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琴走了步棋。
“哎呦，法蘭西防御啊，正合我意！”老鷹的語氣很是囂張。
不遠處，鋪好了毯子。歆宸與花笙，玫瑰與鳶尾圍坐，人手一杯奶茶。毯子上還放著幾只小籃子，里面是松餅，還有曲奇。
“呵啊，下午茶時間到了。”花笙打了個哈欠，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
“嗯，挺好。”鳶尾回味著奶茶的味道。
歆宸喝了口奶茶，偷眼朝坐在鳶尾身旁的玫瑰看去。，玫瑰正托著自己的瓷杯，嘟起嘴吹著里面的奶茶。這哪里是夢魘啊，這分明是……
“玩牌嗎？”鳶尾看了看歆宸，又看了看花笙。
“嗯我可以玩。”
“你們先玩，我還有點事。”花笙拿起一小籃松餅，想了想，然后又拿了一小籃曲奇。
“哎呀你快去吧。”鳶尾說著，拿出一副牌。
“歆宸，我不太明白。你真的不怕我們嗎？我們可是夢魘。”玩了幾局后，鳶尾問。
“沒有啊。”歆宸抬起頭。嗯怎么會呢？畢竟，甜妹誰不愛呀！
“可以和我講講你的生活嗎？在你的世界。我挺好奇的。”
“嗯其實挺無聊的，主要就是學習。每天很早地去學校，然后……”
“還是不聊這些了吧，這些我的世界里也有。要不，跟我說說你的家吧。”
“嗯好啊。”
歆宸回憶起了自己的小時候。那時父親常加班，但他總是帶著驚喜回家。有時是一杯奶茶，有時是順路買的小吃，有時是一束鮮花。周末的時候，一家人會出去玩。去公園野餐、去河邊釣魚、去博物館……
“其實我感覺你的家還挺溫馨的。”
“嗯確實還挺溫馨的吧。”
沉默。
“嗯你呢？你的世界？”
“跟你的沒什么區別吧，只是……”鳶尾突然停下了。
“只是什么啊？”
“算了……”
“拜托，可不可以不要把話說一半。嗯這真的很令人抓狂。”歆宸說著，莫名地想起了自己的某個同學。
“沒什么，不要那么八卦。”
“沒有啊我只是好奇。嗯如果你不想說的話那我就不問了。”
“我的故事，你不會喜歡的。”
“沒關系的，我從小就喜歡故事。嗯況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啊，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嗯你放心，我會保密的。”
“保密？”鳶尾歪著頭。
“嗯，我會守口如瓶的。”
“如瓶？”
“嗯如果你想讓我把秘密帶進墳地，那我也可以做到。”
“你真的想聽？”鳶尾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哎呀快講快講快講！”
“好啊，讓我想想哈……”鳶尾低頭不語。
歆宸也不催促。
“那么，就從家開始講起吧。我的家也很溫馨。至少……曾溫馨過吧。”鳶尾喝了口奶茶，娓娓道來……
童年的回憶實在不多。我只大概記得一次，爸媽帶我們出去玩。好像喂了天鵝，還買了花。回家的路上，我捧著一束鳶尾，妹妹捧著一束玫瑰。那天的晚霞很美，夜藍色的天空中，朵朵酒紅色的云，晝與夜的分界，是迷人的絳紫。
那時候我們還很小，每天形影不離。后來，一切都變了。世界……也變得灰暗了。
我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老師也好，同學也好，都說我聰明。平時不熟的親戚來串門，也會出于禮節的夸贊我，而對我的妹妹則只是順嘴提及。或許在他們的眼中，她只是一個平庸的人，只不過是我的陪襯。
可能也確實是這樣的吧，爸媽已經拿我和妹妹比較過無數次了，在餐桌上、在寫作業的時候、在別人面前……妹妹幾乎每天都會挨罵，因為作業上的一兩個錯別字、鞋子沒擺正、或是扔垃圾扔錯垃圾桶……
你聽過一句話嗎？優秀是一種習慣。但我覺得，與其說優秀是一種習慣，不如說想要保持優秀，必須一刻不停。上了學后，白晝就被永無止境的補習班與作業占據了，只有夜晚屬于我們。終日的學習，并不是很充足的玩耍，減少了我們的話題。可那依舊是我們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刻。我們很默契地沒有聊學習、家、明天諸如此類的東西。因為沒有什么好朋友，所以學校里的趣事也少。往往聊一會兒天后，便睡去。也有時玩心突起，打個幾局牌，絲毫不在意斗地主三缺一。
上了初中，家里逼得更緊了。當時有一所離家很近的重點高中。隔個一兩天，爸媽就會在餐桌上給我們陳說幾遍利害，灌輸一大堆沒什么營養的東西，最后得出一個權威到不容辯駁的結論。那就是不考上那所學校，就沒有未來。因為成績不好，妹妹寫作業的時候，他們都會盯著。而我學習好，他們放心。可幾乎每天隔著門，我都能聽見他們對妹妹的責罵聲。
