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七十二年，四月。

正是草長鶯飛、春暖花開的時節。

這時，最適合同家人一起出游，或是與好友踏青賞花，共賞春光。

最不濟，也可在家中焚香品茗，做些高雅的事。

盛京城中，平南侯府。

江晨曦端坐在書案前，蘸墨，起筆，寫了一個大大的“靜”字。

念春站在旁邊呆呆地看著小姐寫字。

自從十天前開始，小姐就像性情大變了一樣。

從前的小姐嬌生慣養，有一絲不如意都會發脾氣，甚至摔東西。

而每一次都是大夫人急匆匆地趕來安撫小姐，好言相勸。

侯府里上到老太太，下到掃地丫頭，都知道大夫人對大小姐雖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

可是自從十天前小姐的風寒好了之后，她們這些貼身丫鬟就發現，大小姐不一樣了。

大小姐像是一夜間長大了，最近幾日待人謙和有禮，面上總是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只是笑容卻不入心。

另外，大小姐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不知在想什么。

“念春，”江晨曦吩咐道，“把這幅字收起來，你便下去吧。”

“是。”念春打斷思緒，上前收起了字。

室內重新歸于沉寂。

江晨曦來到梳妝臺前。

——

鏡中少女容顏透明似水，又清冷若冰。

她隨意扎著流蘇髻，發際斜插芙蓉暖玉步搖，淡掃蛾眉眼含春，色若滿目清輝，形若芙蕖灼灼，顧盼間自見風華絕代。

身著一身白色云絲衣裙，薄霧紅色煙沙的外裳，衣襟上的纖細絨毛無風自動，腰間豎著一根紅色的織錦攢珠緞帶，細密珍珠點綴其間，在陽光下泛著點點光澤。裙擺是層層薄紗，銀線勾出翻飛的蝴蝶，一動，就像要飛出裙擺。

年輕，真好！

這個時候的她，才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江晨曦！

江晨曦不禁撫摸銅鏡。

前世在定國公府，丈夫蘇冠山癡迷于煉丹以長生不老，對府中乃至朝堂之上的事不管不問，導致她剛剛成親，便獨守空房。

致使他們二人成親數年，一直未有子嗣。

婆婆陳綰本就與她生母有仇，更是以此為由對她多加刁難，克扣吃穿用度更是家常便飯。

剛開始江晨曦還會鬧上一鬧，可在婆媳關系中，婆婆生來就能用“孝”字壓媳婦一頭。

在一次次的較量中，她漸漸褪去少女的天真單純，成了一個心狠手辣的夫人。

這些事，蘇冠山怎會不知？

但他保持著一貫的作風，繼續裝聾作啞，任由母親和妻子鬧得你死我活。

后來，蘇冠山在除夕之夜偶然喝多了酒，強行和她洞房，她才有了自己的孩子。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江晨曦腹中懷有雙生子，萬事更應多加小心。

就在分娩之時，江晨曦娘家平南侯府被抄家的消息傳來。

江晨曦悲痛欲絕，拼盡全力生下第一個孩子，而第二個孩子在產道待得太久，出生時便是死胎了。

兩個孩子都是男孩。

有了孩子后，江晨曦和陳綰的婆媳關系才稍有緩和。

可娘家平南侯府被抄，父親平南侯被圣上以集結重兵意圖謀反之罪腰斬，江家全家流放三千里。

沒有娘家撐腰又沒有夫君寵愛的女子在深宅大院中的生活可想而知。

最令江晨曦痛心的是，向圣上揭發父親“謀反”的，竟是父親一直稱贊有加的晉王！

江晨曦心中憤懣疑惑，只得一邊坐月子，一邊偷偷調查平南侯之事。

好在蘇家并未克扣兒子蘇烈的飲食起居。

日子就這樣熬著。

終于在兒子蘇烈十三歲這一年，蘇冠山因服用過多丹藥中毒而亡。

婆婆陳綰聽此噩耗，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處理完蘇冠山的后事，皇上下旨令蘇烈繼承定國公府，為定國公。

第二年，蘇烈參加科舉考試，為一甲十六名。

恰逢此時先皇駕崩，四皇子登基，急需拉攏一批朝廷新臣作為心腹。

靠著聰慧的頭腦和能言善辯的本事，蘇烈官運頗為順遂，先是在皖地任了四年知府，調回京后便一路升遷，僅三十六歲便官至戶部尚書。

而四皇子登基兩年后，江晨曦認為時機已到，便將調查了十幾年的證據交給了父親生前關系最好的威武大將軍周平。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皇上需要證據鏟除晉王，她就奉上證據，證明晉王陷害建昭忠臣。

