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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編
京官時期

第一章
長途拜客“打秋風”:曾國藩籌集“進京資本”

第一節
從普通百姓到官宦之家

一 典型的“平頭百姓”

湘鄉曾氏家族本來是非常典型的“平頭百姓”。曾國藩曾說:“吾曾氏家世微薄……”[1]“五六百載,曾無人與于科目秀才之列。”[2]也就是說,從元明到晚清五六百年,曾氏家族沒有出過一個讀書人。

確實,查閱《大界曾氏五修族譜》,從南宋年間那個可疑的“宋翰林院學士曾仕珪”往下,到曾國藩的祖父曾玉屏為止的二十二代間,連一個秀才也沒出過[3]

直到清道光十二年(1832),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才取得突破,成為曾氏家族第一個秀才,曾家才脫離平頭百姓行列,進入“紳士階層”[4],不過屬于“下層紳士”。道光十八年(1838),曾國藩又考中了進士,曾氏家族也由此跨過了“上層紳士”階層的門檻。此后,曾國藩在官場上不斷升遷,他的兄弟曾國荃以軍功崛起,曾氏家族上升為“豪門巨族”,登上傳統社會金字塔的頂端。從這個角度來說,曾國藩家族是研究清代社會垂直流動的一個很好的樣板。

二 中個秀才不容易

在傳統時代,平頭百姓要想爬上士紳階層,并不比駱駝穿過針眼容易。明清兩代士紳占全社會人口的比例,在最多的時候也不過1%左右[5]

平民百姓想要改換門庭,最主要的途徑當然就是科舉。然而傳統時代科舉的錄取率極低,最低一級功名秀才(生員)的錄取率不過1%左右[6],至于舉人、進士功名,當然更是難上加難。何炳棣說,以明代1393年為例,“進士只占總人口的0.000055%,清1844年,0.000048%”[7]。也就是說,進士占全國人口的比例,平均不過千萬分之五左右。

因此,由布衣而入仕,通常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業,往往需要好幾代人進行接力。宗韻在《階層與流動:明初農戶入仕案例分析》一文中,對明代二十個家族的奮斗史進行分析,得出的結論是明初普通農民家庭攀升為官宦之家,平均需要四代到五代人,花一百三十年左右的時間才能完成[8]

在這個漫長的奮斗過程中,通常有兩個必須通過的關口。第一,奮斗的起點往往是這個家族從中農以下變成富農或者地主,也就是經濟地位要有一次上升。第二,有一代人獲得秀才這個低級功名,后代才有可能中進士。

為什么要經過這兩個關口呢?首先,只有具備一定的經濟條件,才能供孩子讀書。雖然中國科舉制度最令人稱道之處就是它的公平性,然而這種公平性是受到經濟條件的極大制約的。潘光旦、費孝通分析了清朝從康熙到宣統年間的915份朱墨卷,得出的結論是,科舉制看似公平,但是實際上對城鎮居民、有產之家庭更為有利。張仲禮也認為科舉制實際上更有利于有財富權勢者[9]。因為供孩子讀書、參加考試,特別是參加鄉試以上級別的考試,是要花很多錢的。參加鄉試,需要在省城住店或者租房,“而此時房租又頗昂貴,非一般貧寒子弟所堪承受。而參加會試,更是所費不貲。有些離京城較遠的省份,第二年三月的會試,在前一年十二月初就準備上京。旅途勞頓之苦,旅費之巨,不難想見”[10]。一個具體的例子是光緒二十四年(1898),河南拔貢王錫彤由汲縣赴北京參加朝考。河南離北京并不算遠,然而往返路費還是花掉了約50兩白銀;到了北京之后,他經歷了到禮部投文、報到、買卷、團拜等必需的程序,又花掉50兩左右[11]。這樣大的支出是中農以下的人家通常難以負擔的,所以大部分科舉的成功者都出自小康以上的家庭。

