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此話,蘇且吟下筆的手忽而一滯。
她記起來,方才危急之際,她抓著完顏自修的手,他手上的繭極薄,手指幾乎無繭,感受不到,可見其人是練劍的。但她記得很清楚,完顏自修是練刀的,其帳內都掛著數把寶刀。練刀之人通常在食指的第二關節左邊以及虎口會起繭,刀譚發力會導致磨出手繭。
時間已經不足以蘇且吟在這猶豫,躊躇不定,她必須盡快逃離這,回到父兄身邊。
她放下筆,將手下的圖紙靠近燭火點燃,丟到火盆中,此時眼中盡是篤定:
“你不是完顏自修,對吧。”
完顏自修依舊閉目不動:“你從何得知?”
蘇且吟一步一步靠近他:“完顏自修做夢都不會忘了我這張臉,因為我毀了他自詡天下第一的容顏。”
“而且,我要是沒猜錯,你是習慣用劍的吧。但完顏自修是用刀的。”
“你分明就是我大祁人,金國人說退下吧,那個尾音和大祁人說的其實有所不同,但十分細微,恐怕除了我,暫時還沒人發現你頂替了完顏自修吧。”
話音剛落,那邊傳來他低低的悶笑。他坐起身,抬頭看著已走到他跟前的蘇且吟。她對上他的視線,希望從那雙眼睛再獲得什么別的線索。
但完顏自修開口了:“你很聰明。”他此刻說這句話的聲音同之前低沉帶點嘶啞的聲音截然不同,雖散漫,但卻清冽。
蘇且吟心在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終于安安落定,她這次重生總算是有了生路。
一時間松懈,才感受到之前受刑,身體疼痛不說,又相當疲倦,,忽覺一陣眩暈襲來,眼前景象漸漸模糊。
忽而一只堅實有力的手臂悄然環過她的腰肢,穩穩地將她扶住,許是力氣過大,這一攬蘇且吟直接坐在了完顏自修的腿上,蘇且吟有些不可思議,還未等自己作出反應,便有士兵破門而入,撞見此景。
士兵連忙跪下,顫抖地說自己什么也沒看到。蘇且吟趕忙收回自己愣神看著完顏自修的眼光,幾乎是從他的腿上彈跳而起,站到軟榻旁邊。
“什么事,這么慌亂做什么?”完顏自修微帶怒氣,抄起桌上的茶杯就朝士兵頭上去。士兵未躲閃,那茶杯在他頭上炸成碎片。
那人倒是神色自若,哪怕一股鮮血已經流到他的額頭,他仍面不改色:“少主息怒,是龍息軍,我們跟丟了,派去的斥候都無了下落。”
“知道了。”完顏自修故作頭疼,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所以你到底是誰。”蘇且吟冷聲道。
完顏自修拍拍他旁邊的空位,示意她坐下:“我是十年前,大祁送來的質子。”他一字一句咬著牙說出此話,眼神變得凌厲起來。
“我可以幫你,前提是你得幫我。”
“我知你想平定邊疆,要金國再不敢再犯大祁,我可以做到。”
蘇且吟看向他,斬釘截鐵的說:“我不只要這些。”她頓了頓,卻未在言語,接下來的話是大逆不道,她萬萬無法說出口的。
她要報仇,要皇帝,要那該死的葉相國死。
若不是皇帝軟弱,全無大志,若不是他聽信那昏庸無腦,只貪圖金錢的相國,在戰事好轉,蘇家把金國打得落花流水之時,一道圣旨讓蘇家作降,蘇家猶豫不定,只求上奏請愿繼續收復失地,而這番請奏到了都城卻成了蘇家矯詔抗旨的證據,蘇家成為了皇家的犧牲品,被萬千民眾指摘其違抗皇命,挑戰權威,陷萬千百姓于不義。
若不是如此,他們蘇家就不會蒙冤慘死。
上世失去親人的錐心疼痛對于蘇且吟來說不過半個時辰,她向來是睚眥必報的性子。今日老天垂簾讓她重生,或許她可扭轉蘇家的命運,但蘇家帶著龍息軍在邊疆駐守已有數十年之久,名聲遠揚,百姓無不夸贊。
對于處處忌憚的皇帝,這樣的名聲,讓蘇家舉棋難下,處境艱難。明日蘇家又是何下場,不言而喻。
唯有皇帝死,奸臣死,唯有易儲,才能平她滿腔憤慨,才能保蘇家長久安寧。
完顏自修意味深長地看著蘇且吟復雜地沉默:“我想,我們同路。”
蘇且吟同他對上視線,她心中是百般不確定的。
她無從得知送來金國十年的質子,是不是未來儲君的最優選。她也不知是不是值得信任。
但她深知,她無從選擇,唯有合作,從金國安然離開才是最快的選擇。
“我是蘇恒之子,蘇天和。我想我的身份對于你的助力不容小覷吧。”
她必須要拿出讓人無法拒絕的條件,才能保證此人不會殺她。
這個條件,蕭裴寂確實是心動了。面前之人是第一個猜到他真實身份的人,只有她死,身份暴露的危險才會解除。但他需要一個有著極大聲望的人證明他蕭裴寂的身份,唯有這樣才能名正言順以皇子身份重回朝廷。而聲名遠揚,戎馬一生的蘇家,是他不能抗拒的選擇。
“既然你說我們同路,那我拜托你,你放我走。待我回到父親那,我定會......”未等她說完,面前之人便打斷她:“我怎么可能放你走。我又怎么知道,你就一定是蘇家的人。”
是啊,蘇且吟都被自己剛剛病急亂投醫的想法氣笑了,她現在手握著假完顏自修的把柄還想著他可以放她走?