果然，皇上命令刑部重新審理當年平南侯之案。

刑部尚書眼觀鼻鼻觀心，揣測圣上是想為平南侯平反，于是搜集證據，于大朝會上提出當年平南侯一案當年是因當年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晉王因平南侯手握重兵又不肯為自己效忠而心生怨恨，在先帝面前蓄意陷害平南侯所致。

皇上大怒，怒斥晉王。

緊接著眾大臣又一一列舉了晉王在私下養私兵、鑄兵器的證據。

人證、物證具在，皇上龍顏大怒，遂下旨，以謀逆罪將晉王斬首示眾。

如此平南侯府才洗脫冤屈，不再是百姓口中的罪臣之家。

可逝去的親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江晨曦晚年頗為幸福，兒子孝順，兒媳明理，逢年過節時，滿堂子孫皆是她的骨肉。

罷了，罷了。

前世已然成為過去。

自從十日前江晨曦從暖閣中醒來，發覺自己重生回十四歲這天開始，她便告訴自己，前世之事已然過去，如今最要緊的，是保護平南侯府，保護江家。

只是……想起蘇冠山，江晨曦的心一陣陣刺痛。

曾記否，她也曾期盼過婚后的甜蜜生活，到頭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這一世，她絕不會嫁給蘇冠山！

與定國公府的婚約，亦是早早作廢的好。

……

“哎喲，小姐來了。”見到江晨曦，守在文翰閣門口的福叔立刻滿面笑容地上前問好。

看見福叔，江晨曦心里一痛。

福叔是父親身邊的人。前世父親被腰斬，兩塊尸體在烈日炎炎下掛在鬧市三日，后被人丟在城南的亂葬崗，是福叔半夜偷偷把父親尸體運回來葬在城外的一處空地里。

而后福叔給她留下一封信，便追隨父親而去了。

父親能得此忠仆，亦是父親之幸事。

江晨曦微笑著沖福叔點點頭。

“父親，女兒來了。”江晨曦屈膝給父親行禮。

“快起來快起來。”一見到女兒來了，江如松立刻上前扶住女兒肩頭。

“晨曦近日可好？”江如松親自為江晨曦倒了一杯茶。

“女兒一切都好。”江晨曦微笑道，“女兒今日前來，是有一事想請父親做主。”

女兒很少對自己提要求，江如松頗為好奇：“何事？晨曦盡管提，便是這天上的星星，只要你想要，為父也會給它摘下來！”

江如松粗獷的嗓音在文翰閣內回想。江晨曦看著父親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不覺笑了。

“晨曦不要天上的星星。”江晨曦斂起笑容，鄭重道，“女兒想讓父親同定國公府退婚。”

江如松從未見過女兒如此嚴肅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晨曦，那蘇冠山是不是得罪你了？你告訴為父，父親這就去教訓他！”說到最后，聲調不自覺又提高了幾分。

“并無，但是——”江晨曦頓了頓，“蘇大公子癡迷于煉丹，恐怕壽元不長。”

江晨曦就這么直接說了出來。

其實蘇冠山癡迷于煉丹這事，江晨曦前世是不知道的，若知道，她肯定想法子退婚了。

“這……”江如松思索片道，“成。只是你是如何知曉蘇冠山癡迷于煉丹一事的？”

這事定國公府瞞得極好，且蘇冠山性子孤僻平時很少有朋友，所以平南侯江如松也是不知情。

“這是晨表哥告訴我的。晨表哥與蘇大公子同在太學，偶然聽說，所以知曉此事。”江晨曦不得不扯一個謊。

江如松這才松了一口氣，他生怕女兒是見了不該見的人才知曉此事。

“行，那蘇冠山服用丹藥的確容易壽元不長，若是晨曦真嫁到那家，豈不要守活寡了？退婚才是明智之舉。正巧明日休沐，為父明日便去退婚。”江如松說道，“只是……是否太急促了些？”說著，眨眨眼睛。

江晨曦明白，父親這是以為自己和蘇冠山鬧小脾氣故意要退婚呢！

“父親，晨曦心意己決，絕不悔改。蘇冠山癡迷于煉丹，想來對女色一事亦是避諱。如此丈夫，女兒該如何同他相處？如何在定國公府立足？況且，”江晨曦俏皮一笑，“晨曦可是平南侯的女兒，平南侯的女兒絕不愁嫁！”

這波擺事實加彩虹屁成功哄住了江如松，大手一揮道：“晨曦放心，為父一定把這婚退了！”

“如此，便勞煩父親了。”江晨曦向江如松福了福身。

“一家人，說什么勞煩不勞煩的話。”江如松佯裝生氣道。

“是是是，父親說的都對。”江晨曦輕輕笑道，江如松看著女兒的臉，不知想到什么，默默低下頭。

“若無別事，晨曦先回去吧，為父還要處理公務。”江如松下了逐客令。

江晨曦再次行了一禮，施施然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