻篇了,沒想到江原被人故意找麻煩。找麻煩的人是管家的遠房侄子,是新來沈府做事的,仗著管家這層關系整日作威作福。他看不慣自己喜歡的小丫鬟朝江原獻殷勤,趁著江原不在,帶人把江原房里的所有東西都扔了。

江原去找那小子算賬,那小子還口出狂言:“你整夜都在三姨太房里,快活得很,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就把你那些不值錢的玩意兒給扔了,省得占地方?!?

江原攥緊拳頭,怒火中燒。他是整晚守在清嘉門口,但他和清嘉之間清清白白,并無茍且之事,卻被人說的這樣不堪。說他可以,但絕不能玷污清嘉的名聲。

他真想一拳打歪這臭小子的臉,讓他閉嘴。周圍的丫鬟小廝都等著看熱鬧。他想起清嘉的話,不能當莽夫。

“怎么不說話???你和三姨太有染,府里上上下下誰不知道???”

他陰森地盯著那找麻煩的小子,那丑惡的嘴臉充滿了挑釁。

周圍人也議論開來。

“?。空娴挠腥景?!”

“跟三姨太私通,簡直不要命了!”

“三姨太之前被老爺拿鞭子抽呢,該不會就是因為這個吧?”

“肯定是啊,聽說曾經二姨太也是跟人私通才死的。”

江原再也聽不下去,他把那找麻煩的家伙狠狠踹倒在地上,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清嘉聽說后,又生氣又心疼。

她輕聲責備江原:“以后不要為我動手打架?!?

江原惡狠狠地盯著她,把她嚇了一跳。

“我不是為你動手,我是為我自己?!?

“那你喜歡那個丫頭嗎?聽說那丫頭很喜歡你,你要是也喜歡,我可以……”

“不用你管!”

清嘉想著若是江原和那個小丫頭情投意合,她就放江原走,幫兩人操辦著成親。江原如今眉眼漸漸長開,長得好,辦事兒又踏實,難怪討姑娘喜歡,而尋常人到這個年歲也該成家了。她努力忽略掉心底的不舒服與嫉妒,沒想到江原反應這么大。

“沈清嘉,我不喜歡任何人。你要是覺得我礙你的眼了,你可以直說,不用扯這些為我好的理由,我自己會走?!?

說罷,江原頭也不回地走了。

清嘉怔愣半晌,她……她沒有覺得江原礙眼,也……也不想放江原離開。

不知怎的,一滴眼淚從眼眶流出。清嘉悶悶地想,可能自己真的病了,病得不輕,不然怎么會覺得自己有點喜歡江原呢?

從這以后,江原除了送飯,極少出現在她面前。

容城的天仍舊炎熱,知了在趴在梧桐上吟唱生命最后的歌曲。

沈萬山病了,突然就病了,毫無預兆。大夫說他最多再活三年。

清嘉知道后,面色看不出悲喜,但心底里覺得這是報應。

她坐在前廳的沙發上,對面坐著沈萬山。

沈萬山還是一動不動地抽著煙斗,胡子拉碴,面色倦怠,人也消瘦了不少。

“老爺,小野先生求見?!?

“讓他進來。”沈萬山緩慢地開口。

清嘉聽著這個“小野”像是日本姓氏。日本人在容城駐扎有段日子了,生意場上免不了要跟日本人打交道,只是她沒想到日本人都上門拜訪來了。

她踏出前廳門檻的時候,迎面走來管家和一個不熟識的男人。

男人穿著西裝,個子不高,留著一撮小胡子,大背頭梳得整整齊齊,應該是那個“小野”。

小胡子直勾勾地盯著清嘉,眼里的驚艷和別的東西讓清嘉覺得很不舒服,她冷下眉眼,連招呼也不打就快步離開。

不知道小胡子和沈萬山談的什么,但清嘉一想到府里來了個鬼子,就膈應得慌。

第二天一早,沈萬山對清嘉說小野先生想見她。

清嘉心里一涼,日本人見她干什么?

