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煙小跑出公司，丁吉徑直穿過走廊，跑到樓層盡頭的露天小花園里，找一處遮陰的凳子坐下。

正疑惑，欲再瞧一眼A4紙上的信息，方吉士的電話又來了。

手機鈴聲吵得慌，丁吉接起電話便要罵。

還沒等他罵出口，方吉士在電話那頭噼里啪啦數落開了：“喂，你怎么回事？給你打幾個電話了？怎么現在才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約好一起吃晚飯？你今天打算放我鴿子呢？！”

煩躁不已的丁吉覺得方吉士像錘子：“打打打，不停的打打打，打什么打？！吵死人了！不接電話證明我有事，你就不知道等等？跟他媽智障似的，煩不煩？”

“哈哈。”挨一頓罵，方吉士不怒反笑，調侃開唱，“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是挺吵！怕吵？你不會換個鈴聲？”

“你管我？說嘛，啥事？”

“下午翹班，出去玩兒！”

“翹班？”丁吉一聽很動心，反正他也沒心思上班了，“好啊，你等我電話，我現在有點事，處理完找你。”

“什么事這么要緊？非現在處理不可？就問你，敢不敢跑？不敢明說！”

“不敢？你說的啥話？”

方吉士說：“人話！就問你敢不敢？要翹現在翹，啥也別說了，溜！十分鐘后，我到你公司樓下?！?

“你慌個球！老子真有事，等我半小時！”

電話里傳來一陣嘟嘟嘟的忙音，對面的人壓根不聽丁吉說話，已經掛了。

“哼，來來來，你來嘛，慢慢等，曬不死你！”

A4打印紙上的字跡遒勁有力，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極有章法，一看便知字的主人沒學得會輸入法，慣常提筆。

撥通黃阿香的電話，丁吉張口就來：“奶奶，問你個事……”

“哎呀，小吉啊！”老太太一聽是寶貝孫子的聲音，開心的不得了，“一個多月沒給我打電話，你在忙啥？”

“呃，奶奶，我有事問你……”

“小吉，啥時回家啊？奶奶想死你了，你不回來看看奶奶?。俊?

“哎哎哎！奶奶！我有事問你……”

“明天周五，雙休日回家一趟嘛，奶奶做你喜歡吃的?！?

老太太剛過78歲生日，耳朵還靈敏得很，腦子也轉得快，但每次和孫子通話，總要裝作稀里糊涂，先來一段答非所問的開場白。

換作平時，丁吉還無所謂，今天就很是受不了，直接吼一嗓子：“奶奶！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

黃阿香一愣，罵道：“要死了？我還沒聾，你吼啥吼？”

老太太一發火，丁吉的態度立馬軟了，哀求道：“奶奶，我真的有事問你，求你好好說話，行不行？”

“我身體好的很，一天能耕十畝地，大富人家，啥也不缺。你還有啥要問的？”

被老太太一番搶白，丁吉無語。

黃阿香好像很不服氣，接著又說：“差點忘了，老娘嘴里缺顆牙，和牙醫約好了，明天就去種！說，這周末你能不能回家？”

“唉，每次都這樣，奶奶，你正經點，好不好？”丁吉只得嘆氣埋怨。

“每次打電話回來，不是問奶奶身體咋樣？就是問家里缺啥？我不是正回答你的問題么？怎樣才算正經？聽好了，家里有你大伯照看，啥也不缺，奶奶身體倍兒棒！回答完畢，你該掛電話了！”說著說著，老太太喉頭哽咽，“孫子，奶奶在家真想你，想跟你多說說話。”

黃阿香這人，天生骨架寬大，身高長勢喜人，一直躥到170cm才罷休。她深知小女子不嬌俏，還待字閨中，便不扭捏作態，耕起地來，堪比大黑牛，一天歘欻欻墾一大片。說話做事也干脆，嘁哩喀喳的。

小時候看水滸傳，丁吉生出錯覺，總認為黃阿香是從書里逃出來的孫二娘。可這強悍女人，上了七十，怎么還學會哭鼻子了呢？丁吉暗忖，越老越嬌氣，“我不掛電話，你正正經經的，我們好好聊兩句?！?

