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仍在大雪封山,金國將議和信息快馬加急送去,估計會耽擱好些時日。雪厚,路況難以看清,大軍難以行進,且只有待班師回朝的詔書送到此,方可領旨回京。
經過幾天軍醫細心地照看和蘇且吟視死如歸地喝藥,她的傷已然好的差不多了,就是那道鞭傷深入骨髓,估計會留疤。反倒是蘇且吟毫不在意:“傷疤可是男人的徽章。”
軍醫汗顏。但還是給他開了祛疤的膏藥,囑咐她每日上藥,她似聽非聽,注意力被外面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吸引了。
“漣漪,你幫我拿藥便是。”她攏了攏肩上的大襖,循聲尋去。
那聲音從軍醫營帳后的馬廄傳來,但她依稀記得這個馬廄因為當時建得較偏且狹窄已然荒廢不用了,蘇且吟一向警惕,她篤定這馬廄定然有人。
她步伐邁得極輕,手牢牢握著劍柄,剛大步邁進馬廄,先行高喊恐嚇:“誰!!”馬廄里漆黑,唯有月光透過白雪返照的微弱亮光,窸窣聲音忽而轉大,黑暗中似有一個龐然大物撞來,蘇且吟還未來得及拔劍,便被狠狠撞到,雙手也被狠狠握住,那巨物的炙熱呼吸噴涌而出,發出沉沉的低吼來。
蘇且吟不敢動彈,生怕被身體上這個巨物給一口吃了,腦中正快速思考著應對之策,便有道細小的火光,待火光綻開,室內的情況也逐漸清晰可見。
“你怎么在這?”兩人同時發出了疑惑。蕭裴寂拿著剛用火折子點燃的火炬,低頭看著被“巨物”壓在身下的蘇且吟。這下讓蘇且吟看清楚了,身上的這個龐然大物是雪豹。此刻它毛發直豎,壓著蘇且吟的爪子也逐漸抓緊。
“快讓他放了我!”蘇且吟喊道,誰知這一聲喊,雪豹似以為她在威脅主人,便張大嘴吼了蘇且吟極大一聲,那口水更是直滴下來。
“好了,小白,放開她吧。”蕭裴寂打了兩下響指。
蘇且吟略顯狼狽站起來,抹了抹臉上的口水。看著面前這個龐然大物,披著皎潔的皮毛,長得霸氣威武的樣子,但是名字卻叫小白。不禁嘲笑道:“小白,誰取的名字啊哈哈哈哈哈哈。”這下小白不樂意了,對面前這個哈哈大笑的人又暗暗低吼起來。
“好了好了,我不說你了好吧。”蘇且吟示弱,舉手投降道。
“你來這干嘛。”蕭裴寂懶得搭理她的嘲笑,詢問道。蘇且吟試著摸了摸小白,小白倒也不記仇,它似是喜歡蘇且吟身上的味道,嗅個不停:“我還沒問你,你先質問起我來了?明明是你在這鬼鬼祟祟。”
“你可別亂說,我在喂他呢。下雪了他直鬧騰想玩。玩累了走到這了就說說喂點吃的給他。”他拿著火炬的手偏移了個方向,蘇且吟看去,地上全是吃剩的大骨頭。
難怪有口氣,不吃點青菜嗎。
“不是刺客就行。”蘇且吟撓了撓頭,把劍鞘的劍收好,欲要轉身離去,又停住了腳步。她回頭看向蕭裴寂,向他伸手:“喂,我的解藥。”她本來快忘了,但看到蕭裴寂倒是記起來了。
蕭裴寂揉了小白一把,便邁步出去:“你同我來。”蘇且吟跟上他,與他并肩行在雪中,月光清亮,蕭裴寂便扔了火炬,背手徐徐走著。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不對啊,我如今怎么也是四殿下了,你怎么對我不是喂就是直呼全名的,全沒規矩。”蘇且吟皺眉看向他,頗為無語,但此人高深莫測捉摸不透,還是應下來:“是,四殿下。是我之前無理了,還請您大人有大量。”說著她停下腳步,抱拳行禮。
其實蘇且吟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對蕭裴寂如此,或許是心里默默把他當成了朋友。
嗯,掐她脖子給她毒藥讓她幫端人頭的朋友。
怎么不失為不擇手段的同道中人呢。
蕭裴寂自是沒料到蘇且吟沒有反駁就應下來稱呼的事情,他有些慌亂了,他本只是想逗逗他,他心里沒來由的喜歡和此人斗嘴。他一直以來生于地獄,孤僻偏執,他感受不到何為開心何為傷感,但是他覺得和她待在一起很舒服。