簡直是天方夜譚。
蘇且吟正張嘴打算繼續說,完顏自修正以一超乎尋常的速度往她嘴里塞下了一個藥丸,隨著藥丸而至便是他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
那藥丸快速在嘴里化開,蘇且吟是想吐也吐不出來啊!
“我無法信你,唯有事成之后同你去蘇家我才能得到關于你身份真假的答案。這枚藥二十日后會毒發,唯有在期間吃下解藥,方能解毒。所以......希望二十日后,希望我們都能獲得新生。”完顏自修松開捂住她的手,心里想著,這堂堂男子怎這般瘦弱,哪是大將軍的樣子。
二十日,再過十日皇帝的責令撤退的詔書便會送到。若此次無法救蘇家于水火,那二十日后的死,也算是得償所愿吧。
面前此人剛給她喂了毒藥,下一秒救面不改色地說:“單純逃出金國自然簡單,但大祁受金國鉗制多年,百姓受苦,連綿戰事不斷......“
“我想百姓安家樂業。那眼下此戰,必須要贏。”
蕭裴寂都被自己堂而皇之的偽裝給整笑了,他才不在意百姓的安危死活,但是他要金國那些曾將他踩在腳下的人死,他要把他們踩入塵埃。
“若想將傷亡降至最低,從金國內部擊潰,方才永結后患。”
“金國自完顏自修的父親完顏德繼位后暴政不斷,大興土木修建他的金屋,淫亂無度,多數朝臣早已對他心懷不滿。”
“他還有個弟弟完顏慎,兩人雖一母同胞,性格卻大相徑庭。完顏慎軟弱不堪,是和平派的代表,但他在完顏德面前,連自己的妻子被侵犯都不敢出聲。”
蘇且吟聽著,這個完顏慎倒不失為一個最佳的下手目標:“金國一直以來都是兄終弟及的,他又主和,從他身上下手絕佳。”
完顏自修認可:“完顏慎后日負責運輸糧草到前線,這批物資是下雪前最后一批重要補給,若無法送達,前線的金軍補給撐不過半月。”
蘇且吟眼前一亮:“金國向來征戰,家家戶戶的糧食都會被強制征用,百姓怨聲載道,群盜縱橫。若是告知那附近的山匪,我想他們會樂見其成的。”
此事失敗,完顏德定會認為是因為完顏慎主和,與他作對。
一旦兄弟離心,只需一點火星,便可燃起熊熊大火。
完顏自修聽后,拍了拍手,不知從何處鉆出一個黑衣人來,兩人眼神交匯,他又快速離開了。
瞬間,帳內死一般地沉寂。
蘇且吟覺得有些尷尬,隨便找了些話題,開口便是:“喂,蕭裴寂,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手舞足蹈地比劃了一下。
完顏自修有些怔愣地看向她,思緒逐漸拉遠......
“殿下,就是四皇子推了平樂公主!”“殿下,四皇子資質平平,難堪重任啊...”“父皇,四哥對皇后娘娘不敬。”“殿下,我夜觀天象,四皇子生辰那日,五彗俱出,是天下兵起,人主亡的征兆啊!”
“從今往后,你就是我金國最下賤的狗。”“哈哈哈哈哈哈再叫大聲一點”“你不配吃這些,糠咽菜才當是你的歸屬。”
這些回憶似山倒,似海嘯,光是不經意的回想便讓他喘不過氣來。
“你叫我什么?”蕭裴寂似乎被嚇到了般,慌亂中抓住蘇且吟的手腕,語氣更是失去了方才的沉穩和處變不驚。
他下手很重,蘇且吟吃疼想要收回來:“你不是叫這個名字嗎?”
雖蕭裴寂赴金為質時,她方才3歲。但她記得,當時開戰時,金國給蘇恒的第一個“禮物”,便是蕭裴寂的頭顱。她不知他如何活下來的,心里暗暗想著他定是心思深沉,背負無數的人。在出了名的殘暴的金國皇家茍活至今,甚至還翻身上位,假扮上了金國少主完顏自修。
待蕭裴寂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牢牢抓著人的手腕,他才松手:“早點休息吧。明日好戲才剛剛開始。”說罷他便吹滅燭火,走向床榻。
蘇且吟剛想問出口的話便憋了回去。
喂,那你綁著我的腳,我睡哪啊。
于是,一整晚,蘇且吟就睡在蕭裴寂的床榻下,蓋的是蕭裴寂軟榻上的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