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后的第二日,天剛蒙蒙亮。
墨藍色的天幕還未褪盡,東方泛起一抹魚肚白,像是誰在天邊潑了半盞淡墨,又摻了些碎金似的光。
第一縷陽光擠過云層的縫隙,斜斜落在許府的青瓦上,把琉璃瓦當啷啷照得發亮,卻照不透正廳里沉沉的寂靜。
正廳的紫檀木桌椅還留著昨日的痕跡,但喧囂早已散盡,連空氣里的酒氣都淡了,只剩下檀香在銅爐里明明滅滅,繞著梁上懸掛的“忠孝傳家”匾額打了個旋,又沉沉落下來,壓得人心里發悶。
許蒼瀾坐在主位上,指尖的羊脂白玉扳指轉得比往日慢了些。晨光從雕花窗欞漏進來,在他鬢角的白發上鍍了層淺金,倒把那幾道深刻的皺紋襯得更明顯了。
他昨夜沒睡好,眼底泛著青黑,眼下的皮肉松垮著,像掛著兩團化不開的疲憊。案上的青瓷茶杯里,茶水早就涼透了,茶葉沉在杯底,蜷成一團死氣沉沉的深綠。
許逸峰和許昊澤分立兩側,許逸峰是一身月白錦袍,袖口一絲不茍地束著,只是平日里挺直的肩背微微收著,右手不自覺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許昊澤則站得有些局促,藏在寬袖里的手攥成了拳,指節泛白。許軒站在堂中,身上還帶著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惺忪——他是被下人直接請到正廳的,心里隱約猜到幾分,卻又不敢確定。
“老三啊,”許蒼瀾開口時,聲音里帶著點宿醉后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似的,卻比昨日在眾人面前溫和了許多,“昨日壽宴上的事,你別往心里去。”
事?昨天我也沒參和他下棋啊,看來還是大哥二哥把林昭的事告知了父親,以大哥馬上進入融靈境的修為留意我這里,偷聽到好像也正常,想到這里,許軒低頭試探的說道:“孩兒明白。”
“你不明白!”許蒼瀾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抬眼時,目光里的沉郁比昨日更重,“林昭的話,像根刺,扎在你心里,也扎在我這兒。”他頓了頓,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錦盒,推到桌沿,“這是混天宗的核心弟子令牌。”
錦盒是用上好的云錦縫的,邊角繡著暗金色的花紋,一看就不是凡物。他把錦盒往桌沿一推,錦盒與桌面碰撞,發出“咔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正廳里格外清晰。
錦盒打開的瞬間,許昊澤猛地抬頭:“父親!不可啊!最近林宋兩家活動頻繁,三弟這時候走……”
“就是要這時候走。”許蒼瀾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混天宗在靈岳山那邊,離城池很遠,也是劍道第一的大宗門,八大家族的手伸到那里也得掂量掂量,邪修也少在宗門地界放肆。”他看向許軒,眼神里忽然多了些許軒從未見過的柔和,“你在啟竅境待了三年,不是慢,是性子太穩,不適合在這泥潭里滾。”
許軒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小時候有一晚府里鬧得厲害,身上疼得也厲害,好像自己一直在哭,父親抱著渾身是傷的他,在一個地方待了很久很久,嘴里還不停的念叨,那些年的“不親近”,或許根本不是疏遠。
在還沒進入啟竅境之前,許軒也記得這件事但是他只記得小時候有次身上很疼。
“父親,”許軒攥緊了拳,“我是許家的人嗎……”
“在我心里,你該活得更干凈些。”許蒼瀾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當年若不是我一時糊涂,也不會牽連到你……”他沒再說下去,只是將錦盒往許軒面前推了推,“這令牌我找了好多關系才搞定的,去混天宗,學你的本事,過你的日子,別錯付了這令牌,許家的事你就先別管了。”
許昊澤張了張嘴,忽然紅了眼。他終于明白父親為何總對許軒格外“縱容”——那不是對棋子的權衡,倒像是對什么重要的人在盡心彌補。他想起自己偷偷給許軒的靈果,喉結滾了滾,想說什么,卻被許逸峰用眼神按住了。
許逸峰走上前,將錦盒遞到許軒手里:“我聽聞混天宗的藏書閣比許家藏書全,你不是喜歡研究古籍嗎?去了正好能遂愿。”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已備好馬車送你到山門外,那邊有師兄接應。”
許逸峰想說“別擔心家里”,卻覺得這話太輕,最終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許軒捏著錦盒,指尖觸到入門帖上凹凸的紋路,那是混天宗特有的云紋烙印,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到心里,卻讓他心里暖得發疼。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棋盤上最不起眼的子,是父親用來平衡家族勢力的一枚棄子,卻沒料到,在許蒼瀾心里,他根本不該被擺上這盤棋。為什么呢……
“父親……”
“走吧。”許蒼瀾別過臉,不再看他。側臉的線條在晨光里顯得格外硬朗,卻又透著股說不出的落寞。指尖的扳指又開始轉動,只是這一次,轉得格外急,像在掩飾什么,“別回頭。”
許軒最后看了眼主位上的背影,那背影在晨光里顯得有些佝僂,卻依舊像座山,穩穩地立在那里,替他擋住了身后所有的風雨。
他轉身時,看見許昊澤也別著臉,而許逸峰站在廊下,目光平靜地望著遠方,像是早已知道這個決定。
跨出許府大門的那一刻,許軒忽然明白——許蒼瀾的“慢棋”,從來都不是為了贏,是為了在輸之前,先把他這顆“意外”的子,移出棋盤。
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像是在數著離別的腳步。許軒掀開窗簾,最后望了眼那座熟悉的府邸。朱紅色的大門在晨光里漸漸縮小,門楣上的“許府”二字越來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見。
他心里默默念了句:父親,等我回來。
有些結,總要親手解開。有些局,也該由自己親手來破。這條路該由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
馬車越走越遠,把城池的輪廓甩在身后,前方的路隱在晨霧里,看不真切,卻透著股讓人安心的希望。許軒握緊了手里的錦盒,指尖的溫度一點點傳進冰涼的令牌里,像是在與未來的自己,做一個鄭重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