之所以要由前代人獲得一個低級功名給后代人做墊腳石,是因為獲得舉人、進士等高級功名的難度遠遠大于秀才。艾爾曼說,在3萬名生員中,“只有1500名(5%)從鄉試中勝出成為舉人,而在舉人中最后只有300名(20%)可以通過殿試”[12]。也就是說,按所有參加科舉的人數與最終的進士名額計算,錄取率是0.015%。

由平民家庭白手起家中了秀才的第一代科舉成功者,由于教育質量的限制,往往只能止步于第一階。但是他們卻可以給自己的孩子提供更為優越的教育環境,做孩子的啟蒙老師,成為孩子向上攀登的階梯。王先明研究證明,晚清考中舉人的那些人,查他們的祖、父兩代,大部分都取得過秀才等基礎功名。“其祖、父有功名身分的舉人所占比例占絕對的多數。”[13]何炳棣也說,明清兩代近百分之七十的進士不是出身于普通平民之家[14]。具體到清代,百分之八十以上進士的三代祖先中至少出現過一個秀才[15]

曾國藩的同時代人李鴻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安徽李氏最初“清貧無田”,到李鴻章高祖時,才“勤儉成家,有田二頃”[16],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李鴻章的祖父李殿華立志要光大門戶,發奮苦讀,無奈時運不濟,兩次鄉試均告失敗,止步于生員。李殿華從此退居鄉間,率子孫耕讀,“足不入城市幾近五十年”。他承擔起所有家事,讓自己的子孫們專心于學業。命運終于對李氏家族的頑強努力加以回報,李文安父子后來雙雙金榜題名,“以科甲奮起,遂為廬郡望族”[17]

曾國藩家族的科舉史與此十分相似。湘鄉曾氏接力式奮斗的起點,也就是經濟地位的上升,是在曾國藩的祖父曾玉屏這一代完成的。曾玉屏出生之時,家境屬于中農。他“少耽游惰,往還湘潭市肆,與裘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寢”,一度游手好閑,不務正業,以至人們擔心曾家在他手里破落。好在從三十五歲起他痛改舊習,勤苦力田,“入而飼豕,出而養魚”,多種經營,一年到頭,無稍空閑。高嵋山“垅峻如梯,田小如瓦”,曾玉屏“鑿石決壤”[18],將十幾塊小田土連接成一片大田地。幾十年艱苦創業,終于使曾家經濟狀況逐漸改善。

嘉慶十六年(1811)曾國藩出生時,家里有田地百余畝,家中有祖父母、父母、叔嬸、大姐加上他共八口人,人均田地至少十二畝半。晚清中國人均田地,學者的樂觀估計是三畝,悲觀估計僅為一點四畝,具體到嘉慶十七年(1812),吳慧提供的數字是一點七一畝[19]。也就是說,曾家人均土地是全國水平的七點三倍左右。

毛澤東的出生地與曾國藩家相距不遠,出生時間較曾國藩晚八十二年。毛澤東在與斯諾談話中說,“我家有十五畝田地,成了中農”,后來又買了七畝,“就有‘富’農的地位了”[20]。人均五畝多地就算富農,這一幾十年后的標準亦可略資參考。據此我們大致可以判斷曾家的成分為小地主。曾國藩為曾玉屏作的《大界墓表》中說曾玉屏中年以后成為地方上的頭面人物,經常修橋補路,救助孤貧[21]。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他具備了一定的經濟實力。這是曾家向紳士階層進發的第一層基礎。

曾玉屏對湘鄉曾氏家族更大的貢獻,是高瞻遠矚地供自己的兒子讀書。曾玉屏深知功名對光大家業的重要性。據族譜記載,曾玉屏并不是湘鄉曾氏的第一個地主。事實上,在五六百年的歷史中,曾氏一族也數度上升到小地主階層,比如曾國藩的太高祖曾元吉就生財有道,在康熙至乾隆年間積聚了數千兩的產業,置買了數百畝田地。然而由于沒有功名做保障,這一短暫的地主地位很快被中國社會“諸子均分”習俗所打破:曾元吉晚年將家產均分給了六個兒子,自己只留下衡陽的四十畝田作為養老送終之用。六個兒子每人可以分到五十畝左右的田地,再次回落到中農階層[22]

