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次,校長和年齡大的張老師開玩笑,張老師的名字叫張學藝。
“學藝啊,晚上還加班不,還行不行啊“
張老師是個老民辦,拍拍褲腿上的土,一呲大金牙:“握草,歲數(shù)大了,早不行了,光想干活了,還顧得干那個,開完會回去還得打藥啊,這兩天地里的棉花招蜜蟲啦”。
校長說;''打完蟲子拔老草,該干啥干啥,啥也不能耽誤,你別撒謊,我還行,你能不行嗎''。
和我一起來的朱老師說;''你們兩個老流氓,別守著人說這個,指了指我;這還是個孩子,別把他帶壞了''。
他們又看了看正在校長的洗臉盆鏡子前梳頭的一位幼兒教師,哈哈大笑起來。
當時我很納悶的想,他又沒有孩子,是不是有病呢,真的行嗎,他怎么知道自己行的呢,嘴硬吧。
開會的時候,我們都坐在學生的座位上,資格老的老師們坐在前面,年輕的或者覺得資歷淺的都自覺坐在后面,我當然是坐后面的,我們的校長會在到點以后,夾著一個帶黑塑料皮的本子,一手拿著放好茶葉的透明玻璃杯子,穩(wěn)穩(wěn)當當不急不躁的走上講臺,挪一下椅子坐下來,擺開筆記本,掏出過濾嘴香煙,點上一支,吞一下云霧,擰開茶杯,吹一下,抿一小口,開始兩個小時的講話。校長很享受這種講話的感覺,他不著急,我們也不著急,他慢條斯理的講,我們若有若無的聽,前面的老師還拿出本子一本正經的記,有幾個年齡大的老教師,都是老油條了,也不是村小學的負責人,干脆坐在后面瞇著眼睛,閉目養(yǎng)神,甚至呼呼夢游起來。我們這些年輕的不敢睡,就掀開本子裝作在記,實際上在偷偷的畫小人兒。校長暢談世界風云,國際局勢,以古論今,從上下五千年開天辟地講到村里的學校伙食,從清華北大講到幼兒教師的宿舍衛(wèi)生。滔滔不絕如黃河之水一直奔流兩個小時,直到日頭落西散會,一下午的工作就到此結束了。
我前后干了四年的時間,正常的周六例會聽了四年,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沒記住什么內容,千篇一律的講了四年,沒起啥作用,只是讓我免去了莊稼地里的農活之苦,同時也熟悉了一些和我一樣的泥腿子民辦教師,當時公辦教師比例很低,感覺也就四分之一的樣子。大部分都是民辦教師,他們在那時農村的初級教育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成為了當時教育界一支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
校長其實人挺不錯的,父輩的年齡,他有自己的人生之道,我猜想他的婚姻一定是不幸福的,只是他無法改變,只有面對現(xiàn)實的去努力的走下去,他們兩個沒有孩子,過繼了自己的侄子,他每天穿的非常的干凈,頭發(fā)梳的每一根都很聽話,褲子老是熨上一道折痕,褲子筆挺,皮鞋一塵不染,他給人的感覺根本不是從鄉(xiāng)下走出來的,不是從民辦轉成公辦教師的,骨子里就是非農業(yè)戶口。他曾經有一段時間調到鄉(xiāng)教委工作了,但是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院之后,他一下子找不到感覺了。待了幾個月他就請求調了回來,他說真受不了鄉(xiāng)政府院里那種感覺,干部一大堆,沒人對他正眼相看,他又習慣了板著個臉,見了鄉(xiāng)長書記也不會點頭哈腰。鄉(xiāng)里的婦聯(lián)主席,女團支部書記,女秘書們也不會像幼兒老師那樣對他微笑服務,職務是提升了,人卻掉到了底層,沒有了存在感。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他堅決要求調回學區(qū),繼續(xù)做他的學區(qū)校長,這才是他的位置,是他最喜歡的工作。