沈萬山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緒讓她感到不安,但她沒有質疑和拒絕的權力,被司機強制性帶到了日本隊門口。

清嘉見到了那個小野先生,那個惡心的小胡子。

小胡子撲上來的時候,清嘉本能地掙扎,隨即她的手被綁了起來。

清嘉心上像被捅了一個大窟窿,血淋淋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沈萬山會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送給日本人。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知何時暈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是在一個昏暗的小房間,周圍好幾個鬼子把她圍著,對她上下其手。她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也喪失了行動力。

她的世界一片混沌,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六歲那年。

沈萬山過生日招呼賓客,她躲在房間里讀話本。突然,門被暴力推開,她驚恐地轉頭,喝得醉醺醺的沈萬山猛地撲上來,任她怎么大喊和掙扎都無濟于事。

那晚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淹沒了賓客的歡飲之樂,淹沒了她的叫喊。燈火熄滅,也磨滅了她對沈府最后一丁點兒念想。

腦海中的畫面又轉到六歲時,那時她還是個地地道道的鄉野小丫頭。村中來了匪徒,燒殺搶掠,她娘把她藏在米缸里,叮囑她不許出聲。

米缸里黑暗極了,她聽著外面傳來母親的哭聲和不同男人的調笑聲,嚇哭了。她死死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一片寂靜。她慢慢頂開蓋子,爬出米缸。她娘衣衫不整地躺在炕上,身上是個血窟窿,血流到炕沿,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全村人都死光了,就剩她。

清嘉空洞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絲光亮,耳畔是聽不懂的日本話和戲謔的笑聲,她像個被蹂躪得不成人形的破布娃娃,生理與心理上雙重的痛讓她幾近崩潰。

“囡囡別怕,娘會保護你?!庇洃浿心莻€已經看不清樣貌的母親溫柔地對她說。

“娘!”

她在心里大喊著,想要抓住婦人的衣袖,婦人卻越走越遠。

任她拼命奔跑,都無濟于事。

“沈清嘉,我就是見不得他們說你,你怎么這么傻?”

依稀間,她好像看見了江原。江原跟別人打完架后,義正言辭地數落她,黑亮的眼眸充滿了堅韌。

她伸出手,拉住江原的手。

她忍不住笑了。江原,是她的光啊。

“結束了,都結束了?!鼻寮卧谛睦飳ψ约赫f。

江原在清嘉房門口等了清嘉快一整天,問府里的人都說不知道三姨太去了哪。

他想跟清嘉道歉,他那天不該對清嘉發火。

他正愁著怎么跟清嘉開口,在心里模擬了無數次,但在看見清嘉的時候,所有的話都梗在了喉嚨里。

清嘉湖藍色的旗袍破破爛爛,胳膊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發絲凌亂無比。

“你……你去哪兒了?”

相顧無言,江原打破了沉默。

清嘉垂下眼眸,她不想讓江原看見她此時狼狽的模樣。

“我累了?!?

江原被清嘉一句輕飄飄的話打發了,眼睜睜看著清嘉走進屋,然后關上門。

江原感到無比挫敗,他和清嘉好像相隔得越來越遠了。

他承認自己喜歡沈清嘉,但沈清嘉總給他若即若離的感覺,他抓不住,總覺得有一天沈清嘉會離他遠去。

他們之間有身份上的巨大鴻溝,他知道兩人沒有可能。以前,他只要看著她,心里就覺得滿足。現在,他越來越貪心,卻只能壓抑心中的渴望。

沈清嘉,是他的光啊。十四歲那年,照亮那個昏暗的巷子,照亮了一無所有的他。

清嘉把自己從里到外仔仔細細洗了好幾遍,洗到快要退皮才作罷。她換上一襲玫瑰紅的旗袍,化了一個精致的妝容,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里容光煥發的自己,面無表情地說:“真惡心。”

夜晚一片靜謐,只聽見蟲鳴。

沈萬山來提著鞭子來到清嘉房里,一個耳光就把清嘉掀翻在地。

“原本指望你生個兒子,現在看來是不能了。婊子就是婊子!”沈萬山喘著粗氣說。

聞言,倒在地上的清嘉低低地笑了。

她反唇相譏:“兒子?你兒子十二年前就死了!還想要兒子?做夢!”

