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爾 星期六，九月五日 晚上十點

黑暗中，他在哈吉卜·卡菲爾的辦公桌后面獨自坐著，目光透過滿是灰塵的辦公室窗戶，心不在焉地落在窗外伊斯坦布爾那永不消失的尖塔上。他是一個在全世界很多首都都能安適自在的人，不過，伊斯坦布爾是他最喜歡的城市之一。他喜歡的不是旅客眼中有著貝約格魯大街、俗艷的希爾頓拉勒扎布酒吧的伊斯坦布爾，而是偏僻的、只有穆斯林知道的那些地方：海濱住宅、遠離露天劇場的小市場，還有泰利·巴巴[1]陵墓。這是只埋葬了泰利·巴巴一個人的墓地，人們紛紛前來向他祈禱。

他在等待著，以獵人的耐心，悄無聲息、一動不動，身體與情緒完全處于掌控之中。他是威爾士人，有著祖先的俊朗容顏、黝黑膚色、熱烈情感。他的頭發是黑色的，臉部線條硬朗，深藍色的眼睛犀利、睿智。身高六英尺[2]有余，身材保持良好，沒有絲毫贅肉，肌肉發達。辦公室彌漫著來自哈吉卜·卡菲爾的難聞氣味：甜膩的煙草味、苦苦的土耳其咖啡味，以及他肥胖、油膩的身體的體味。對于這些，里斯·威廉斯并沒有感覺。他在想著一個小時前接到的那個來自沙莫尼的電話。

“……可怕的意外！相信我，威廉斯先生，我們都嚇壞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們根本沒機會去救他。一眨眼的工夫，羅夫先生就沒了……”

薩姆·羅夫是羅氏公司的總裁。羅氏公司是世界第二大制藥公司，擁有數十億美元資產，是業務遍布全球的商業王國。難以想象薩姆·羅夫就這樣死了。他一直都是那么不可或缺，那么充滿活力與能量，馬不停蹄，住在飛機上，在全世界各地的公司工廠和辦公室之間來回飛，解決其他人束手無策的問題，提出新的理念，推動每一個人做得更多，做得更好。盡管他已經結婚，有了一個孩子，但他真正的興趣還是在生意上。薩姆·羅夫一直都是一個才華橫溢、非同尋常的男人。誰能替代他呢？誰有能力經營他留下的龐大帝國？很明顯，薩姆·羅夫還沒選定繼承人。不過話說回來，他不會想到自己會在五十二歲死去。他一直認為時間還很充裕。

現在，他沒有時間了。

辦公室的燈突然亮了，里斯·威廉斯感覺一陣晃眼，不由朝門口望去。

“威廉斯先生，我不知道這里有人?！?

說這話的是索菲，公司眾多秘書中的一位，是威廉斯在伊斯坦布爾期間的指定秘書。她是土耳其人，二十五歲左右，臉蛋漂亮，身材秀美、性感，渾身散發著令人按捺不住的情欲。她用微妙而古老的方式讓里斯明白，只要他想快活，無論什么時候，她都隨時恭候?？墒抢锼箤Υ瞬桓信d趣。

她說：“我回來是要給卡菲爾寫幾封信。”接下來，她的語氣更加柔和、曖昧：“沒準兒我可以為你做些什么？”

她朝辦公桌走來，距離更近了，里斯能夠嗅到發情期野獸的麝香味。

“卡菲爾先生在哪里？”里斯說。

索菲遺憾地搖搖頭?！八x開一整天了?！彼彳?、靈巧的手掌撫過裙子的前胸部位?！拔夷苡檬裁捶绞綆偷侥銌幔俊彼稚难劬λ敉舻摹?

里斯說：“找到他?！?

她皺皺眉：“可我不知道他會在哪里——”

“在科范薩雷酒店，還有馬爾馬拉酒店找找看。”有可能是前一個地方，哈吉卜·卡菲爾的情婦之一是肚皮舞者，她在那里工作。但是你永遠吃不準卡菲爾，里斯不由想到，也許他和妻子在一起。

索菲不無歉意：“我會盡力，但是我怕我——”

“告訴他如果一小時還沒到這里，他就丟了飯碗?！?

