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誰來補償我的親吻權
- 法院雞飛狗跳那些事
- 馬當當
- 8435字
- 2024-07-29 15:09:25
“從那以后,我都不敢照鏡子了,你能懂那種感受嗎?”
法院大樓的走廊里,一位年輕女孩拿著判決書,滿含悲憤地看著陳法官,說出這段話。
我從她側面的輪廓能依稀看出來這是一位長相標志的女孩。
“額……孫小姐,我真的很能體諒你現在的心境,但是你也知道……”陳法官只能順著當事人的話應著,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你不能體諒!”
女孩粗暴地打斷了她這種套路話,語氣中滿是戾氣:“沒有人能體諒!我嘴唇的神經已經斷了!你明白嗎?神經斷了,我嘴唇沒有感覺了,我這輩子都完了!我完了!你看這個豁口。”
她一邊說,一邊身體前傾,用手指著自己的臉,沖著陳法官繼續說道,“你看呀!”
陳法官抬起雙手,示意她離自己遠一點,正色道:“您別激動,聽我說,這個案子您提出的人身損害賠償,是受法律保護的,但是索要親吻權損失,并不成立啊。”
“憑什么不成立?!我對接吻已經完全沒有感受了,都是麻木的。我男朋友都已經要跟我分手了,這嚴重傷害了我的親吻權利,我為什么不能要賠償。”
女孩跺著腳,情緒逐漸失控,有要咆哮的趨勢。
陳法官也有些吃不準這女孩會做出什么沖動的行為,小步地往后慢慢退。
我趕緊走上前,擋在了陳法官面前,畢竟她是我在法院的“師父”,這種場面我還是要上去幫幫忙的。
我這一擋,剛好直面這個女孩。
那是一張精致的臉龐,只不過她嘴唇上左上角那道暗紅色的豁口,像是剛做完手術不久,很是扎眼,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好可惜啊。”我心理突然就冒出這么一個念頭。不過想來現在醫美技術也是可以的,后續花些錢應該能夠進行一定程度修復的。
“姑娘,別激動……民法里確實沒有親吻權這一說,您受傷了,要求對方賠償是合理的需求,但也要符合法律規定。
“您這個應該屬于健康權受到的損傷,所以只能從人身損害賠償的角度來給您支持,不能再額外增加一個親吻權的賠償了。這樣的話相當于對一件事情進行雙重索賠了。”
“啪!”女孩把手上的判決書扔到地上,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道:“別跟我說這種沒有意義的話,你們法院是不是收錢了,你們到底拿了出租車公司多少錢,才做出這種沒良心的判決。”
“行了,行了!”陳法官見她這樣,撥開擋在前面多的我說道:“孫小姐,您對判決不滿意這是您的權利,可以去上級法院上訴——咱們市的中級人民法院。我馬上要開下一個庭了,沒有太多時間跟您解釋了,我得走了。”
然后陳法官拍了拍我的肩膀,快步離開,走向了角落里的一間小審判庭。
“誒?”孫女士見陳法官走了,更加生氣了,作勢要追。
我撿起了地上的判決書,一邊勸她道:“孫小姐,我也在法院工作,要不你給我講講案情吧,我以私人身份幫你分析分析。”
她見我有幫她的意思,態度緩和下來:“你是?”
“哦,我是來法院實習的,才來沒幾天,幫著幾個法官打打雜,但也是法律科班出身。法官們每天行程都是滿的,不是她不愿意理你,她們確實沒時間,不然耽誤別人的案子了。你要是愿意的話,可以聽聽我的意見。”
雖然法院每天都有這種鬧事、不服判決的,但這個女孩還算是比較文明的。
我本有些同情這個漂亮的女孩子,也想知道具體案情,順便牽制住她,幫焦頭爛額的陳法官解解圍。
“學生?”