“你要跟我聊天?。俊秉S阿香破涕為笑，“聊?。『冒?！”

丁吉清清嗓子：“正經的啊，我問你答。第一個問題，黑河縣的黑河鎮在哪里？”

“咱家現在住的地方以前就叫黑河鎮，三十多年前劃歸九華鎮，那時你還沒出生呢，成了黑河縣中心城區的一部分。小吉，所以說你命好，生下來就是城市戶口?！彪m然黃阿香不知道丁吉問這個的目的，還是認真回答了他的提問，“你問這干啥？”

呵，真有黑河鎮？！

“第一個問題過。第二個問題，黃阿香，你是不是黃家村的人？幾組的？”

“是，黃家村二組人?！?

呵，真是黃家村二組？！

呦西！丁吉瞬間上頭，眼前浮現出丁爺爺溫和慈祥的笑容，不禁激動大喊：“劉大海是誰？”

電話那頭，黃阿香驀地啞了，手上的茶杯落地，“啪”一聲脆響。

黃阿香氣得摔茶杯？！完了，闖禍了！丁吉慌得一匹，嘴里忙認錯，膝蓋一軟，差點跪了：“奶奶，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不該亂問！”

“劉大海是你的親爺爺?！敝黄?，黃阿香答得干脆利落，那個強悍的孫二娘又回來了。

丁吉錯愕：“劉大海是親爺爺？那丁爺爺又算啥？！”

“填房！”

說完，黃阿香“啪”一聲，掛了電話。

還真有其事？那個靛紫長袍男，特么的是誰啊？

丁吉陷在驚愕中還沒緩過來，黃阿香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電話那頭的黃阿香怒氣沖沖：“哪個嚼舌根爛上牙膛的舍物親戚告訴你的？”

“……”

“是不是丁昌輝？”

“不是大伯！”

“不是他？老娘不信！肯定是丁昌輝那個老王八蛋！”

“奶奶，真的不是大伯！我錯了，我錯了！”

“你說不說？不說，老娘一腳蹬死他！翻嘴皮子翻到他媽頭上了？！天打雷劈的孽子！看老娘不整死他！”

“不是他，不是他，沒人告訴我，是……”

“是什么是？！快說！看老娘不扒他家祖墳！敢嚼老娘舌根？我看他活得不耐煩了？！”

丁吉自作自受，被黃阿香逼得哇哇大叫：“劉大海欠人錢不還，債主跑到我公司來了！要我替他還債！”

電話那頭，黃阿香氣得大拍桌子，“放你媽的屁！你說嘛！哪個找你嘛？”

“真的！劉大海打的欠條，我都看到了！債主帶上門了！”

黃阿香不信，又拍桌子，啪啪直響：“我問你哪個？”

“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你個小傻逼！人家上門問你要錢，你連名字都不問？”

“怎么問嘛？！十分鐘前，債主來夢里找的我！”

“做夢？”黃阿香陡地泄氣，“孫子，你說做夢……夢到的？耶，你怕不是撞邪了？”

“是做夢，家里的老地址和你前夫劉大海的事，都是那人在夢里告訴我的，他臨走的時候還……”

本想說留下字條的事，丁吉立即意識到事情的怪異，千萬別嚇壞老太太，忙住了口。

“臨走的時候還什么？”老太太追問。

“不記得了，突然被嚇醒，忘了?！?

“好，那我問你，那人長啥樣？多大年紀？欠條咋打的？”

“……”

聽孫子說完，黃阿香不屑，從鼻子里冷哼出聲：“瞧你這點膽！他再來夢里問你要，你叫他有種來九華鎮找我！我告訴你，孫子，做夢的事他媽的就不真，只要奶奶在，他敢動你一根毫毛！”

“奶奶，真有這個人??？你認識他？”丁吉后背沁出一層冷汗，“難道他是劉大海？不，是親爺爺！給我托夢？”

“劉大海不長那樣！你亂叫個啥？！你夢到那人他媽的……唔，過幾天就是中元節……明天下班后，你買7:40那趟高鐵回家，我帶你去給劉大海上個墳！”

丁吉疑惑道：“不對啊，奶奶，聽你的口氣，你和大光頭好像認識，你們是什么關系啊？”

“倒像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幾十年沒見過面……你問這個干什么？你做夢夢到誰，和我有什么關系？老娘不認識！”

“剛說完好像認識，現在又不認識……”

“孫子，我問你，他只要錢不要別的？”

“他要我替他打工還債，沒說要錢！”

“打狗屁工！堅決不能同意！記住，咱家不欠他！要債讓他來黃家村找黃阿香！就這樣，掛了掛了，你好好工作，明晚回家！”