沈萬山的呼吸明顯加重,到如今這個地步,清嘉干脆破罐子破摔,繼續火上澆油:“我是婊子,你連婊子都不如!為了討好日本人,連三姨太都送出去了,你算什么東西?”

今晚的清嘉像一朵艷麗的野玫瑰,可玫瑰越艷麗,就更讓人想撕碎。

沈萬山氣極,大罵:“賤婦!”

接著狠狠一鞭子抽在清嘉身上,清嘉悶哼一聲,身上火辣辣的疼痛讓她難以動彈。

沈萬山的理智已經燃燒殆盡,他一鞭又一鞭地下去,整個人異常恐怖。

清嘉疼得渾身冒汗,她覺得好冷,又感到身心俱疲。

也許,自己會步前兩位太太的后塵。

突然,“砰”地一聲,房門打開,一個人影快速沖過來,一腳踹在沈萬山身上,沈萬山沒留神摔在地上。

是江原!

江原不放心清嘉,剛來就在房間外聽見兩人的對話,內心翻起驚濤駭浪。

原來……原來清嘉今天……被……一想到這,江原的心像被壓了一塊巨石。他痛恨懦弱的自己,痛恨自己無法保護心愛之人。

當他聽見鞭子的抽打聲,心下一沉,想都沒想直接撞開門。看見清嘉凄慘的模樣,他目眥欲裂。

江原從地上抱起清嘉,誰知沈萬山從背后給了他一鞭子。

真疼??!不知道清嘉是怎么受得住的。

“你們……你們果然有私情!”

江原后背結結實實挨了幾鞭子,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把清嘉放在床上。

他轉過身,一拳打在沈萬山臉上,隨即一腳踢在沈萬山肚子上,沈萬山喘著粗氣歪在地上,撞倒了幾個圓凳。他老了,論力氣比不得正當年的小伙子。

“我……我嬌縱你,才忍著……這個奸夫……整……整日跟著你……你!”

江原還想動手,突然沈萬山像發病一樣,渾身抽搐,眼神失去聚焦,江原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但還是出去喊了人來。沈萬山要是死在這兒,他和清嘉都難辭其咎。

最后,沈萬山被下人抬出去,連夜請大夫問診。

江原看著清嘉后背上新舊交錯的鞭傷和青青紫紫的凌虐痕跡,內心憤怒到極點,心痛得無以復加。

她……她該有多疼?。?

江原低下頭,輕輕吻著清嘉背上的傷痕。

清嘉心頭一顫,忍不住流淚。她原本以為自己很堅強,但是此刻她只想大哭一場。

江原從背后輕輕抱住她,此刻兩人的心挨得很近很近。

“沈清嘉,我帶你走吧,離開沈府,離開容城,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清嘉心念一動,她又何嘗不想離開,只是十幾年的榮華富貴讓她徹底成了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金絲雀,離開沈府她又能干什么呢?

想走卻害怕未知。

清嘉鄙夷這個沒有骨氣的自己。

“籠子里待久了,還能飛上廣闊的藍天嗎?”清嘉撫摸著江原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指腹上結著繭,是長年干活兒導致的。

“能。只要想,就一定能飛得更高、更遠。”

清嘉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她握住江原的手,輕輕地說:“江原,你走吧,走去哪兒都好。沈萬山活不長了,也許今夜,也許明日他就不在了。無論他是死是活,我們都沒有好下場。沈萬山不會放過我,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我。”

沈萬山若是有命在,江原不會有好果子吃,若是沒命,她定然是要陪葬的。容城的人有幾個見得她好?

