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
問:你是一九四一年出生的,已六十多歲,做個回顧吧,有什么感想?
答:我一時說不出有什么感想,只覺得快。是的,人生過得太快了。
問:是怎樣的一種快法?
答:所謂快活,就是痛快地活著,我三十歲時看了一部叫《2001太空漫游》的片子,屈指算算,唉,到了二〇〇一年,我已六十,會是怎么一個樣子?現在想起來,那像昨天的事。照照鏡子,我只能說一個“老”字。
問:心境還算年輕吧?
答:這句話,老的人常掛在嘴上。其實老了就是老了,沒有什么心境年輕這一回事。相反,年輕人活得不快樂,樣子看起來就很老,甚至比他們的實際年齡要老得多,我周圍也常出現這一類人,像專家一樣常指導我,我一直當他們是我爺爺。
問:你呢?你年輕時是什么樣子的呢?
答:
十五六歲時,我一直想快點老,留了小胡子。邵逸夫爵士生日,爸爸和我去祝壽。他看著我從小長大,向我說:“我大你三十幾歲,我還沒有胡子,你怎么會有胡子?”問:后來是不是變得很老成?
答:也不見得。至少這是人家告訴我的。朋友說我的樣子長得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十二三年前和倪匡兄、黃霑兄做《今夜不設防》時,我已經四十多歲,但看起來并不像。直到五六年前,我父親去世時,我非常悲哀,才老得厲害,我相信一夜白頭這種事。后來,我恢復了真正的樣子,活到六十歲,就像六十歲的人,就是個普通老頭。
問:請多說一點令尊去世的事,你當時哭了?
答:是的,我哭了,我一生之中除了小孩子不懂事時,很少哭過。女朋友離開時我沒有哭。教我書法的馮康侯老師過世的時候,我哭了。接下來就是爸爸去世的時候,我想,我以后應該不會流淚了。
問:談開心一點的事吧。
答:是的,談開心一點的事吧。
問:你活了六十多年,有多少個女朋友?
答:我帶旅行團時,有一次吃飯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有位團友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回答說有五十個。
問:為什么有五十個?
答:我從十幾歲開始懂事。你知道南洋的孩子是早熟的。剛好是五十個,一年一個,不算多吧?
問:談到男女事,你為什么老是不正經?
答:如果你了解男女事,你也不會正經。
問:你到底學到了什么?
答:我學到盡量不要去傷害別人。年輕時不懂得這種感情,好奇心重,拼命去試,傷害了不少人。過后覺得自己也同時受了傷,所以可以避免時,就要避免。
問:對生、老、病、死的看法呢?
答:
我常開黃霑兄的玩笑。他大我幾個月,我說:“生,你已經被生了下來,沒什么好談的。老,你已經老了。病,你的太太是醫院院長的女兒,你病了有人照顧。至于死,你死定。人生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問:說到人生,你也不正經。
答:如果你了解人生,你也會不正經。
問:既然死是必然的事,那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答:當然,我們受傳統教育的人,最不好的一點就是不肯正視這個問題。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接觸愈多,愈看得透徹。我們可以去旅行,向外國人學習,墨西哥人窮困,死亡一直陪伴著他們,所以有死亡節日,像巴西人的嘉年華會,大放煙花,小孩子買做成骷髏形的糖來吃。他們和死亡為伍,習慣了,就不怕了。我們中國人總是不去談它。太怕死了,不是好事。
問:既然你不介意這件事,那么,怎樣的死法才算死得好?
答:死,要死得有尊嚴,就像老要老得有尊嚴一樣。
問:先談老得有尊嚴。
答:老,一定要老得干凈,干干凈凈就有尊嚴。不管身上穿的是名牌,或者是在花園街買的衣服,都要是潔白、筆直的。頭發,如果還剩下的話,要梳一梳。胡子,當然還有啦,留著也好,但是要修整,不然就刮光。中間路線,總給別人一個不干凈的感覺,這也不是做給別人看,老了還管人家那么許多?自己感覺到干凈,就有尊嚴,走路最好腰背直。不彎腰,人更有尊嚴。
問:談一談死得尊嚴吧!
答:好。
問:什么叫作死得有尊嚴?請舉一個例子。
答:比方說,得了癌癥,被病拖得不像人形,就是死得沒尊嚴了。
問:那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呀!
