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為有守:近代中國的知識人社會
- 許紀霖等
- 2689字
- 2024-07-30 11:17:34
二、管理型公共領域與批判型公共領域
上述這些公共空間,在近代中國歷史中,在許多時候執行了政治批判的功能,具有公共領域的性質。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與公共空間(public space)是兩個有所區別的概念。后者要比前者寬泛得多,主要是指在社會與國家之間人們展開社會交往和文化互動的場所,而前者則是哈貝馬斯提出的一個帶有理想類型(ideal type)性質的概念,指的是從市民社會中產生的、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公共空間:這一公共空間具有鮮明的政治批判功能,所生產的是社會公共輿論,并以此成為政治系統合法性的淵源。(6)顯然,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所建構和賴以生存的都市空間,正是廣義上的公共空間。
那么,中國究竟有沒有哈貝馬斯意義上的公共領域呢?這十年來,圍繞這一問題,國內外的中國研究學界產生了尖銳的分歧和爭論。在美國,以羅威廉和蘭金為代表的一部分學者,通過對武漢和浙江地區晚清社會和城市的研究,認為近代中國存在著一種非哈貝馬斯意義上的公共領域,即不具有批判性、僅僅涉及地方公共事務管理的地方士紳公共領域。(7)而另一批學者如魏斐德、黃宗智等對此表示質疑,黃宗智提出了一個“第三領域”的概念,以此區別于哈貝馬斯具有很強歐洲歷史色彩的“公共領域”概念。(8)在中國學界,類似的討論也十分熱烈,而且更具有當下的問題意識。(9)
有關公共領域的爭論以及哈貝馬斯的理論是否可以作跨文化的應用等爭論所涉及的,是一個更為后設的問題,即中國與歐洲在歷史上對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和公私觀念的不同理解。國家與社會、公與私,在歐洲的歷史之中是一個自明性的概念,國家與公相聯系,社會與私相關聯,二者之間從古羅馬時代起在法律觀念上,就有著明確的界限。到中世紀中期,隨著自治城市的產生,出現了相對獨立于國家權力的市民社會和資產階級,并在私有財產的基礎上出現了麥克弗森所分析過的“占有性的個人主義”。(10)所謂的“占有性的個人主義”,正是資產階級市民社會的意識基礎。而在市民社會的歷史前提下,產生了國家權力與市民社會之間的公共領域:資產階級個人通過在沙龍、咖啡館和公共媒體的輿論,以公眾的身份參與對國家公共事務的批判性討論,從而決定了政治權力的合法性。
然而,在中國的歷史中,國家與社會、公與私的概念并不是自明的,其界限也十分模糊。一般而言,以普世王權為核心的帝國政治系統,屬于國家的范圍,而由地方宗法家族所組成的民間社會,屬于社會的空間。不過,這二者之間并不構成歐洲那樣清晰的二元空間。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古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儒家士大夫承擔了將國家與社會整合為一的中介功能。儒家士紳通過科舉制度進入中央帝國的王權—官僚管理體系,在朝代表國家,在野代表民間。士紳的身份是雙重的,但其集體信念又以儒家學說為自己的公共認同,通過士大夫集團的中介,傳統中國的國家與社會不是像歐洲那樣互相抗衡,而是有一種積極的互動,特別是在地方事務上,常常是相互滲透交錯的。
與此相對應,傳統中國的公私觀念是一個道德評價性的概念,其法律界限相當模糊。正如費孝通所說,在中國人倫關系中的“差序格局”中,公和私是相對而言的,取決于個人所代表的相對利益。比如為家族爭利益,對于國家來說是私,但對于家族自身來說,又代表著公。(11)雖然在社會關系中,公私相當模糊,但在儒家的道德觀念中,公與私就像理與欲一樣,代表著兩種相反的價值,君子修身的最重要目的,就是要克服私欲,實現大公。
也就是在上述國家與社會、公與私的特殊關系基礎上,晚清社會所出現的,是一種迥然不同于歐洲的公共領域,即羅威廉和蘭金所研究的管理型公共領域。這一管理型的公共領域,或者用黃宗智提出的概念“第三領域”,是一種在國家權力與宗法社會之間的組織,以地方士紳,特別是城市紳商為主體。他們不議論朝廷國是,所關心和從事的是地方公共事務的管理,比如賑災、慈善、消防、水利等社會經濟事務的實際管理。由于國家的資源和權力有限,地方士紳對這些公共事務的自我管理也得到了地方官員的鼓勵和支持。它并不是與國家對峙的公共空間,相反地,是一種“國家權威的社會性設置”。它建立在地方性與團體性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像歐洲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那樣建立在對個人權利與私人財產加以保護的基礎上。換而言之,在19世紀的中國,雖然有士紳公共領域,卻沒有歐洲那樣的市民社會。它更多強調的是地方士紳的公益精神,而非捍衛私人權益。(12)
關于近代中國公共領域的研究和討論的下限基本局限在19世紀,研究的領域也多集中在浙江及武漢、成都這些城市。(13)那么,到了19世紀末和20世紀,在上海這樣相當先進的大都市里,有沒有可能出現一個哈貝馬斯意義上的批判型公共領域呢?我對晚清以來上海公共領域的研究表明,以1896年梁啟超在上海主持《時務報》為起點,隨著各種具有時論功能的報紙、雜志以及知識分子社團、沙龍的涌現,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有過一個類似于歐洲那樣的生產公共輿論的批判型公共領域。(14)與以地方士紳為主體的管理型公共領域不同,它在中國的歷史中自有其淵源可循,來自儒家的民本主義思想、古代士大夫反抗性的清議傳統,這些傳統因素在清末公共領域最初的形成和合法性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批判型公共領域的主體不是那些地方性士紳,而是具有現代意識和救世關懷的全國性士大夫或知識分子,他們通過公共媒體、政治集會和全國通電,形成了頗為壯觀的公共輿論,對當時的國內政治產生了相當的影響。盡管如此,以上海為中心的近代中國公共領域,依然與哈貝馬斯所說的以歐洲經驗為歷史底色的公共領域,有眾多不同。比如其在發生形態上基本與市民社會無涉,而主要與民族國家的建構、社會變革這些政治主題相關。因而,中國的公共領域從一開始就不是以資產階級個人為主體,而是以士大夫或知識分子群體為核心,跳過歐洲曾經有過的文學公共領域的過渡階段,直接以政治內容作為建構的起點,公共空間的場景不是咖啡館、酒吧、沙龍,而是報紙、學會和學校。在風格上缺乏文學式的優雅,帶有政論式的急峻。(15)
這樣,對知識分子與都市空間關系的研究,可以循著兩種不同的路徑進行,一種是近代地方性士紳與城市的管理型公共領域的關系,另一種是近代全國型知識分子與都市批判型公共領域的關系。這兩種公共領域所呈現的空間雖然有重合,但顯然各有特色:前者多為茶館、會館和士紳團體,后者則為咖啡館、沙龍、公共媒體、同人刊物和近代知識人團體。每一個城市空間,都形成了一個或大或小的關系文化權力網絡,知識分子借助這些公共領域,形成了各種相互交錯和重疊的共同體,并交織成為一個巨大的以都市為中心、向中小城市和小城鎮逐級輻射的等級性的知識分子網絡空間。無論是知識分子群體還是個體的研究,只有置于這樣一個網絡空間中,才能找到研究對象的確切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