最重要的是,她還有一樣東西在沈萬山那兒,必須拿到。

為今之計,她得先送走江原,才能免去后顧之憂。

“一起走?!?

江原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當初就是陷在這雙眼睛里才有了四年的朝夕相伴。

清嘉搖搖頭,與江原約定,自己三天內離開沈府,與他在青鄉匯合。

青鄉,是江原的故鄉。

十一

天剛蒙蒙亮,江原就走了,離開了沈府,離開了容城。

沈萬山沒死,還吊著一口氣,大夫說要臥床休息,不宜動怒。

清嘉從衣柜里找出一件珍珠白的旗袍,未施粉黛,素凈極了。

她眼底一片荒蕪,踏出房門。

一路上,下人議論紛紛。

“聽說三姨太和江原那小子私通,被老爺撞破,老爺氣病了?!?

“那江原呢?不會跑了吧?一早上都沒見著他?!?

“要我說,這三姨太還真夠慘的。出了事兒,情夫跑得人影兒都沒了?!?

“瞧瞧她穿的,跟奔喪似的,老爺還沒死呢?!?

清嘉對下人的議論早已置若罔聞。

“啊……”

突然,前院兒里傳來一聲嚎叫。所有人都涌過去看熱鬧。

等清嘉過去的時候,下人們都是一副“造孽了”的表情。

清嘉看見一個丫鬟淚眼婆娑,衣衫不整地跌坐在地上,身上的血污還沒完全干涸。

只是一眼,清嘉就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她如墜冰窖,原以為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就算了,眼前這個丫鬟也遭人毒手。

她蹲下身,心疼地抱住丫鬟。

“三太太……太太……我……”小丫鬟趴在清嘉懷里嚎啕大哭。

廚房的醋用完了,臨時差遣小丫鬟上街去買。誰知剛上街,就被幾個日本人拉走了。

日本人當街強搶民女,其中不乏一些千金小姐,當初跟清嘉針鋒相對的林慧云也慘遭毒手。

林慧云從日本人那里回來后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一夕之間,天之驕女淪為容城笑柄。

清嘉喬裝打扮成男人,在客棧的一間房里見到了林慧云。林慧云的爹嫌晦氣,說什么也不讓親生女兒回家。

林慧云看見清嘉,自嘲地問:“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清嘉給自己倒了杯茶,說:“我們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了,笑話讓旁人看看也就罷了,自個兒不能笑話自個兒?!?

林慧云又哭又笑:“咱誰也不比誰高貴。我爹不認我了,他以前說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如今嫌我丟人……不要我了。”

說到這,林慧云有些哽咽。

隨即,她眼中迸發出濃重的恨意。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來一把手槍,是從她爹那兒偷來的。

她對清嘉說:“我這輩子已經毀了,臨死前我得把本錢撈回來?!?

第二日,清嘉就聽聞了林慧云的死訊。

林慧云持槍闖日本隊,開槍殺了幾個鬼子,自己也被亂槍打死。

清嘉坐在梳妝臺前,痛苦地閉了閉眼。

她與林慧云相比,又好在哪里?

六歲喪母成孤兒,乞討被拐進妓院,看慣妓子賠笑,十歲嫁給一個嬰孩沖喜,轉眼成了寡婦,又從養女變為姨太太,哪怕再厭惡,還是要討好沈萬山。她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這身美麗的皮相。

她這短短半生,沒有一天不是看人臉色過活,還要飽受旁人的惡意揣測。

如若沒有遇見江原,可能她這就如尋常人家的妾一樣潦草一生。

以色侍人不叫賤,是身不由己。

三日之期快到了,清嘉瞇眼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拿到東西以后,她必須盡快離開沈府。

想到江原,她面色又柔和起來。

江原,等我。

十二

清嘉推開沈萬山的房門,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踏足過這里了。

她冷冷地看著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沈萬山,眸中醞釀著陰云。

沈萬山費力地開口:“你……你……來……來干什么?”

