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州的前哨大營里，一名精瘦的男子正看著手中的來信，看畢隨意地將信紙垂到案上，但卻并未脫手。沒有了信紙的遮掩，那一張料峭的臉也就展露了出來，一雙濃眉，目光如井，顴骨突出，兩頰消瘦，臉上并沒有胡茬，刮得干干凈凈，一頭短發也整理得有條不紊。

“姜白石么？這不是五叔公他親孫子么？也好，上一次見這孩子還是在他周歲的時候，等到節后便見見吧！來人！將最新的營冊給我拿上來！”衛兵領命而去，案首的那名漢子撫頷而坐，“我的乖弟弟，要把你放到哪里去才合適呢？”

姜家大宅，節后，姜白石一臉無語地站在門口，看著自己娘一個勁兒地往自己馬車里塞東西，“我說，娘，用不著給我帶這么多吃的……吃不完放壞了怎么辦……”

“你個懶貨！這些都是腌制好的各式干糧，差肯定是比新鮮的要差點，但也比軍營里的要強得多，軍營里只能吃個飽罷了，哪能有多少營養！一路上累的是馬！又不是讓你手提肩扛的，倒還嫌棄上了！”

姜洛生也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甘州軍營那里，有裴紹在，會照料好石兒的，不用擔心。”姜白石的馬車總算才放下了簾帳。不遠處姜琴正在和自己孫子林喬龍交待著些話，作為喬龍的父親林金鋒并沒有到場，眾人早已是見怪不怪。

注意到姜白石的馬車動靜小了，姜琴才笑著轉過身、拉著林喬龍湊上前來。“石兒，龍兒他畢竟比你小個兩歲，還差著輩分，照著論還得喊你一聲舅舅。”說著就是用手腕輕輕一扯林喬龍，林喬龍訥訥地挪步向前，也是一個寸頭，眉毛黑而濃，眉尾圓潤，一雙眼也是偏圓，單眼皮，整張臉并找不出棱角，像是被盤得包了漿的文玩。

“舅……舅舅。”喊完林喬龍便低頭看著腳趾，不敢再看。

姜琴見林喬龍喊罷這才樂呵呵地撒了手，雙手捏住姜白石的手掌，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腰有點佝僂。

“石兒，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此去雨地戰場前線，再沒有誰比龍兒與你更親近了，你們倆要多互相扶持。我已經和龍兒說過了，這一路上都以你為長為尊，一切都聽你安排！”

姜白石只覺得后槽牙一陣發酸，明明兩個人年紀都差不多大，再者說了自己和林喬龍也算不上多熟悉，也就這一兩年才有些許接觸，只好胡咧咧地回了一句，“姑姑多慮了。”便逃入了自己的馬車內。

姜宅內，樓叔與家主姜懷書通報了一聲，得到老人的許可后，把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挽到肩上，牽了匹已喂了近旬豆料精糧的棗紅大馬，便跟上了姜白石與林喬龍的倆輛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甘州前哨軍營走去，一路除了與姜家運送物資的車隊一同匯合，便再無其他波瀾。

走了近十天，車隊終于看見了甘州前哨的大門，前哨是一處軍堡，地勢并沒有刻意抬得太高，軍堡內的馳道鋪了石磚，還濕潤地鋪了幾串泥印，看起來這石階每天都有人來灑掃。

樓叔靠近馬車，輕輕地叩了叩車廂，“少爺。”

聞聲姜白石主動探出了簾子，“怎么了，樓叔？”

“前面就是甘州前哨大營了，老夫先行帶著運輸隊去做交接并作通報。”姜白石對樓叔的安排自無不允。

“啟稟將軍，姜家送軍資的車隊到了，所有物資已交由輜重營清點畫押入庫，并無缺漏！另外運輸隊內有個自稱是姜家管事的人，叫做姜樓，求見將軍。”

“讓他進來。”過了片刻一身灰青長褂的長者，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帽檐微微上翻，帽脊微微壓了一道凹痕。之間來者輕摘了帽子打了個招呼，露出黑白參半的短發，整個人看上去還很精神，雖然眼睛不大，依舊能讓人感受到他的力量。

“裴將軍！好久不見！”

“樓老！”裴紹迅速走下席子相迎。“您怎么來了！快坐快坐。”

“多年不見，裴將軍還是風采依舊啊！”