為防止曾家的富裕如曾元吉時代一樣曇花一現,曾玉屏下定決心,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博取功名。他一力負擔起所有家業,供長子曾麟書從小讀書,并且不惜代價“令子孫出就名師”[23],擺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

在曾玉屏的嚴厲督責下,曾麟書“窮年磨厲,期于有成”。無奈他的天賦實在太差了,前后應考了十六次秀才,都失敗了。直到四十三歲頭發已經花白的時候,才“得補縣學生員”[24]

雖然來得有點兒晚,然而這畢竟是曾氏家族史上破天荒的重大突破,值得大書特書。曾國藩回憶父親生平至此,不覺嘆道:“五六百載,曾無人與于科目秀才之列。至是乃若創獲,何其難也。”[25]

三 從下層紳士到上層紳士

取得秀才即“生員”身份,意味著獲得一定的特權:從面子上講,“一得為此(指秀才——作者注),則免于編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齒于衣冠,得于禮見官長,而無笞、捶之辱”[26]。可以免除一點兒賦役,出入可乘肩輿,見了地方官,不必下跪。在法律上也享有一定特權:犯了罪,先要由學官免除秀才身份才能定罪。因此小吏和衙役等人不能隨便欺負,“平民且不敢抗衡,廝役隸人無論已”[27]

然而,這點兒實際利益對一個安分守己、家口不多的普通生員人家來說,意義不大,也就是說,秀才功名對家庭經濟地位的改變十分有限。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秀才不能當官。

確實,在曾麟書成為秀才后,曾氏一家的經濟地位沒有發生明顯變化。幾乎每一個讀書人的目的都是走上仕途,而只有成為舉人和進士才能保證他們獲得官職。然而曾麟書中了秀才后,卻再也沒進過考場。通過十七次艱難科考才得了一個秀才這個事實,讓他認識到自己確實缺乏讀書的天分,根本無力跨過從生員到舉人的鴻溝。他早已經把努力的重心轉到了培養幾個孩子,特別是長子曾國藩身上。

曾國藩的祖父和父親對曾國藩的殷切期望從曾國藩的學業進程中就可以體現出來。曾國藩四歲即啟蒙[28],八歲就讀完了《五經》,開始學習寫八股文。“讀《五經》畢,始為時文帖括之學。”[29]

然而由于天資平平,曾國藩的科名之路開始也并不順利。他十三歲即赴省城參加考試,一直考到二十二歲,前后考了七次才中了秀才,看起來很可能要步父親的后塵了。不過在那之后就峰回路轉,早年扎實的基本功讓他厚積薄發,轉過年來就中了舉人。在兩次進京會試失利后,在道光十八年(1838)春也就是二十七歲時取中三甲第四十二名進士。更因在隨后的朝考中發揮出色,被授為翰林院庶吉士。

曾家三代努力至此大功告成。相比宗韻所說的一百三十年,曾國藩家族的奮斗過程算是相當順利的。從父親曾麟書讀書起到曾國藩中進士,前后不過四十多年;不過,曾國藩父子兩人異峰突起之前,卻是這個庶民家族五六百年之久的蟄伏。曾國藩屢屢說他的發達“賴祖宗之積累”[30],這并非虛言。


注釋:

[1]《曾國藩全集·詩文》,岳麓書社,1994,第236頁。

[2]同上書,第331頁。

[3]《大界曾氏五修族譜》,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據1946年三省堂木活字本2002年復制本,《譜敘》第3—4頁。