晚上的時候，我睡在下鋪，妹妹睡在上鋪。睡前我們還是會聊天，偶爾玩一兩局牌。也有時，只聊了一兩句后，就互道晚安。過了一會兒，她會問我有沒有睡。確認我睡著了后，她就會把臉埋進枕頭里。我知道，那是她在哭。其實，我根本就沒有睡著。直到低低的啜泣聲停止，她的呼吸漸漸平穩，我才緩緩入睡。有時，也會是不眠之夜。
上了高中，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變得更少了。我考上了全市排名第一的高中。雖然離家有點遠，但爸媽每天都會打車接送我。妹妹則是進了一所普通高中。因為離家遠，所以住校。我也想住校，但按照爸媽的一意思，他們已經對妹妹失去希望了，現在寄全部期望于我。我則應該在這幾年好好吃苦，畢竟就這幾年……
妹妹每周六晚上都會回來。我們依舊無話不談，就像從前一樣。她會跟我聊起她在學校交的朋友。其實我還挺高興的，因為我一直都沒什么朋友，也不是特別懂友誼。后來我想了想，可能問題在我吧。除了我妹，我好像從來都不愿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高二的時候，爸媽把我們的房間分開了，理由是妹妹會打擾我的學習。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們開始聊起了未來，一個我覺得很虛無的話題。妹妹想成為一個作家。她說，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她想要把故事寫下，讓故事不再故去，讓故事的主角……找回自己逝去的光年。我們沒有手機，平時在學校也很難聯系。有時回家，她會給我看她寫的一些章節。寫得……真的還挺不錯的。這些都是她在學校用擠出的零碎時間寫的，她視若珍寶，有些甚至對我保密。
對妹妹寫的小說其實我并沒有很上心。小學的時候，家里就不讓看書了，說是影響學習。即使是上了高中，我眼中的未來依舊是一個模糊的詞。如果非要有一個夢想，那可能……我只是想有一天能夠不再上補習班，徹底告別試卷與題海。如果可以的話，再上一所比較好的大學，還有……逃離這個家。
上了高三，我們就一點時間都沒有了。可妹妹依然會給我看她寫的小說。她的字起起伏伏的，不是很工整，個別行還有大片的涂改，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閱讀，我甚至還有點喜歡這種不拘一格的字。妹妹小時候經常因此挨罵，有時甚至作業上有一個錯別字就會挨一下打。當時爸媽還專門給妹妹報了寫字課。用他們的話說，字寫的不好是態度問題，然后就是變本加厲的訓斥。現在覺得真是可笑……
高考的前一周，因為家里吵，我便不回家，在學校附近訂了個酒店。放學后，就回酒店復習。為此，爸媽還特地給了我部老年機，只能打電話的那種。對于我，只要是關于學習的東西，他們永遠都是有求必應。
然后，我清楚地記得是在星期二的晚上，十點鐘左右。當時我剛洗完澡，正躺在床上發呆，突然聽到了三下敲門聲。我下意識地認為是酒店里的人，因為學校里沒人知道我住這兒，爸媽也不可能來。
“誰？”我問。
“姐，是我。”
門外的聲音不大，但聽得分外清楚。我迅速地下了床，在驚詫之余打開房門。真的是妹妹！她先是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后趁我還沒反應過來，直接跑進了房間，猛地一躍，撲在了床上。“這床好軟啊！”她像只小貓似的在床上打了個滾兒。
我關上房門，一時語塞：“那個……你怎么來了？”
“這不是想你了嘛，過來看看你在干啥。”妹妹沖我一笑，下床走到桌前，隨手翻著我寫的試卷，不是發出“嘖嘖”聲。
“那……你是怎么過來的？”我想說些什么，可又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只記得我們上一次聊天……還是在上一次。
“打車啊。我用自己的飯卡幫室友刷了幾次，再讓她們折現給我，然后就有打車的錢啦。嗯，我真聰明！”
可你不是住校的嗎，怎么晚上到我這兒了？別人知道嗎……我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了，但卻不知為何沒問，只是坐在床上看著妹妹。她也過來坐到我的旁邊，我們肩靠著肩，誰也不說話。