“對,學生。我這段時間在立案庭工作,沒接觸案件審理,具體情況,您可以跟我說說,”隨后我又半開玩笑的說,“我可沒有利益糾葛啊,您可以相信我。”
她冷靜了下,看到我是一個跟她年級相仿的女孩子,可能生出了些親近感。也可能是感覺到自己剛才罵陳法官的氣話有些出格了,看到我愿意幫她,也就泄了火,點點頭。
“誒,你看到我嘴上這么明顯的疤了吧!”說著她又指了指那豁口。
我點點頭。
“三個月前,我在市區叫了個的士回家。那天我拍片站了一整天,累的不行,在車上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結果突然一個急剎車驚醒了我,我在后排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猛子就撞到了前排座椅上。”她一邊說一邊搖頭。
你知道咱們市的士車都有那個鐵柵欄,剛好門牙帶嘴唇直接撞個正著,牙撞斷了不說,上嘴唇直接給我撞裂了。”
她微微抬起自己手上的嘴唇,露出了半顆門牙:“諾!這一個多月才長好。出租車師傅違規變道、超速,遇到了鬼探頭,所以踩的急剎車,后來警察也做了責任認定,他們要負全責。”
我聽完道:“那責任挺清晰啊,讓他們賠錢啊!”
“是啊,我找他們要錢,出租車公司推辭說是的士師傅的責任,但是我跟男朋友找了好多天都找不到的士師傅,沒有人愿意擔責任,誰都不理我。”她一邊說一邊委屈。
“這就是出租車公司不對了!”我答道,“你只要上了出租車,就是跟這家公司形成了運輸合同關系,不管能不能找到司機,公司都是要負責任的。”
她道:“所以呀,我就告了這家出租車公司。”
“那,法院應該有先調解吧?”我問。
“調解什么呀!那出租車公司派了個什么法務,一來就說我要價太高,無法調解。要跟我法庭上見!傲慢的很!”
我點頭道:“哦,他們出租車公司這種事情也見多了,法務處理這種都成套路了,壓價不成就打官司……那你索賠多少呀?”
“126萬,不過分吧?”她真誠的看著我,試圖從我這里得到一些認可。
我聽到這個天文數字略微愣了一下,雖然有些詫異,但想想也算正常,這是她的權利。
于是我勉強點點頭給她打了個哈哈。
她繼續說道:“誒,不過啊,要知道,我是做平面模特的,就靠臉吃飯。這一下子我損失多少?我后面還要整形修復,萬一修復不好,我的事業都可能毀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個女孩看著這么好看,原來是模特。那臉上挨這一下著實有些要命。
“我后面還要補牙,烤瓷的牙多貴啊!還有啊,我這幾個月不能工作,都沒收入,我還跟別人簽了拍攝合同,好幾個工作也都推了,這也都是錢啊,我覺得我已經夠通情達理的了。”
“嗯嗯。”我點頭表示認可,她這樣想確實沒毛病。
“而且,我發現……”她說著說著眼淚又出來,“我發現,恢復以后我嘴唇都沒有知覺了,醫生說我神經有一處受損,無法恢復了。我和男朋友親親都沒有感覺了……我都能感覺到,他現在親我都成了心里包袱了,嗚嗚……”
吧嗒吧嗒,她開始抽噎起來。
我國規定的傷殘程度可以分為10個等級。一到十級,由重到輕。
要知道最輕的10級傷殘認定標準是“面部有瘢痕,植皮,異物色素沉著或脫失2平方厘米、一側不完全性面癱”。
也就是說,她這種程度的受傷即便往重了說也就是最輕的那一檔,可能連傷殘都算不上。
我又看了看判決書,上面寫的很清楚,支持了她的健康權索賠4萬、醫藥費6萬、誤工費等2.3萬、傷殘賠償5千,也就是說實際上法院按照最輕的輕傷給他額外認定了一些補償。
這些加起來加上訴訟費總共支持了12.8萬。
這跟她索賠的126萬整整差了一個數量級,也難怪她會這么不忿。
我心理很同情她,但是我深知,賠償數額確實只能按照有關標準算,沒有法律依據的賠償,法院也沒有權利增加。
看判決書的計算標準,陳法官已經是按照比較高的方式來計算賠償,算是很照顧這個女孩子了。一個磕碰傷,賠12.8萬不算低了。
我耐心跟她一條一條解釋,每一項賠償的國家標準,拿出法條一條一條跟她核對,并且把全國各種同類型案件的判例都搜索出來,拿給她看。
這女孩倒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她對于以上判決也是有心理預期的,基本算是認了法院的判決。
但仍咽不下心中的不忿,無法接受自己精致的臉毀了卻只賠了十來萬,心中有氣,卻也無可奈何。
最讓她接受不了的是:法院竟然駁回了她親吻權的索賠請求。
判決書里寫的很清楚:“駁回原告對于親吻權索賠請求。
這一條原告當時提出的是50萬的賠償額度,算是126萬請求中占了大頭的一項。
女孩說到這條時,肉眼可見地不滿的情緒又上升了:“咱們國家不是講究法治、人權嗎,親吻不是一種人固有的權利嗎?醫生說嘴唇的感覺以后難以恢復,這多慘啊。那些訴訟請求索賠標準給我降那么多就算了,這條親吻權請求干脆就直接給我駁回了,你說我能不生氣嗎?”