在這里他就是王,他有充分的話語權,學區(qū)相對偏僻,上面領導也不常來,大小事他說了算,他又是本地人,別的老師也不好插手,他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他是校長也不用上課,沒有教學任務,他也喜歡音樂,會拉二胡,偶爾來了興致,他會給學生上幾節(jié)音樂課,用二胡伴奏給同學們教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山里的孩子心愛山》,說實話,他二胡拉的還湊活,嗓子卻很是一般,教唱的時候拔高音,憋的老臉通紅,紅的像地里的茄子一樣發(fā)紫。他也喜歡戴著雪白的手套,騎上他的天虹90摩托去下面村里的幼兒園視察工作,和某些幼兒教師談談心,讓幼兒園的老師匯報舞蹈教學科目,甚至手把手的交流一些幼兒教學經驗,至于有沒有其他的交流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我們聽到的都是風言風語,不足為憑。
他做事應該說非常謹慎,只是在按著自己的想法去爭取最好的活法,做到了利益最大化,也沒犯過什么錯誤,在學區(qū)負責人的位置上熬到了退休,但是退休之后他卻不舍得離開學校,鄉(xiāng)教委的領導實在沒辦法就破天荒的設了一個學區(qū)黨支部書記的位置給他,也就是在中心小學給他保留了辦公室,但沒有啥實際工作,包括每周的例會也都換成新的校長來講話了。
我想,他大概是留戀學區(qū)校長給他帶來的生活方式,他習慣了這一切,并且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對駝背的黃臉老婆。又待了大概兩年吧,他也覺得沒啥意思了,才主動要求回了家。
在這期間他過繼的侄子出了事,本來是一帆風順的生活,他是學區(qū)負責人,公辦教師,侄子也跟著轉了非農業(yè)戶口,那時候公辦教師的待遇是非常好的,非農業(yè)戶口的孩子如果學習不好可以上技校,回來照常安排正式工作,沒上技校只要不傻,還可以安排接班,最次的也可以去單位燒鍋爐,看大門,去伙房,反正都是正式工。他的侄子學習還算好的,上了工商管理學校,畢業(yè)之后分在了稅務所上班,戴大蓋帽穿制服,之后又和自己漂亮的表姐戀愛結了婚,在農村儼然已是高門大戶,光耀門庭。可是命運不濟,有一天侄子從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稅務所下班回家,騎著摩托車追尾了一輛貨車,命倒是沒丟卻落下了殘疾,一只手不管用了,腿腳還好,關鍵是智力變回了兒童。侄媳婦還好并沒有拋棄,在市里買了房子一直照顧著這個變得癡呆了的表弟兼丈夫。
校長退休后賦閑在家了,雖然衣食無憂,但生活頓感無趣而空虛,在農村的老家終日無所事事,天天和駝背的老婆四目相對,再也沒有過去呼風喚雨的生活,幼兒教師們也都見不著了,實在是呆夠了,于是就想去侄子的樓房去住一段時間,和漂亮的侄媳婦一塊兒照顧侄子的生活起居,也好讓侄媳婦能夠更好的工作。
過了不久,從他們村里傳來了他的死訊,他才六十三歲,領了三年退休金。他是在侄媳婦照顧侄子的樓房里突發(fā)疾病去世的,據(jù)說是腦溢血,老家去人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死去多時,眼睛都癟下去了。有傳言說眼睛癟了應該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氣死的。
前不久,我見到了校長開玩笑的那位張學藝老師,已經快八十歲了,騎著個電動三輪車帶著他的滿臉老年斑的老伴去逛超市,他是最后一批轉正的民辦教師。我打招呼說張老師一向可好啊?他呲出大金牙哈哈的笑:“感謝黨,感謝政府啊,讓我們這些泥腿子轉正,現(xiàn)在退休金又漲啦,一萬多啦,到月底就打到卡上,著實好啦,孩子們也都老孝順,怕我死嘍,我就是棵搖錢樹,每個月往下掉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