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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個人化的辯證

七月派詩人天藍(1911—1984)1942年的詩集《預言》中有一首名為《無題》的短詩:

不用太息,

我將遠去:

我隨歷史的戰斗行進;

我,從單個人

走向人群。

我,

于我何所有。

而我亦回顧

我從那里來,

我又眷念那生育我的隴野。

呵,永相望,

愛我者,

在我的遺忘中。(34)

“我隨歷史的戰斗行進;/我,從單個人/走向人群。”天藍這句富于節奏感和儀式感的詩句,言簡意賅地抓住了一個曾讓很多心系革命的現代中國作家和思想家念念不忘的主題:個人向集體的轉變。與想要分析、了解群眾的欲望同樣迫切的,是一種認同群眾、融入群眾的欲望;這兩種欲望常常彼此交融,但有時也會相互競爭,各不相讓。正如天藍的短詩所示,歷史的進程來勢洶洶、銳不可當,這種盛行的觀念和一種亟須在渙散個體和某種群體間建立聯系的緊迫性交織在一起,讓很多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對自己正經歷著一個時代的蛻變深信不疑。(35)加入群眾之日正是超越自我之時,這樣的想法自20年代中后期越發流行:就像年輕的詩人殷夫(1910—1931,著名的“左聯五烈士”之一)說的那樣——“我突入人群……我已不是我,/我的心合著大群燃燒”(36)——“非我”成了實現自我的前提和證明。這種背離個體化自我的轉向,正與從五四“文學革命”向后五四“革命文學”的左轉同時,通常被解讀為革命集體主義的流行取代了之前以個人主體性為中心的討論。(37)這種思路往往把“自我融入群眾”的故事解讀為集體對個人的淹沒和吞噬,因此也便容易忽視另一種可能,亦即在很多現代知識分子看來,群眾恰恰“孕育了新型的領袖和個人主義”。(38)如后文將要展示的,對“群眾”的發現和對“我”的歌頌以一種共時、辯證的關系緊密纏繞在一起,本書希望通過對這種關系的仔細考察,來重新反思中國的文化現代性,反思革命與現代性的關系。

學者常常把“內轉”(inward turn)作為現代性的闡釋線索,把局外人和孤傲的叛逆者作為現代個體典型,對群眾書寫的關注可以啟發我們重新考量這種傳統觀點。關于現代性的討論,往往把現代性的主體定義為內向、孤獨、壓抑甚至變態的個體自我,并把這個自我與社會/大眾、政治革命對立起來。大都市人群中孤獨、自戀的漫游者成了現代個體的典型形象,而遠離人群更成了現代文學的重要主題。很多學者(大致可追溯到盧卡契)都把現實主義與現代派、革命與現代性、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對立起來,將內省、超脫和對社會現實的冷漠視為后者的標志。不過現在越來越多的學者質疑這種解讀。與之相反,他們強調現代性的核心不是孤獨的內省。文學研究者像邁克爾·特拉特納(Michael Tratner)、喬爾·尼克爾斯(Joel Nickels)在近期的研究中開始把現代派文學和當時的大眾政治以及各種群眾心理學連在一起,論說現代主義恰恰是要突破19世紀個人主義慣例的限制。用尼克爾斯的話說,就是“現代主義幻想”(modernist fantasy)的主體不是遠離群眾的孤獨者,而是把自己想象為“置身于諸眾(multitude)之中一個自然而然的力量”:“作者把自己表現成走在大街、拱廊、公園或其他公共場所,以求建立與諸眾的聯系并象征性地展現他們的潛能。”(39)