“樓老說笑了，我在您面前哪敢自稱什么裴將軍！您老都是看著我小子長大的，這一趟來，是為了小少爺吧？凌風！去把小少爺領到大營里來。”言罷，裴紹身后浮出一道漆黑的身影，一閃而去。

姜樓笑了笑，并沒有直接回應裴紹的話題，“老夫此番來，裴將軍打算把我往何處安排？”

“樓老應該也清楚我五叔公此次的用意，我裴某能有今日成就，全賴五叔公他上心用力。故裴某在此，也敢承受小少爺叫我一聲阿兄，所以樓老不必多慮。五叔公其實心里早有了計較，前些日子給我的來信里寫得明白，裴某細細斟酌后也覺得五叔公所言鞭辟入里。”裴紹話鋒一頓，摸起案上的信符，走到姜樓面前，“樓老以為游衛如何？”

姜樓并不推脫，大大方方地拱了拱手，接過信符。“那老夫在這里，就替小少爺謝過裴阿兄了！”

前哨軍營外，姜白石一行人才陸續到了自己的營帳，林喬龍緊緊地跟在他身后。

“樓叔？這位是？”

“少爺，這位是凌風，裴紹裴將軍的護衛，接下去這段日子他都會和我們一起行動。”只見一人蒙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一對劍眉，鋒芒銳利，額頭戴著一抹護額，發端是紫色的，看上去并非常人。見到姜白石進來，微微點頭示意了一下。

沉默寡言的凌風，讓姜白石一時愣住，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位裴將軍的護衛。姜樓看出了姜白石的囧態，主動接過話茬，“這位凌風乃是甘州清源府凌家人，是個牧者。接下去將與我們一起作為庚辰游衛小隊一員，隊正將先有老夫代領，等少爺您熟悉上一段時間，裴將軍就會將整個游衛小隊交給您。”

“那我呢！我呢！”林喬龍立馬鉆了出來，積極地發問。

“林少爺，關于您的安排還得等晚上宴席過后，裴將軍那里再定。”

姜白石了然，看來這位裴將軍晚上還是要試試自己的成色。一支游衛小隊除去隊正有十二個人，簡單地用十二地支編號。游衛機動靈活，負責在整個戰場上游曳穿插，傳遞軍情，雖然并不直接負責作戰行動，但真論起來，戰場上有幾個指揮官會好心地放跑地方的伺候呢？姜白石明白，自己又沒有領兵作戰的經驗，交給自己一支游衛小隊，伺機待發，就算做不到像當初裴將軍一般傳奇地斬首敵方主將，也有傳遞軍情之功。

裴將軍并非牧者，年幼時正逢雨地騷亂，被前往甘州大營替自己三哥收尸的姜懷書于路上所收留，而后附庸在姜家之下的武者家族裴家因無承嗣，問姜家討要并過繼了這個孩子，雖然過繼給了裴家，但姜懷書也沒少關懷裴紹的成長，故而排字論輩，叫姜懷書一聲五叔公。

這裴紹，一桿長槍使得出神入化，軍中都叫其游龍槍，但其實裴將軍真正的看家本事兒，還是經姜懷書點頭，由姜樓所傳的一手手刺，正是這一手暗器，于五十步外直擊敵方主將眼眶，令其當場穿顱而死。從那之后，裴紹就在甘州大營里聲名大噪，年紀輕輕不到四十歲便獨領清源衛三萬人駐守在甘州邊境線上，與建寧衛、漳水衛共九萬大軍一同鎮守甘州南境，以防雨地來犯。

這甘州三衛基本上以步兵為主，雨地多雨不利火器重甲行軍，除去十隊游衛一百三十人，一衛的輕騎兵不過兩千上下。而營中的牧者那就更少了，牧者的血脈繼承本身就不穩定，千百年來傳著傳著不再有人覺醒，淪落為普通家族的也有不少先例。數量的稀缺就決定了他們一般都只愿意聽從于解州大司的命令，軍事上雖然一衛長官掌握著最高指揮權，但如果這個長官本身并非牧者，其實是很難指揮得動這樣一群由牧者組成的老爺兵。凌風是個意外，他來自清源的一個小牧者家族，祖上長期與雨地牧者多有糾紛，因佩服裴紹刺殺雨地主將的事跡，才甘愿做裴紹身邊的一名護衛，以護其周全。

姜白石粗略了解了一下清源衛的建制，便就開始思量起來一會的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