[4]關于紳士的定義,一部分研究者認為生員等低級功名獲得者不應該被列入紳士階層,比如許順富說,生員和監生仍屬平民范疇,正如他們被稱為“士民”而非“縉紳”。只有貢生以上的人數較少的群體才能被稱為紳士(許順富:《湖南紳士與晚清政治變遷》,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第15—16頁)。而更多的研究者則認同張仲禮先生所作的更為廣義的定義:“紳士的地位是通過取得功名、學品、學銜和官職而獲得的,凡屬上述身份者即自然成為紳士集團成員。”(張仲禮:《中國紳士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3頁)也就是說,生員以上的功名獲得者皆可被稱為紳士,雖然生員和監生只能被列為下層紳士。本書采用后一定義。

[5]太平天國前后,由于捐納大開,軍功盛行,所以士紳階層膨脹很快,根據張仲禮的估計,從太平天國前后全國平均水平來看,真正獲得功名(academic success)的人群——士紳(gentry)的人數也不過占全國的1%左右(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李榮昌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第100頁)。承平時代這個比例當然更低。

[6]張仲禮、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等人的研究認為生員的錄取率在1%左右。艾爾曼則以1850年為例,計算出“在200萬名參加院試的讀書人中,只有3萬名(大約1.5%)成為生員”。見紀鶯鶯:《明清科舉制的社會整合功能:以社會流動為視角》,《社會》2006年第6期。

[7]紀鶯鶯據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對相關數據進行了簡單計算。見紀鶯鶯:《明清科舉制的社會整合功能》。

[8]宗韻:《階層與流動:明初農戶入仕案例分析》,《歷史檔案》2010年第3期。

[9]紀鶯鶯:《明清科舉制的社會整合功能》。

[10]陳寶良:《明代儒學生員與地方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第231頁。

[11]蔣純焦:《晚清士子的生活與教育——以塾師王錫彤為例》,《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06年第2期。

[12]Benjamin A. Elman,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0),p.14.轉引自紀鶯鶯《明清科舉制的社會整合功能》。

[13]比如山東省中舉69人,其祖、父有功名者60人,占比為86.9%;山西為55%;四川為38.3%;廣東為67.6%。見王先明:《近代紳士——一個封建階層的歷史命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第152頁。

[14]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312頁。

[15]何懷宏:《選舉社會及其終結:秦漢至晚清歷史的一種社會學闡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第136頁。

[16]李文安:《李光祿公遺集》卷一,頁四,清光緒年間刻本,轉引自苑書義《李鴻章傳》,人民出版社,1991,第4頁。

[17]李文安:《李光祿公遺集》卷八,頁二,清光緒年間刻本,轉引自苑書義《李鴻章傳》,第6頁。

[18]《曾國藩全集·詩文》,第329頁。

[19]吳慧:《中國歷代糧食畝產研究(增訂再版)》,農業出版社,2016,第210頁。孫毓棠、張寄謙:《清代的墾田與丁口的記錄》,載《清史論叢》第一輯,中華書局,1979,第117—120頁。

[20]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董樂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9,第105—106頁。

[21]《曾國藩全集·詩文》,第330頁。

[22]劉鵬佛:《清代湘鄉曾氏家族與經濟社會》,博士學位論文,廈門大學中國古代史(專業),2003,第45頁。

[23]《曾國藩全集·詩文》,第329頁。

[24]同上書,第331—332頁。

[25]同上書,第331頁。

[26]顧炎武:《生員論上》,收入《顧亭林詩文集》,中華書局,1983,第21頁。

[27]葉夢珠撰《閱世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83頁。

[28]《曾國藩年譜》:“嘉慶二十年,公五歲,冬十月,受學于庭。”年譜中的五歲為虛歲。見黎庶昌撰《曾國藩年譜》,岳麓書社,1986,第2頁。

[29]黎庶昌撰《曾國藩年譜》,第2頁。

[30]《曾國藩全集·家書一》,岳麓書社,1994,第1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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