清嘉今日穿了他最討厭的那件棗紅色小洋裙。

“我來要一個答案?!鼻寮蚊鏌o表情地開口。

“這么多年了,你對我,可曾有過一丁點兒的悔意?”

清嘉直視沈萬山的雙眼,她曾經最怕眼前這個男人,如今竟也能毫不畏懼地直面他。

沈萬山沒有說話。

清嘉嘆了口氣,繼續說:“容城那些人,不敢非議你,所有的罵名都是我來擔,我認了。無論怎么樣,你養了我十二年,讓我享了十二年的榮華富貴,我感激你。但你對我做的一切,我都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我多恨你啊!?!?

清嘉低頭擺弄了一下裙子,又說:“你不是討厭洋裝,你是討厭紅色的衣裳吧。大太太的血染紅了衣服,二太太是穿紅衣死的,對吧?”

最后,清嘉深吸一口氣,問:“沈萬山,我的賣身契呢?”

沈萬山沉默半晌,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柜子。

清嘉走過去,從柜子里翻出一張泛黃的紙,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是她十歲時的賣身契。

就是這個紙糊的枷鎖,把她鎖在沈府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讓她不能毫無顧忌地逃離。

清嘉把賣身契撕了個粉碎。這個把她困在牢籠十二年的東西終于消失了,她感到輕松極了,前所未有的暢快。

她又從柜子里摸出一把手槍。

“沈萬山,從此我們兩不相欠。”

清嘉轉身的剎那,沈萬山怪笑起來:“你這……這輩子,都……別……別想好過。”

“我自己要走的路,你攔不住?!?

秋風如落葉般席卷了整條街,一片清冷肅殺。

清嘉提著行李,站在沈府門口,最后望了一眼這個困住她十二年的牢籠。

她決絕地轉身離去。從今以后,沈府的一切,容城的一切,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都與她再無瓜葛。

十三

快出容城的時候,清嘉感覺自己被人盯上了。

她特意把自己打扮得灰頭土臉的,生怕被人認出來。

可是……跟著她的人就是沖她來的。

從她一出沈府,行蹤就暴露了。

清嘉被人打暈,醒來時,她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陰暗小房間。

門被打開,進來幾個日本兵。

清嘉流下一滴眼淚,摸出貼身放著的手槍。

這一次,她走不了了。沈萬山還是不肯放過她。

她腦海里浮現江原的臉,黑亮的眼眸盛滿了她這一生見過的所有風景。

江原,對不起,我要食言了。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江原在青鄉日復一日地等待,始終沒有等到清嘉。他不知道,他的清嘉不會回來了。

后來,江原參了軍。他時常打聽清嘉的消息,而清嘉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人人都說不知道,他感到萬分沮喪。

他還去過好幾次容城,想要找尋清嘉的蹤跡,也是毫無結果。

容城最有錢的沈家倒了,沈清嘉,你在哪兒?

他總是后悔,若是他當初堅持帶清嘉離開,會不會就不是現在這個結果。

一次南下作戰,幾顆子彈擊穿了江原的腹部,溫熱的血噴涌而出,江原倒下了。周圍是橫尸遍野,戰火燃燒,硝煙不斷。

在生命的盡頭,他又想起了清嘉。

他咧嘴一笑。

沈清嘉,你好狠的心,這么多年沒來找過我。

恍惚間,他又回到了十四歲那年,清嘉在那條昏暗的巷子里猶如神女降世,擊穿世俗麻木之態,照亮他黯淡無光的人生。

他伸出手,卻沒碰到神女的衣角。

沈清嘉,我等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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