我見她越說越激動,趕緊解釋:“這個一來沒有先例,二來民法典里面的確沒有規定這些內容啊,法官也不可能生造出來一個親吻權啊。”
她據理力爭:“怎么能是生造呢?毀容、做手術、影響工作我都認了,算我倒霉。但是我親男朋友沒有感覺了,我以后親老公、親自己孩子都是麻木的,這不是人應該有的最基本的權利嗎?誰來補償我的損失呢?”
她幾句話懟的我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見我詞窮了,更加來勁:“我知道要50萬有點多了,但是法院多少也要支持一點啊,就算說賠償10萬塊也行啊,至少是對我的認可,干嘛就給我直接駁回了呢?我個大姑娘連親吻權都不配有嗎?”
“那……我……”我實在不知如何回應,面露難色。
她見我好像招架不住這種詢問了,唉了一聲:“算了,你是個學生,你不知道親吻對一個女人來說多重要。”
我心理被她這句話弄得又好氣又好笑:“我當然知道有多重要!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覺”,可這話我說不出口,只能咬著嘴唇干笑。
“誒,你們法官肯定收了那出租車公司的錢了,不然不會把錢給我壓這么低。你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勸你以后還是別來法院工作了。”
我聽她這話說的挺莫名其妙,傻乎乎的問道:“啊?什么意思?”
她拿過我手上的判決書,卷成一根棍子,在空中晃晃,神秘的說:“什么意思?”然后自問自答:“容易黑良心啊!”
我心下被她說的一股怒火生起,雖然我暫時找不到如何去跟她解釋的方式,但是不能因為判決不遂人意,就把法官往歪了想呢。
法院確實有害群之馬,早年間還有“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惡劣說法。
但是當今社會,絕大多數的法官還是兢兢業業。
更何況從判決書來看,陳法官已經在法律范圍內,最大限度地給她爭取了賠償,她怎么能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隨意指控呢?
她見我沒有繼續說話,揮揮手道:“算了,跟你說也沒用,我要上訴,我就不信上級法院也跟你們一樣見錢眼開!”說完,她便轉身悻悻的走了。
我知道,現在解釋也沒啥用,法官的判決總是有原告和被告兩方,輸的一方八成不服氣并覺得法官收對方錢了,而贏的一方面八成覺得自己贏是應該的。
而這還是好的,甚至大多數的的判決原被告雙方都是不滿意的。法官受到的誤解是相當多的,這是避免不了的。
我搖搖頭,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孩子落寞的身影,只能無奈嘆氣。
當天下班后,我坐上公交回家,一個婆婆抱著自己的小孫子坐在我的前面。她對這個小孫子顯得十分親昵,不停的親吻他的臉蛋。
她親一下又咂摸一下,高興地搖頭晃腦,滿臉洋溢著幸福。
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個女孩,確實是啊,親吻是多少美妙的一種體驗。
可以代表欲望、熱愛、臣服、親昵等等,如果年紀輕輕就失去了親吻的感覺,這一輩子多少的美妙體驗和感情宣泄將蕩然無存。
我捫心自問,如果給我50萬,讓我失去親吻的權利,我愿意嗎?答案顯而易見——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作為一個女孩子,我又想到了自己的男友,如果跟他親親的時候,我整個嘴唇都是麻木的,那是一種什么體驗呢?