她的表情變了：“我會竭盡所能，威廉斯先生?！比缓螅T口走去。

“關上燈。”里斯說。

不知何故，坐在黑暗中想心事對他來說更容易些。薩姆·羅夫的身影不斷浮現。正值九月初，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攀登勃朗峰應該不難。薩姆以前嘗試過，但是受暴風雪阻礙，沒能登頂。

“這一次，我要把公司的旗幟插到那里?！彼_姆曾以玩笑的口吻對里斯承諾。

然后就是剛才接到的電話，當時在佩拉宮酒店的里斯正準備結賬離開。他能聽出電話那頭的聲音有多焦急。“……他們正在穿越一塊冰地……羅夫先生腳下一滑，繩子斷裂……他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冰縫中……”

里斯想象著薩姆猛地摔倒在堅硬的冰地上，翻滾著跌進冰縫的樣子。他強迫自己不想這些。畢竟這些都過去了，現在要緊的是當下。薩姆·羅夫的死訊要通知到他的家人，而他們分散在世界各地。公司要準備一份報紙聲明。這一新聞的沖擊會震蕩整個國際金融圈。公司正面臨著財務危機，把薩姆·羅夫死亡的影響降至最低至關重要。這是里斯當下該做的。

里斯·威廉斯第一次見到薩姆·羅夫是在九年前。當時里斯二十五歲，是一家小醫藥公司的銷售經理。他人聰明，想法多，聲名隨著公司的發展不斷傳播。羅氏公司向里斯拋出橄欖枝，他拒絕了。薩姆·羅夫于是買下他就職的那家公司，還派人把他叫來。時至今日，他仍然能回憶起初次見面時薩姆·羅夫那強大的氣場。

“你屬于羅氏公司了，”薩姆開門見山地說，“這是我買下你所在的那家落后的公司的原因?！?

里斯深感榮幸的同時又覺得窩火：“假如我不想留下呢？”

薩姆·羅夫微微一笑，很自信地說：“你會留下的。里斯，你我有共同之處。我們都野心勃勃，想要擁有整個世界。我會讓你知道怎么做到?！?

他的話充滿魔力，對這位內心燃燒著饑渴之火的年輕人而言，無異于饕餮盛宴。不過，里斯清楚，有些事情薩姆·羅夫并不了解：世上本沒有里斯·威廉斯，他只是一個他在絕望與貧困中虛構出來的人物。

里斯出生在格溫特郡和卡馬森郡（交界的）煤礦附近，那里是威爾士的山谷地帶。山谷是紅色的，如同傷疤，綠色的大地上遍布著層層的砂巖、蝶狀石灰巖和煤。他成長的地方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每個地名都富有詩意：布雷肯鎮、佩尼范峰、潘德林、格林科魯格村、邁斯泰格。這里充滿傳奇色彩，地下深埋著兩億八千萬年前形成的煤田；這里曾經遍布林木，讓松鼠可以腳不著地地從布雷肯山一直攀緣到海邊。但是隨著工業革命的隆隆而至，美麗的綠樹被炭爐工人砍掉，填進了冶鐵工人永不滿足的爐火中。

這個小男孩在英雄們的陪伴下長大。這些英雄隸屬于另一個時代和另一個世界：羅伯特·法蕾爾，因不愿拋棄妻子、發誓獨身而被羅馬教廷燒死在火刑柱上；善人海韋爾王，給十世紀的威爾士帶來了法律；英勇的戰士布賴欣生了十二個兒子和二十四個女兒，勇猛地擊退了所有對王國的入侵。這個男孩生長的土地上有著光輝的歷史，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活得有榮光。他的祖輩們是礦工，個個都是。他過去常聽父親和伯伯叔叔們講他們的苦難經歷。他們說起過沒活兒可干的可怕過去：煤礦公司和礦工之間發生激烈的斗爭，格溫特郡和卡馬森郡的富礦煤田被關閉，貧窮銷蝕礦工們的雄心與尊嚴，奪走男人的力量與精氣神，礦工們生活每況愈下，最終選擇妥協。

煤礦公司開工的時候則是另一種不堪的生活。里斯家的多數人都死于煤礦，有的長埋在深深的礦山下，有的染上黑肺病，咳得死去活來。幾乎沒人能活過三十歲。

里斯過去常聽父親和未老先衰的叔叔們議論過去，什么塌方啊，斷裂啊，罷工啊，聽他們講好或不好的光景。其實這一切在這個小男孩聽來都一樣。全是不好的光景。一想到要在黑暗的地下待很多年，里斯就不由地害怕。他知道自己必須逃走。

十二歲的時候，他從家里逃出來了。他離開煤谷，去了海邊，到過薩利蘭尼海灣和萊弗諾克小村莊。在這些聚集了富有的旅客的地方，他可以找到活兒干，他可以搬運東西，幫助女士沿著陡峭的懸崖下到海灘上，拖運沉重的野餐籃子，在珀納斯駕駛小馬車，以及在惠特莫爾海灣的游樂園干活兒。