他有些尷尬,背后的手玩弄著衣衫的腰帶:“我說笑的,不必當真。”
這下是蘇且吟摸不著頭腦了,但她還是畢恭畢敬地說道:“明白的四殿下。”
蕭裴寂著急了,手攥得更緊,他嘴笨,此刻急的有些許臉紅,但好在偽裝的面具還透不出他著急的紅潤來:“我,我真是說笑的。蘇且隱,我真把你當朋友。我從來沒有朋友。”
若要說,他才是最不在意所謂尊卑,稱謂的人。曾經他身份尊貴,不也還是淪為卑賤質子。他要立威,要重新走到自己仇人面前,那么這個他不屑于顧的虛無縹緲又強如磐石的身份,無法舍棄。所有人都該稱他為四殿下,但他唯獨不想面前之人稱呼他四殿下。
他喜歡她叫他蕭裴寂。
蘇且吟看出蕭裴寂絕對是第一次說這話,他顯得局促不安,仿佛要鉆進雪里好好冷靜一番。她噗嗤一聲笑了:
“行吧,你把解藥給我,再把那些你私藏的良藥都給我,我就和你當朋友。”
“那我考慮一下。”
“過了這村就沒這廟了。”
“好吧,我答應你。”蕭裴寂憤憤道。
那一晚,蕭裴寂和蘇且吟都做了個好夢。
原因是蕭裴寂幸得一友,而蘇且吟是因為把蕭裴寂的寶藥全順走了。
好夢還未持續多久,蘇且吟便被漣漪喚醒:“小姐,雪愈發大了。巡衛發現不妥,便稟了老爺,老爺吩咐讓你帶一個隊伍,大家一起轉移到附近乾羅城去。”
蘇且吟聽罷,瞬間清醒,蹭蹭兩下蹦起來,換了衣服便出了營帳。天仍漆黑,但面前一片瑩白,雪更是不見停息地下著,蘇且吟邁出帳子,便見積雪已到腳腕,那帳上的積雪更是厚得嚇人。蘇且吟連忙先行跑到旁邊部分士兵休息的帳內,里頭大家剛醒還發著懵呢,直接被進來的蘇且吟一聲大喊嚇得一顫,蘇且吟一邊吩咐著分工,一邊幾腳踹醒還在發懵的士兵。行云流水的操作在極短的時間就安排好了所有人的分工,她風風火火地開始了轉移事務。
不過一個時辰,整軍待發。蕭裴寂看著騎于馬上,微微皺眉的蘇且吟,那般意氣風發。他第一次對書中寫的那句話有了實感:斯人若驕陽,遇上方知有。
是了,他曾覺得此句虛假肉麻,現在倒是深深體會到了。
她確實像驕陽,熱烈燦爛,又萬般耀眼。
此刻他看愣了神,心臟怦怦直跳,難以自抑,但腦海又在時刻提醒他:蕭裴寂,他是男的。
蘇且吟安撫好金國使團,只覺他們實在是難對付得很,一會兒說身體不好襖子不夠,一會兒又說暖爐炭火不足要加炭,一會兒又問東問西如今去往何處。蘇且吟掛著禮貌虛偽地笑容安排好他們,便注意到一邊發愣的蕭裴寂。
“愣著干嘛,準備出發了。”
“休得無禮!”蘇恒恰好跟在蘇且吟身后,聽到此話,皺緊了眉頭。
蘇且吟無辜眨巴了兩下眼睛,轉頭趕忙低頭對蘇恒認錯。蕭裴寂唇邊笑容漸盛,眉宇間更是不可抑制流露出縱容遷就的笑容來:“無礙。”
“別聊了!”蘇天和在不遠處喊道:“該出發了!”
三人頗有默契的相視而笑,便勒緊馬繩,騎馬行至大軍之前,向乾羅城而行。
至乾羅城城門外時,天光漸明。微光透雪,雪光與曙光交相輝映,映得世間萬物皆披上一層柔和的光彩來。林間枝頭,積雪沉甸甸,偶有承受不住重量者,簌然墜下,激起一地碎玉,清脆悅耳。鳥雀初醒,或于枝頭輕啼,或振翅欲飛,撲棱輕啼聲倒是讓蘇且吟清醒了些。多年行軍,她已經有相當足夠的經驗在馬上打瞌睡了。
雪肉眼可見地小了些。
蘇天和操著馬兒從軍中后方往前騎行,走在最前方的士兵連忙道:“將軍,不見守城士兵。”蘇天和看向虛掩的城門,城墻上的旗幟隨著大風飄著響著,更顯寂靜。
他惴惴不安,使了個手勢便讓一部分龍息軍更改陣型,防御姿態。幾個士兵在前,推開城門。
映入眼簾的并非大家料想的那般敵軍占城埋伏,而是一片狼藉。
不過狼藉的不是一片血海,卻更似血海。
那城門一開,那城中的慘叫聲,哀嚎聲,哭救聲便此起彼伏地傳了出來,聽得人心顫不已。
城內到處是倒下的墻體和瓦片,上面甚至還蓋著薄薄地一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