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寒料峭,生產隊的打谷場上擠滿了人。老槐樹下掛著一塊褪了色的紅布橫幅,上面用漿糊貼著新寫的標語——“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墨汁還沒干透,在晨風中微微顫動。
大隊支書站在磨盤上,手里捏著一份皺巴巴的《人民日報》,嗓子因為大聲地宣講已經沙啞。
大隊支書念完,從兜里掏出個紅頭文件。陽光正好照在公章上,鮮紅的印油亮得刺眼。
場邊土墻上,去年刷的“農業學大寨“標語正在剝落。新貼的承包合同書被風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拇指印,有幾個印子歪歪扭扭的,像是按手印時太激動抖了手。
“哥,能不能在吳知青土坯房那,起一座房子,我想把吳知青娶進家門。”
“吳知青同意了?”
“同意了,早該娶她了,這不讓咱爹的后事耽擱了。”
“行,我去找大隊長,看看能不能把宅基地畫給你倆,問清楚了,我們就起房子。”
“成。”
李德洪看著自己手上還沒消磨干凈的紅手印,只覺得生活越來越有盼頭。
李德淵為了自家弟弟,趁黑走向了村支書的家。
“德淵?快進來,咋了,是今天的包產到戶不明白嗎?”
“不是,叔,我今天想給我弟弄一塊宅基地。”
“德海說上媳婦來了?”
“不是,是我家小弟,他打算跟吳知青成家了。”
“吳知青?”
“對啊,咋了?”
“知青可以返鄉了,我怕……”
“您怕她回去是吧?”
“對,我怕吳知青受不了這里的苦生活,結婚沒幾年就返城。”
“沒事,是非都是我家小弟的命了,他看上人家姑娘了,還嚷嚷著非人家不娶,我這,總不能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吧。”
“行,要那塊地?”
“我打算在吳知青住的地方,給他們起間房子,先把婚結了,剩下的就看他倆自己了。”
“成。”
李德淵把好消息帶回了李家,興奮的李德洪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吳思思。
“當當當!”
“誰!”
聽到敲門聲的吳思思瞬間警覺,拿出剪刀攥在手里,看向房門。
“是我,思思。”
“笨蛋啊你,大晚上的敲門,你想嚇死我!等會,我給你開門。”
“不用開了,就在這說,我哥去跟大隊上說了,說我們可以在這建房,我可以娶你了。”
“好!”
“你咋聽著有點不高興。”
“哪有,我很高興!”
“好的,我走啦,千萬別開門,快睡吧。”
李德洪唱著小曲,消失在夜色中。
吳思思點燃蠟燭。
在她貼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張信紙,父親凌厲的字跡仿佛烙鐵般燙著她的心:“立即返城!否則斷絕父女關系!”
吳思思看著燭光,眼中亮亮的。
不久,她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紙張放到了蠟燭上,點燃了那封信。
清晨總是裹著一層薄霧,吳思思還在水井旁洗漱,目光卻被村頭的人群吸引了過去。
吳思思的手一抖,搪瓷缸子“咣當”掉進井里。她透過霧氣看見大隊支書正領著一輛吉普車進村。
兩個穿藍色中山裝的陌生男人在車停好后下了車。
吳思思一眼便認出了下車的人,那是自己父親的司機,不一會又下來了一名穿著中山裝的中年人,正不耐煩看著自己手上表。
吉普車的引擎聲驚醒了沉睡的村莊。當吳思思被半推半架著上車時,她看見遠處街道有個身影正拼命往這邊跑。
是李德洪,他連外套都沒穿,單薄的白色汗衫在晨風中鼓蕩。
“思思!”
李德洪的喊聲撕開裂帛般的晨霧。
吳思思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掙脫鉗制跳下車。她跑向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卻在半路被自己父親的司機攔住。
掙扎中,她藏在袖口的棗木梳有一半掉在泥地上。
這一半正是吳思思刻上舉案齊眉,另一半則是李德洪刻上的結發同心。
“按住他”,大隊書記厲聲喝道。
三個男人七手八腳地把尖叫的李德洪按倒在了路中央。
吉普車猛地啟動,卷起一片塵土。后窗玻璃上,吳思思拍打的手掌印漸漸模糊。
掙脫了幾個大漢的李德洪追著車跑,先是快跑,然后踉蹌,最后變成跌跌撞撞的跋涉。
“思思!思思!”他的喊聲漸漸嘶啞。
車拐大路時,吳思思從后窗看見李德洪跪在了路中央。
他手里舉著什么東西,是那半截棗木梳子!
朝陽下,吉普車駛離了村落。
吳思思聽著那大聲喊出的“我等你”,逐漸安靜下來,淚水滾落在緊握的拳頭上。
吳思思的父親松了口氣,點燃一支煙:“丫頭,你別怨爸。知青和農民結婚?那是毀前程...“
吳思思沒有回答。她只是死死盯著后窗,直到那個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最后徹底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吳思思的左手始終按著左邊的口袋,因為口袋里有著半截木梳。
李德洪被自家的大哥跟二哥架回了家。
李德淵在自家角落抽起了旱煙。
“哥,你看這都多久了,盯著那半截梳子發呆,不能傻了吧?”
“上一邊去,別來煩我。”
李德淵看著躺在床上猶如傻掉的弟弟,嘴里不停的念叨著“我等你”的話語。
李德淵看到自家媳婦著急地來回走動。
“我說,媳婦啊,你就別在這晃悠了,你著急不也是白著急嘛?這還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想開。”
“你就別端飯了,他能吃嗎,行了,我的媳婦喲,你就別忙了,你說不出來,再急出個好歹。”
就這樣一天,直到夜幕降臨,躺在床上的李德洪依舊不吃不喝。
眼睛墨綠色的李德淵在自家院子里不知道在挖什么。
李德淵挖了好久,終于挖出了自家老爹埋下的一壇酒。
李德淵提著壇子,走向了屋子里。
“起來!”
李德洪瞟了一眼自家大哥,然后閉上了眼睛,眼淚從眼角躥出,直到洇進枕頭里。
“這是咱爹為我們兄弟三個留下的結婚用的酒,我的喝了,這是你的。”
“小弟,現在形勢一片大好,只要肯干,金陵怎么能去不了。”
“你還年輕,大可以攢錢去找她,讓她的父親看得起咱,將吳知青風風光光的嫁到咱家。”
兄弟二人坐在自家破舊的小院,身旁只有一盤去年剩下的花生米。
李德洪長這么大沒喝過酒,今天卻也是醉了。
“哥。”
“嗯?”
“我差點就夠到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