這里離他家只有幾個小時的路程，但是這段距離在某種層面卻無法跨越。這里的人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里斯·威廉斯從來沒有想到會有如此美麗的人，會有如此漂亮的服飾。在他眼里，每個女人都像女王，男人們則個個舉止優雅、氣宇軒昂。這里是他心心念念的世界，為了留在這里，他無論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長到十四歲的時候，里斯·威廉斯便已經攢下足夠去一趟倫敦的錢。他在這座巨大的城市里待了三天，也只是隨處走走。他見什么都盯著看，很貪婪，想要把令人難以置信的所見、所聽、所聞都收納入心。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布料店送貨。店里有兩個男職員，個個高人一等的樣子；還有一個女職員，里斯想起她時，這個威爾士小男孩心里就不由得唱起了歌。兩個男職員不把里斯當人，這樣做好像理所應當：他看起來很怪異，衣著古怪，舉止討嫌，口音難懂。他們甚至說不準他的名字，稱他為賴斯、賴依和賴茲。“我叫里斯?！崩锼共粩嗟丶m正他們的發音。

女職員同情他。她叫格拉迪絲·辛普金斯，和另外三個女孩在杜丁租了一個小小的公寓。有一天下班后，她讓這個男孩送她回家，還邀請他進去喝了一杯茶。年紀還小的里斯非常緊張，以為這次會成為他的第一次性經歷。但是當他用一只胳膊環住格拉迪絲的時候，她卻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就大笑起來。“我不會讓你碰我一點兒的，”她說，“但是，我會給你一些建議。如果你想讓自己有所成就，就要給自己買像樣的衣服，接受教育，學會如何待人接物?！彼屑毚蛄恐锼瓜荨⑶橐饩d綿的臉龐，定定地看著他深邃的藍眼睛，然后輕聲說：“你長大了倒是會成為一個可人兒?！?

如果你想有所成就……就在那一刻，虛構的里斯·威廉斯誕生了。真正的里斯·威廉斯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無知小男孩，他沒有背景，沒有教養，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但是他有想象力，聰明，野心勃勃。這就夠了。他從自己想要的樣子和想要成為的人入手。照鏡子的時候，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個有著滑稽口音的笨拙、骯臟的小男孩；鏡子里的他光鮮亮麗，溫文爾雅，是成功人士。漸漸地，里斯開始照著心中的樣子改變。他讀夜校，周末泡在美術館。他經常去公共圖書館，還去劇院，通常是坐在樓上的座位上，研究在正廳前排就座的那些人的精美著裝。他省吃儉用，為的是可以一個月去一次好餐廳，仔細模仿其他人的餐桌禮儀。他觀察著，學習著，記憶著，就像一塊海綿，擠掉了過去，吸進了未來。

在短短的一年間，里斯學會了不少東西，足以讓他發現他的公主格拉迪絲·辛普金斯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倫敦女孩，已經滿足不了他的品位。他離開布料店，去了一家藥店。這家藥店屬于一個大的連鎖機構。現在他差不多十六歲了，但是看起來年齡要大些，人長得壯實，個頭也高了。女人們開始注意到這個威爾士男孩：皮膚黝黑，臉龐俊朗，腦子活絡，乖嘴蜜舌。他在藥店里很快混得風生水起。女顧客為了得到他的服務，會一直等，直到他忙完。他衣著考究，談吐不凡。他知道自己已經遠離格溫特郡和卡馬森郡，但是照鏡子的時候，他還是不滿意。他要走的路還很長。

兩年之內，里斯·威廉斯成了所在店鋪的經理。藥店連鎖機構的區域經理對里斯說：“威廉斯，這只是個開端，好好工作，終有一天你會成為好幾家店的主管?！?

里斯差點笑出聲來。經理竟然認為這是一個人雄心壯志的巔峰！里斯從未停止學習。他不斷地學習管理、營銷和商業技巧。他想要更多。他在鏡子里的形象處于職業階梯的頂端，但他覺得自己現在依然在最底端。向上攀爬的機會來了。有一天，一個藥品銷售員來到店里，目睹了里斯哄誘幾位女士買她們壓根兒用不著的東西的過程，于是說：“你在這里是浪費時間，小伙子。你應該去一個更好的公司施展才能?！?

“您有何高見？”里斯問。

“我要向老板推薦你?！?