我以后結婚過夫妻生活、生兒育女的溺愛親吻,統統都沒有了靈魂。
一瞬間感覺世界都灰暗了。
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就從短暫的接觸,也能看出來是個性情中人,本來外表的損毀造成瑕疵已經讓人很可惜了,失去了親吻的能力,確實太可憐了,十幾萬的賠償對她來說甚至有些侮辱了。
但是法律的門檻就在那里,國家規定的傷殘標準是科學制定的,賠償標準也是這么多,總不能私自加一些沒有規定的權利。
這樣的話,如果真的支持她索賠的126萬,那這種案子一旦形成示范效應,致人死亡的車禍賠多少?重傷的賠多少?毀容的賠多少?那不全部亂套了嗎?
回到學校,我跟舍友們分享了這個案件,女孩子都是極其敏感而感性的,雖然都是學法律的,但是在她們看來,給她們一千萬他們都不愿意失去這個所謂的親吻權,更別說可能毀容,后面還要遭受修復的各種痛苦。
在眾人的嘰嘰喳喳中,我也被說動了,準備第二天去找陳法官說道說道,總得想個辦法幫幫這個女孩。
兩天后,又是我實習的一天,剛來法院就走到了陳法官的辦公室,她正在翻閱卷宗,辦公桌上堆滿了各種案件材料。
雖然打擾她有些不是時候,但是急性子的我還是問道:“陳法官,您有空嗎?我有問題想請教一下您。”
“嗯?客氣什么啊,說吧。”陳法官人很溫和,也愿意給我分享法律心得。
我思索半天,本來想著拐彎抹角一番,但是看她這么忙,就直奔主題:“就是……上次那個親吻權索賠的案子,我覺得這個賠償額度太少了,總覺得很虧啊,那女孩這么漂亮,靠臉吃飯呢,有點太慘了。”
陳法官關上了面前翻看的筆記本,“哦”了一聲,然后微微笑的看著我。
“是賠償計算不合理嗎?因為被告是出租車公司,有賠償的能力,我已經按照法律范圍內能夠支持的最高合理金額判決了,再高就不合理了。至于親吻權你也知道,這個沒有法律依據,沒辦法支持啊。”
我道:“我就是覺得這個親吻權也是人作為基本權利的一種啊,從法律理論來看、從保障人權的原則來看,支持一部分這個賠償,我覺得并無不妥。”
陳法官微微一笑,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個女孩對另一個女孩的苦難遭遇能感同身受,這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我以為她接下來會跟我講法理原則、法條的規定或者以往的判例。
沒想到她卻向我提了一個問題:“你知道那天你過來給我解圍,我拋下你倆去開庭的案子是個什么案子嗎?”
“什么案子?”我好奇的問,頗有些不解。
“跟你說的案子有些類似,也是一起索賠的案子,男方50歲,是外地的農民工,起訴的是勞務公司,要求賠償權利損失。”
我思索了一番,還是沒能把這兩個案子關聯到一起,只能求助陳法官:“啊?這兩個案子有什么相似之處嗎?”
“你想啊,這個案子男方也是受到了外傷,身體某些機能喪失了,一般的傷害賠償索要了36萬,但還提出了單獨的權利訴求,索賠額度是100萬。”
“也是親吻權嗎?”我問。
“嗯……”陳法官沉吟了片刻,抿抿嘴:“你也是成年人了,說了也沒關系,他提出的是性愛權受損,要求賠償。”
我感覺臉上一紅:“啊?性……”
“怎么說呢……男方坐在腳手架上施工,天臺掉下來的鐵架子,剛好砸到了他生殖器上……嗯……更慘的是連修復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縱然陳法官是老練的法官,見多識廣,但跟我一個小姑娘說這種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怪可憐的呀,可是法律上哪有性……愛權……這種權利啊,50多歲了都半大老頭了……”我說到那個字眼也是支支吾吾起來。
陳法官緊接著:“那你覺得他索賠50萬合理嗎?就像親吻權一樣,他也確實受到了損害,也造成了痛苦,應該賠給他嗎?”