答:有。就是安樂死。
問:你贊成?
答:何止贊成?我簡直認為有了安樂死,人類才可以真正稱得上是文明進步的。現在荷蘭已經通過安樂死法令,我們的社會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不單贊成患了絕癥后可以選擇安樂死,我覺得活到某個年紀,還是不快樂的話,說走,就可以走。至少,有了這個信念,人活下去,會自信得多。
問:中國社會行不通,又想享受安樂死,怎么辦?
答:最好是搬到荷蘭去住。
問:但是沒病的話,醫生也不肯幫你的呀!
答:所以說要找一些知識分子、醫生做朋友,請他們吃飯。你知道荷蘭人是不會請來請去的,所以“AA制”在英語中說成“做荷蘭人”,做成好朋友,請他們勉為其難,相信他們也是理解的。
問:比命運安排早走,不可惜嗎?活下去總會有新希望的。
答:當你也活到六十多時,你會有自知之明的。
問:如果是發生在你身上的呢?
答:知道怎么走,比摸索更好。我已經活到六十多,沒生過什么大病,
算是很幸運的。命運安排,我還過得不錯。我雖然付出過努力,但我認為還是這條命好的緣故。所以萬一醫生查出患了什么絕癥的話,我與其相信醫生的治療,不如相信算命者為我計算出的將來。問:你看過相嗎?
答:人家要替我看的時候,我總是說:“從前的事,我比你清楚;今后的事,我不想知道?!?/p>
問:現在呢?
答:到了六十多歲,還活得不錯的話,不是命是什么?那時我就可以看相了,可以讓占卜者指示一條路。如果對方說我像我爸爸一樣,能活到九十,那么還有三十年,我就乖乖地聽醫生的話,做個所謂健康人。要是算命先生說我幾年之后有個過不了的關,那么就盡量放縱。任何芥蒂都沒有了,做一些先前沒沉迷過的事,把生命燃燒,如果生命像蠟燭的話,要燒就燒兩頭,照得光亮一點。
問:你這么說,會不會教壞年輕人?
答:倪匡兄說過,好的孩子教不壞,壞的孩子教不好。而且,只因聽了我一席話,就有那么大的影響的話,我可以去創造一個新宗教。
問:你不是創造了吃吃喝喝的宗教嗎?
答:
是的,吃吃喝喝是人生之中最實際的了。我說完從來沒有后悔過,健康是次要的問題。問:寫作方面,你有沒有想過退休?
答:這是我近來常想的問題。天天在報紙上寫專欄,占去我人生不少時間,我寧愿拿這些時間去玩,去學習新東西。稿費雖然不錯,但少了也活得下去,還想寫的信念是答謝讀者的支持。寫得不好,沒人看,報館就炒你魷魚,很現實,很正常。我們天天寫,讀者天天看,已經建立了一種家庭關系。有一本雜志的編輯向我說,同樣題材已經登了幾年,換一種新的好不好。我說:“不好。你和你爸爸也相處了幾十年,你要換你爸爸嗎?”結果他當然說不換了。
問:但是會不會真的不寫了?
答:總會有一天停下來,一個作者,不寫了就等于死了。也許有一天我會突然宣布自己死亡。省掉讀者事后的哀悼。
問:你有沒有寫過遺囑?
答:遺囑有什么好寫的?走了就走了。還關照些什么?葬禮風不風光?本人又看不到,有什么用呢?要寫遺囑的話,不如在活著的時候安排自己的葬禮。至少你可以看到誰是你的朋友,誰是你的敵人。葬禮最好變成一個大派對,盡量喝最好年份的香檳,吃最肥膩、最不健康的菜肴,宴會完畢后自己搞失蹤,不再見人。
問:那你會躲到什么地方去?
答:我不知道說過多少次,我在清邁買了一塊地,我在那里可以搭間工作室,找些木頭,雕刻佛像。
問:你刻的佛像會是什么樣子,真想看看。
答:像人多過像佛。誰看過佛?怎么刻得像?我的佛像,面孔雕刻得精細,顯出安詳的表情,身體、衣服可以刻得粗獷,加上繽紛的顏色。如果有佛的話,他有時也會穿得光鮮,我表現他們最開心的狀態,我自己也開心,這是最重要的。
問:你已經把地點告訴了別人,朋友們還會找不到你嗎?
答:找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死前的我了,那是另一個老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