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里丟著已經發黃的初中學生證,上面沾著我的一寸照片。
照片中的我如此青澀,很難想象當年我就是留著一個二臂雞冠頭外加一雙死魚眼還有嘴角那邊兩顆青春痘渡過了黑色的考試,考進了這所牛馬高中,懷揣著考過官二代、拼過高富帥的雄心壯志,來準備跳入大學。
連報紙的頭版頭條我都想好了,諸如什么“不知名黎姓天才少年一夜跨入高三境”、“破格參加省級文學競賽,竟意外打敗一眾文學大師”、“震驚!北大清華兩位校長當街互毆只為了一個男人”云云。
至于大學保送博士生后出國留學,若干年后霸氣歸來、打破外國技術封鎖的戲碼我也不是沒想過,但中國人骨子里的謙遜含蓄告訴我還是低調一點,早晚會聽到一眾科學家夸我“此子謙遜好學早晚飛上天和太陽肩并肩”,又何必過早顯露實力呢?
萬一順手拿了諾貝爾獎就不好了。
也幸虧當年網絡不發達,不然我高低和龍王贅婿一樣歪嘴一笑。
但理想總歸是理想,大部分人都沒能實現,我也不例外,多年過去除了像照片那樣變黃,其他方面貌似我也沒什么改變。
報到那天風和日麗,陽光分外明媚,連樹葉和風都甜絲絲得,顯得那么可愛,我爸開著他的小破車晃晃悠悠載著我和我媽去學校。
一路上跟著車載音樂輕輕哼著歌,如果是當時的我肯定會想我爸這是用微笑來掩蓋骨肉分離的難過,但現在我才知道他那會是真高興,半根腿毛的難過都沒有。
好不容易正當理由把我這只雙腿神獸送到學校,我估計他滿腦子都是在糾結和我媽第二天是吃滿漢全席還是海鮮鮑魚來慶祝一下。
說真的,我一直以為家里條件不好怕學費都是我爸出去磕頭借來的,發小邀我裝病曠課去偷看大姐姐洗澡我都沒敢答應,就是怕出來的時候好好的,回不去了,一下子成了輟學兒童。
我媽某次突然覺得這樣瞞著我是不是不太好,但用我爸的話來說那就是男孩子得窮養,總不能把孩子嬌慣成小流氓吧。
再者說了苦了孩子也不能苦了自己,明天和意外不曉得那個先來,至于孩子以后大魚大肉的日子多著呢。
老天爺,為了讓我相信家里條件一直不好,他們愣是天天陪我吃了十幾年的白菜蘿卜,衣服破洞都是要我窮人孩子早當家自己補。
也就中考那幾天才餐餐有肉,搞得我多夾了一筷子都隱隱不安,生怕這頓是散伙飯。
“我說不能讓他天天玩電腦看武俠小說吧,你看他對著個窗戶玻璃傻樂,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我爸聽著我媽小聲說的話,不留痕跡看了眼后排拽得跟二五八萬一樣,不,應該說是意氣風發的我。
“把窗戶鎖一下。”
“你心術咋這么壞啊,他好歹也是你兒子啊。雖然這時和傻子沒什么區別,但你怕他給你丟人是怎么?”
我爸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你懂什么,我是怕路上有人說他想女人想得快瘋了,萬一遇到同學什么的對他將來影響多不好。”
我媽還想反駁什么,黃鼠狼還說她兒香,刺猬還說她兒光,偉大的母親們都有共同點。但看了看對女生來說算得上性騷擾的表情還是默默把窗戶關死了。
很快就到了學校,門口上面招牌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牛馬高中,真的是牛馬高中,甚至怕看不清晰還找人重新裝修了一次。
空氣里都有淡淡的油漆味。
要不是看到有那么多和我一般大的學生們在門口報名,我都要要反反復復進出確認我爸是不是走岔了路。
這他嗎農場嗎?是不是還要來個西部牛仔?
牛我能理解,馬我也能理解,牛馬什么意思?雜交出來的新品種嗎?
彼時我還不知道這兩個字代表了什么,要是知道我一定掉頭就走,就是這招牌上面的牛馬兩個字下來拉我都拉不回來。
就在我疑惑、試圖用生物學解釋的時候,又莫名地情緒變化。
原本以為高中會和初中有什么不一樣,不說讓我茫然地像沒人給我脫褲子、擦屁股,連屎都只會拉在褲兜子里的小屁孩一樣,但起碼不能看上去熟悉的連校長私房錢藏在哪里都知道吧。
怎么中國學校都長的一個樣,感覺換了個地又好像沒換。
最讓我難以接受的細節是,我忽然就從初三的老大哥變成了高一的小老弟,這種精神地位上的破產讓我有種從貴族變成乞丐的落差感,特別像大老板創業成功還沒去享受就又變成了窮小子,哦,這么說也不對,按理來說應該是老小子了,好歹還有一把年紀留著。
看來以后不能再就著辣條喝著雪碧來向學弟們炫耀我一晚上補足了六門作業的光輝歷史了。
也并不是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來上學,有個哥們長得有點垂頭喪氣看上去不太肯進來,急的他爸滿嘴唾沫星子亂飛。
“這學校怎么不好了?怎么不合你的意了?這又牛又馬得生態環境多好,和家里豬圈似的。你不最喜歡和豬玩了嗎?多有親切感..….”