我抓耳撓腮,覺得兩個案子確實有類似的地方,但是當事人完全沒有可比性啊,一個20歲出頭的平面模特嘴唇受傷,一個50歲半大老頭性功能障礙,后者索賠額度竟然是前者的兩倍。
于是說道:“50多歲了,本來那方面就退化了吧……既然有損害賠償……就沒必要再要求什么權利了吧,但那個女孩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這話一說出口我就知道說錯話了,按理來說,農民工的那種傷害都能夠算作重傷了,但是我卻潛意識里面已經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陳法官語重心長的跟我說:“哈……小馬呀,你這法律思維還需要深化啊,公平這兩個字可是審判中的一項很重要的原則,你覺得他額外要100萬不合理,那個女孩要50萬就合理了嗎?”
我一時語塞,躊躇半天:“您說的對,這個索要的額度有點高了,確實不合理。但是至少能不能給個名分?比如支持他們的訴求,承認他們的親吻權、性愛權受損,即使少判一點賠償可以嗎?”
陳法官聽完竟然笑了:“法院不是菜市場,還有討價還價的呢?我也想幫他們,但是我不能憑空生造權利啊。如果真的哪一天法律給了我這種權利,那我不是可以巧立名目,什么美麗權、道德權、可愛權,只要說的通,我想判多少就判多少,那誰來監督我呢?”
她說完,又笑笑:“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是過失的那一方,不小心造成了別人的損失,已經賠償了健康損失和醫藥費了,對方還提出了各種不存在的權利,要你賠償,換做是你,你認可嗎?”
陳法官幾句話懟的我啞口無言,我深知我說不過陳法官,但是心理可難受了。
難道我作為一個人,因為別人的原因,喪失了某種身體機能——
特別是這種機能跟人倫感情關聯很深的,外貌、親吻、擁抱、性愛、生育等等,僅僅只能得到一份損害賠償和醫藥費就了事了嗎?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了那個漂亮女孩的臉,我想象著她感受不到愛的親吻,滿臉淚水看著他的男友的樣子,想象著50多歲的農民工在工友的嘲笑聲中,在妻子的怪異眼神中,獨自抽著劣質香煙,在修筑的高樓上,迎著夕陽抽煙的樣子。
如果這就是法律的公平正義,為什么我會感覺不到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呢?
“你在想什么呢?”陳法官突然打斷了我的思緒。
“誒,陳法官,我只是覺得很無奈……就沒有別的方法幫幫他們了嗎?”
我想著陳法官可能跟我一起搖頭嘆息,但是她竟然很干脆的答道:“倒是可以試一試申請精神損害賠償。他們要求的權利雖然沒有規定,但是精神損害賠償可是有明確法律支持的哦。”
我突然眼前一亮。對啊!精神損害賠償,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陳法官見我表情變動,說道:“這種和人本身屬性、感情相關的損害,是可以申請精神損害賠償的,有的多有的少,這個就看不同的案情了。”
我驚喜異常:“那太好了!但是您為什么在那個親吻權的判決書中一個字都沒有提呢?”
“申請了我才會支持啊,她沒有主動提,我怎么能夠私自加判,我昨天已經跟她打電話了,讓她上訴的時候提出這一塊,應該是可以支持的。那天那個農民工的案子,他也提出了20萬的精神損害賠償,我可是支持了11萬的。”
“哇!”我心中一喜,“她上訴可是不服您的判決呢,您還幫她出主意?萬一改判了,可是要扣你績效的。”
“我問心無愧,扣績效算什么呢。做任何符合法律程序的事情,這是她的權益,能夠幫當事人爭取合法權益,不就是我們的職責嗎?”
陳法官這話說的大氣、有高度,我不由得心生敬佩。
然后期待的問:“那親吻權的那個案子,索賠也能有這么多嗎?”
陳法官擺擺手:“我問過中院的,類似親吻權這種精神損害賠償確實可以支持,但是頂多支持5000塊。”
“5千?!”