這類研究大多發端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對現代性的反思。在《單一的現代性》(A Singular Modernity,2002)一書中,詹姆遜強調現代性的核心不是孤獨的內省,而是“渴望一種超越自我的新存在”,這種渴望背后是“一種在自我中無法滿足的勢頭,這種勢頭只有通過對現實世界本身烏托邦式的革命變革才能得以滿足”。(40)詹姆遜因此重新思考了革命與現代性、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的關系,強調了二者背后共同的超越個體限制、突破孤寂的欲望。這里,詹姆遜援引了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的研究。在他那篇常被引用的文章《現代性與革命》(“Modernity and Revolution”,1984)里,安德森討論了現代主義文藝思潮背后的社會政治動力,他認為現代派起源與發展的決定性因素之一正是“對社會革命迫在眉睫的想象”。(41)沿著相同的思路,詹姆遜認為現代作家一方面篤信世界激變在即,一方面又不滿于內省性的個體自我,兩者共同激發了對自我消泯并與新興社會力量結合的渴望。他們希圖能抓住那些超越個人限制或者深藏于個人思想、體驗之下的更強大、更寬廣的力量和情感——詹姆遜把這種欲望叫作“去個人化的渴望”(longing for depersonalization)。(42)在他后來的著作里,詹姆遜進一步挑戰關于現代性的傳統觀點,他指出傳統觀點“不僅假定了我們是從某種混沌的前個體化的群體(inchoate preindividualistic mass)中涌現出來而成為個體的,也預設了我們對于重歸后個體化‘諸眾’(a post-individualistic ‘multitude’)的恐懼”。(43)與這樣的假定相反,詹姆遜的相關研究表明,對于很多現代作家來說,去個人化恰恰是個體化得以實現的前提。

詹姆遜強調現代作家希望自己的身心能和社會變革的能量融合在一起,對這種情感需要的重視能夠幫助我們反思把文學現代性僅僅解讀為“某種‘內轉’”的局限。(44)事實上,很多中國知識分子也是被一種相似的渴望所激勵:雖然(抑或是因為)被邊緣化到了社會和政治的角落,他們憧憬自身能夠融入歷史的洪流、化為變革的力量。(45)在他們的理論和文學書寫里,我們都能找到一種對超越個人生活的執著,這是一種帶著爭強好勝意味的執著,在整個20世紀,它通過不同的形式得以彰顯,并帶來不同的后果。(46)這種對“集體之狂喜”(the ecstasy of collectivity)——借用伊懋可(Mark Elvin)意味深長的表達(47)——的渴盼讓這些知識分子對加入群眾充滿了向往,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渴盼同時也引起了他們對自身消解的憂慮。渴望與恐懼往往在同一個文本中吊詭地共存。群眾,或被形容成洶涌澎湃的潮水,或被描述為病態扭曲的烏合,抑或被說成變化莫測的聚集,在激發作者為超越個體而欣喜若狂的同時,也常常喚起他們對永失自我的憂傷。

既渴求能夠自然而然地化身到自發的集體之中,又希望能在解讀群眾、動員群眾甚至為群眾代言時保持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一席之地——這二者之間的緊張不僅激活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對風雷動蕩中群眾的想象,而且決定了知識分子自身與他們筆下的群眾之間常常惴惴不安的關系。對群眾的理論和文學書寫反映而非掩蓋了這種緊張。一面是去個人化的渴望,一面是個體自我的頑固堅持,二者之間的辯證為我們解讀作家和思想家們如何構想集體能量的爆發以及自身在這種爆發中的位置提供了線索,凸顯了自我實現與自我否定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融入群眾并非機械地通向自我消解。與之相反,對于很多知識分子來說,擁抱迸發中的群眾能否成為一種脫胎換骨的體驗,取決于自身能否在這種融入群眾的過程中既是轉變的主體也是被轉變的客體。在他們的筆下,“從單個人走向人群”(天藍語)、“像塵埃一樣滾在他們里面”(艾青語)的轉變,與“我”如何駕馭自己的欲望和沖動休戚相關,變成群眾的一員與成就自我息息相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書所關注的不僅是關于群眾的書寫,同時也是關于自我的書寫。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書意在重新思考以個體與集體、離群內省與外向入世之二分對立的角度來定義中國文學現代性的傳統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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