“奶奶，你說話前后矛盾……”

黃阿香肯定認識他，而且靛紫長袍男的出現肯定與欠條有關，那張老欠條肯定是真的，丁吉正追問，黃阿香那頭已經斷線。

掛了電話，黃阿香拔腿就往丁昌輝的房間跑，進門腿一軟，捂著胸口，便倒地不起。

“媽！你咋了？！”

正躺床上看電視的丁昌輝，騰地跳下床，掐著他媽的人中，大喊老婆，“陳小芳，媽暈了！馬上拿速效救心丸來！”

聞聲，兒媳婦抱著藥箱沖進房間，火速救駕。

得知事情來龍去脈的大兒子，指著黃阿香鼻子說：“活該！你當他寶，他管你死活？！小王八蛋，做個夢也敢來跟奶奶胡說八道！老子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吐他一臉口水！”

黃阿香躺在大兒子床上，揉著胸口虛弱的說：“你不要給小吉打電話。我真怕出事啊，你趕緊去請王神仙來看看家宅！”

丁昌輝猶豫道：“夢而已，沒必要大驚小怪吧？現在什么年代了？你還信王神仙？”

猶豫片刻，黃阿香說：“你去我屋里，把床底下的雕花小匣拿過來?！?

丁昌輝眉毛一挑：“呦，雕花小匣？我馬上去拿，早就想知道那里面裝著啥寶貝了！”

“快去，別廢話?！?

黃阿香用鑰匙打開小匣子，從里面取出一張泛黃的欠條，“你好好看看，和小吉夢里看的欠條是不是同一張？”

“這……”

丁昌輝接過一看，目瞪口呆。

“昌輝，那時候你小，你爸打欠條的事，你不清楚。小吉夢里那人，年齡、模樣、身高都對上了，就是他，我認識！”黃阿香嘆氣道，“可他早就死了！過幾天中元節，現在地獄門開了，孤魂野鬼放假半個月，那人生前沒后代，死后沒人寄錢，手上困難，趁這幾天跑出來，找咱家的孩子，要點零花……”

“媽，你別說得這么嚇人！”

丁昌輝臉色大變，陳小芳也嚇得立即躲到丈夫身后。

“快去啊，要是小吉出什么事，你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弟弟？！老娘也不會放過你！他可是你弟弟的獨苗苗啊！”

“哼，跟我說有什么用？人家找的又不是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丁昌輝最見不得他老娘偏心眼，“你巴不得壞事應在我這個老王八蛋身上，替小王八蛋消災抵禍才好呢！要是債主反來纏我，到時候你不放過誰？！哼，有個偏心眼的媽，算我倒霉！昌盛沒死的時候你愛昌盛，昌盛死了你愛他那沒良心的兒子！”

“呸！有本事你跟小王八蛋說去！和我說有個屁用？！天高皇帝遠，你管得著嗎？小王八蛋現在翅膀硬了，誰曉得他惹了……”

“我呸！你死了老娘給你陪葬！”黃阿香氣得直捶胸口，“你以為他找小吉要不到錢，不來找你？咱家到現在還欠著人家呢！要不我存著欠條做什么？滾！你快滾！”

說罷，黃阿香喘的上氣不接下氣，丁昌盛一下急了。

“滾什么滾？我不滾！媳婦，快快快，送媽去醫院！”

黃阿香一腳踹開丁昌盛的手，“你給老子爬！我還死不了！爬去找王神仙！”

“哼，勁還挺大！去就去！你命硬就挺著吧！”丁昌輝恨恨一跺腳，扭頭出了房間。

丁昌輝一走，陳小芳忙搶到床邊，不停拍婆婆后背，勸道：“媽，別生氣，昌輝那人脾氣臭，別理他，氣壞身子不值得！”

“小芳……我的好兒媳，不要管我……快跟著昌輝，我怕他不肯……不肯請王神仙來！”

“放心吧，媽，昌輝會去請的，他就是心眼小，總在你面前和他弟弟、侄子爭寵，其實昌輝很孝順你，就是嘴上不吃虧?！?

黃阿香用盡全身力氣推搡陳小芳：“你都曉得他心眼小，還不快跟著去？哎呦，請不回王神仙，你們都別回來了！”

婆婆正喘得厲害，這種情況下，陳小芳哪敢出門？

“媽，我不敢走??！現在是你重要？還是跟著昌輝重要？”

“王神仙他媽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