兩星期之后，里斯成了一家小醫藥公司的銷售員。公司共有五十名銷售員，但是他照心里那面特殊的鏡子時，里斯知道他們都不是自己的對手。他唯一的競爭對手就是他自己?，F在他正一步步接近心中的形象，接近他虛構出來的那個人物。那個人聰明、有教養、見多識廣、富有魅力。他做到了常人難以想到的事情。眾人皆知，有些品質必須生而有之，不可能后天養成。但是，里斯做到了，他成了自己想象中的那個樣子。

他到全國各地出差，售賣公司的產品，與人交談，互相傾聽?；氐絺惗貢r，他心中裝滿了可行性的建議。他在工作中升遷得很快。

進入這家公司三年后，里斯成了銷售總經理。在他的精心指導下，公司開始擴大規模。

四年之后，薩姆·羅夫走進了里斯的生活，他看到了里斯內心的渴望。

“你跟我很像，”薩姆·羅夫說，“我們都想擁有世界。我會讓你知道怎么做到?！彼_姆做到了。

薩姆·羅夫是一位高明的導師。在之后的九年里，里斯·威廉斯在薩姆的指導下成為公司的無價之寶。隨著時間的推移，里斯背負的責任越來越多：重組各部門，解決世界各地的分公司的紛爭，協調羅氏公司各個部門的工作，提出新理念。最終，里斯掌握的公司運營知識超過了除薩姆·羅夫外的所有人。里斯·威廉斯應該順理成章地成為總裁職位的繼任者。一天早上，里斯和薩姆·羅夫從加拉加斯返回。他們乘坐的是公司的一架用波音707-320改裝的豪華噴氣式飛機，這樣的飛機公司有八架。里斯和委內瑞拉政府做了一單大生意，賺了大錢。薩姆·羅夫表揚了他。

“里斯，這單生意會給你帶來豐厚的獎金?！?

里斯很平靜地說：“我不想要獎金，薩姆。我更想要一些股票和董事會的一個席位?！?

這單生意是里斯掙來的，他們兩個都很清楚。但是薩姆說：“對不起。我不能改變規則，即便是你也不行。羅氏公司不是一家上市公司。家族之外的人不能進董事會，也不能擁有股票?！?

里斯當然知道這些。他參加過所有的董事會議，不過不是以董事會成員的身份。他是一個局外人。薩姆·羅夫是羅夫家族血統的最后一位男性。薩姆這一輩的其他姓羅夫的人都是女性，她們嫁的男人都進了公司董事會：沃爾瑟·加斯納，娶了安娜·羅夫；伊沃·帕拉齊，娶了西莫內塔·羅夫；查爾斯·馬特爾，娶了埃萊娜·羅夫。亞歷克·尼科爾斯的媽媽是羅夫家的人。

因此里斯被迫做出一個決定。他知道自己理應進入董事會，終有一天，公司將由他來掌管，雖然當前的情況不允許，但是形勢總會發生變化。他決定留下來，等待時機，因為薩姆曾教他做事要有耐心?，F在，薩姆死了。

突然，辦公室的燈又亮了。哈吉卜·卡菲爾站在門口?？ǚ茽柺橇_氏公司土耳其分公司的銷售經理。他身材短小，皮膚黝黑，戴著鉆石，肥大的肚子像是他傲嬌的裝飾品。從他的衣冠不整，看得出他穿衣時有多倉促?？礃幼?，索菲不是在夜總會找到他的。哈，好吧，里斯心里想道。薩姆·羅夫去世的一個副作用就是攪了一場好事。

“里斯！”卡菲爾大聲說，“我親愛的伙計，原諒我！我根本不知道你還在伊斯坦布爾！你不是去趕飛機了嘛！我有一些公務要——”

“坐下，哈吉卜。仔細聽著。我要你用公司代碼發四封電報，發給不同的國家。我希望由我們的信使親自送達。明白了嗎？”

“當然，”卡菲爾不無困惑地應聲道，“完全明白?！?

里斯瞟了一眼腕上薄薄的名士金手表?！靶鲁青]局下班了。用業尼通信專線發電報吧。我想讓電報在三十分鐘內發出?！彼f給卡菲爾一份寫好的電報?！巴h此事者，即刻開除?！?

卡菲爾掃了一眼電報內容，瞪大了眼睛?！拔业奶炷?！”他脫口而出。“啊，我的天哪！”他抬頭看著里斯陰沉的臉?！霸趺础趺磿l生這么可怕的事情？”

“薩姆·羅夫死于意外事故?！崩锼拐f。

現在，里斯終于可以放飛思緒，去想他一直有意避開，試圖不去想的人：薩姆的女兒——伊麗莎白·羅夫。她現在二十四歲。里斯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才十五歲，戴著牙箍，極其靦腆，身體肥胖，是一個孤獨的叛逆者。這些年來，里斯看著伊麗莎白長成令人驚艷的年輕女子。她有著媽媽的美麗以及父親的才智和氣質。她現在和薩姆的關系很親近。里斯知道這個消息對她的打擊會有多大。他必須親口告訴她。

兩小時之后，公司的飛機載著里斯·威廉斯飛入地中海的上空，直奔紐約。

注釋

[1]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四個守護神之一，其墓地是尋求愛情之人的朝圣地?！g者注。

[2]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尺約為0.30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