“對……”
“太少了點吧”
陳法官像看小孩子一樣問我:“那你再好好想想,你真的覺得那個女孩缺這筆錢嗎?”
我一下沒明白法官這句話的含義,愣頭愣腦的回道:“缺不缺錢看不出來,但是人家想要50萬,你給他5千,說不過去吧。”
陳法官不正面回答我的話,反而問道:“你跟男友談戀愛的時候,你是喜歡他隨意給你送高檔的禮物,還是喜歡他親手寫給你的誠摯情書并推掉一切工作和應酬,給你專心做一頓飯?”
他這一問,我想到了自己那個傻乎乎的對象了,腦補了下那個畫面,興奮地說道:“當然是后者啦!”突然又意識到不對:“可這跟案子有什么關系呢?”
“叮鈴鈴”,還沒等陳法官回話,她的電話響了,她看了眼手機屏幕,笑嘻嘻的展示給我看:“看,說曹操曹操到。”
是那個女孩的來電。
陳法官開了免提,開門見山的說道:“怎么樣,上訴還順利嗎?”
“喂~陳法官,你好。”那女孩熟悉的聲音,平靜而恬淡。話筒那邊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是想跟您說,我打算撤訴了。”
陳法官問道:“為什么撤訴呢?中院不支持你的精神損失嗎?這不合理呀?”
“不是不是……”那女孩趕緊解釋:“我聽取了您的意見,提了新的訴求,中院承辦法官私下跟我說有這種先例,可以認可這件事對我的精神損害。”
“那你為什么又撤訴呢?”陳法官問出了我心里的話。
女孩斯條慢理道:“我知道賠償金額不高,而且法官的話算是對我訴求的認可了。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去浪費司法資源,也不想再為難被告了,畢竟公司賠償的錢最后還是要從司機賺的辛苦錢上扣。”
陳法官點頭稱是:“嗯,這都是您的權利,法律終極目的就是‘無訟’,您能滿意,就行。”
“哦對了,”那女孩在電話里,突然想到了什么,補充道,“您那個助手,小馬同學,那天陪我聊了很多,給了我不少鼓勵,我當時態度不好,真誠地給她道歉,麻煩您幫我帶給她。讓她別把我說的那些話放心里,我認為她以后能成為一個好法官的。”
我聽到這里,心里簡直樂開了花,實習這么久了,第一次被人這樣表揚,可算是一掃我的陰霾。可我還是云山霧罩,不明就里,怎么就變化這么快?
掛了電話后,陳法官臉上洋溢出一抹未卜先知的得意之色。她看穿了我的心思,可就是什么也不說,就想等著我問。
我故意擺出好奇的樣子,表情夸張地問:“師父啊!我的陳法官!怎么感覺,你什么都知道?”
“哈哈哈,她爽朗的笑道。你是女孩子,應該知道女孩子想要什么啊。”
“想要什么?”我不解。
“態度!認可!關心!就像你的男友一樣,隨意購買的奢侈品,再貴都不如一心一意的愛心早餐,一句貼心的問候。”
她侃侃而談:“法院認定精神損害,本來就是需要傷害達到很高的程度,一般的痛苦、難過在法律層面上,沒有實際意義。能夠給她認定精神損害賠償已經是變相承認了她的親吻權了。
“從她吃穿用度、她的工作能看出來她并不缺錢,她需要的只是認可,別人能理解她的那種痛苦,站在她的角度去看待面部受損給她造成的無法挽回的心理傷害。
“現在大家都承認了,她對于賠償金的需求自然也就弱了。”
我思考了良久,點頭稱是。審判案子也像營銷一樣,要找準當事人的需求點和痛點,在合法合規的前提下有針對性地拓展人性化的審判形式,才是通往“無訟”目標的正確道路啊。
看著一臉驕傲的陳法官,我突然心情大好,“但是!”
我開玩笑似地朝陳法官喊道,停頓片刻后說道:“我男朋友如果既能一心一意做愛心早餐,又能偶爾買個奢侈品送我,還能照顧我的小情緒,那我就更滿意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倆笑聲回響在法院的大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