他說完周圍家長都笑了,一個肥頭大耳一看就是教導主任級別的眼鏡男趕緊說。
“這位家長你別亂說,我們學校的意思是讓學生和牛一樣深耕學習,和馬一樣大展鴻圖。是市里數一數二的重點學校。”
誰知道那家長又繼續激動得說道:“聽到沒人家這里還能耕地捏......”
我一翻白眼,嗯嗯的確好,這學校好就好在離市區遠而不近,樹林疏而又稀,乍一看還以為我爸媽騙我來讀書其實偷偷把我送到橘子里了呢。但我也沒什么牢騷,自己選好的,一門心思只想離家遠點。
如果再睜開眼回到那時候,我一定要死要活選個條件好點的學校,別那么特立獨行,不能住校也無所謂,只要教室里面有空調,就是讓我被御姐同桌、蘿莉后桌、高冷貧乳大小姐前桌還有溫婉知性小妹妹包圍我也狠狠愿意啊。
我們那一批學生,除了我和其他幾個好像在高中都混得挺舒服的,學習最差那個也泡到了個女朋友在一起畢業三年后從校服換成了婚紗。而我唯一在學校里享受到的隱形福利就是春夏秋冬不分季節猛烈的陽光,曬足八百八十天。
以至于后來很多初中同學看到我還以為那幾年我是去非洲留學了。
我爸媽一如既往對我很放心,說什么要先替我去看看宿舍,把報名的學費、雜費什么亂七八糟地都一股腦丟給我了,讓我自己去報名。
我說爸你不怕我拿錢跑路了嗎?
我爸說沒事超過三千報警就能立案。
這話說罷,身體里的反骨又縮了進去,老老實實去排隊報名了。
人一走動起來,學校的樣子也跟著在變。
嗯?什么玩意?
我看到了繳費入口的牌子,可又趕緊把頭扭過去看著別處橫幅上的字。
上面赫然寫著“距離高考還有1083天”、“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學不死就往死里學,但要是真死也要死在985大學里面”。
我都懵了,我不是才中考完嗎?有必要這么爭分奪秒嗎?提高一分干掉千人,那我干掉千人是不是可以提高一分?
不過這個荒誕想法很快我就否決了,我們是個法治國家,叔叔很負責。
我估計剛拿刀出門就進去里面喝茶了。
不得不說這些橫幅威懾力還是很強的,感受著淡淡壓力的我趕緊交完錢領了寢室鑰匙就急匆匆往寢室趕去。
“看起來這學校也不是那么差嘛,至少寢室還是挺好的,好像還有空調。”我美滋滋就要往干凈整潔又明亮大方、很有滬式小區風情的那棟寢室樓里面里走。
看門大爺放下報紙,敲了敲桌,說嘿小伙子我看你是眉毛底下掛著兩個蛋,光知道眨不知道看啊。這里是高三學生住的西三寢室樓。高一學生住的西一在斜對面。
我好歹也是從家里面爾虞我詐出來的,高低見過大風大浪,怎么也不能讓這老頭子氣勢上把我壓過去了,又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高三的?
看門大爺輕蔑一笑,說老頭子我高中畢業就留在這里干宿管,學生什么樣我最知道了。拿著書趕著回寢室吃飯是高一的,邊看邊走邊吃飯的是高二的,路上恨不得連書一起吃是高三的。
看你這樣東張西望,剛進學校是吧。
看人真準,我居然無言以對,轉頭默默走到西一寢室樓底下。
這一看嚇一跳,別看它外表爛的好像那個危房似的,里面更是好像民國時期鬼宅,洗澡間和兩個廁所連在一起,可以同時滿足三個舍友同時雨露均沾和靜觀其便、愿聞其翔的要求。
上面的陳年老垢盡顯學校底蘊。
我原本有點動搖,要不還是轉學回去走讀吧?
雖然我經常對不起自己,但這也不能太對不起自己了吧。
但推門進去看到里面已經幫我鋪好床的爸媽,我又堅定了起來。
上學是干嘛來了,上學就要做好吃苦的準備。
我爸看我沒說話也覺得這環境有點說不過去,開導我說什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什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恍惚間我身上十塊錢一件的短袖變成了絲綢長衫,五十塊錢一雙的鞋變成了漢代金絲楠木屐,我趕緊打住,再不打住我就要立地成佛了。
“爸你是不是收了學校黑錢了啊?”
“沒有啊你看你這孩子一天天總是瞎想。”
我爸咧著嘴說沒有,但我總覺得他多少應該在什么地方吃了點回扣,因為每次他說謊的時候都喜歡摸鼻子。
接著又絮絮叨叨交待了許多雜事,我媽早就提前先走了怕舍不得我哭。
“說完了,他沒那么嬌氣。”
“我總覺得錢不夠,第一次在外面住一千七是不是少了點?”
“哎你這么一說是有點,你再給我三百吧。等月中有時間我來給小路送。別看了走吧。”
“好。”
直到夕陽如血的陽光灌滿105寢室,我才反應過來這次我是真正一個人在外面獨自生活了。
“喲看來我不是第一個,我叫胡杰。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