“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我還沒見過你的學校呢。”良久，妹妹開了口。
說實話，我有點兒想拒絕，因為剛洗完澡，而且……就要高考了。
可……
那么，去吧！
路燈，車流，行人，還有新月……那晚的夜色很美。
隔著一條馬路，我也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看到自己的學校。教學樓空蕩蕩的，走廊上，是還未關掉的燈。宛若寂靜的墳墓，埋葬了我三年如一日的青春。教室是墓碑，張張試卷，是給自己留下的墓志銘。
“走啊，請你喝奶茶。”
奶茶？可以嘗嘗。我和妹妹幾乎一次奶茶也沒喝過。家里不讓，說是不健康。
“姐，你還記得初中你請我喝的那次奶茶嗎？”我們在一家奶茶店里坐下。
初中？哦我想起來了。奶茶是一個男生送我的，他在走廊上遞給我之后就飛快地跑開了。當時妹妹和我一起，我就把奶茶給我妹了。
“喜歡你的人好像真的挺多的，那是甚至有男生來找我打聽你。”
“啊？他們都問你啥了？”我有點好奇。
妹妹喝了口奶茶。“太多了，什么亂七八糟的都有。甚至還有人總結了我倆的區別。說我們都是甜，但你是甜里帶點冷，我是甜里帶點傻。哈哈！”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些男生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借著打聽我的名義來想辦法和你說話。他們真正喜歡的人啊，其實是你！”我喝了口奶茶，笑道。
“哎呀，我又不像你，只會拒絕。我可是會喜歡上別人的，但……又有誰會喜歡我啊？”
一句玩笑話，可我們誰也沒有笑。妹妹看向窗外，我喝著奶茶。
我知道，自己沒在喝奶茶。或許……妹妹也沒在看窗外。
就這樣沉默著，我們誰也不愿說話。
“無所謂，我喜歡你，你永遠是我的偏愛。”許久，我說。
“嗯，我們回去吧，快十一點了。”
…………
記憶中，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喝奶茶。
“姐，高考后你有什么打算啊？”酒店的房間里，燈關了，妹妹和我擠在一張床上。
“我想志愿填一所很遠的學校，之后去另一個城市。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想從頭寫我的小說，盡管我記得所有的情節……可能……我只是累了。”
…………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睡前常玩的游戲嗎？我帶了副牌。”
“下次吧。太晚了，我明天六點還要起床呢。”
“嗯，那好吧。”
…………
“我先睡了，晚安。”
“嗯，晚安。”
…………
“謝謝你，姐姐。”
…………
幾縷遙遠的光滲了進來，透過窗簾的縫隙。
那一晚，我們聊了很久，聊了很多。后來，我睡著了。記憶中，那是我們第一次躺在一張床上。又是一個第一次……
六點半，我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妹妹已經走了，枕頭上還殘留著淡淡的發香。眼見著就要遲到，我沒顧得上別的，急忙趕去學校。
最后的幾天，妹妹再也沒有來過。
…………
高考結束的時候，下起了太陽雨。沒有激動，沒有憧憬。我只是很愜意地漫步在雨中，心里分外的平靜。也不知道該去哪里，家是不想回的，也沒有朋友邀請去KTV飯店聚會諸如此類的。莫名的孤獨感襲來，可我早就習慣了。這時候，妹妹應該也考完了吧……
那么，回酒店吧。睡一覺，收拾一下東西。
然后，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妹妹。她向我走來，遞給我一朵鳶尾花。我聽到她輕聲說：“再見了，姐姐。”
窗外的雨還在下著，淅淅瀝瀝地沒有停過，只是天陰了。
我一下子坐起身，打開了床頭柜下的抽屜。里面除了我的復習資料，還多了一本筆記本。和……
一朵藍色的鳶尾花。
手機上，還有一條未讀的短信……
沒有正式的告別，沒有任何儀式。那天晚上，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我其實不是很會哭的，我甚至感覺自己沒有什么感情。在我的家里，喜怒哀樂更像是奢侈品。或許，那本就不是我的家，我也從來沒有過家……
那么……走吧。
我也想，可還有個慶功宴，為了慶祝我考上985的。來了很多人，不怎么認識的親戚，不怎么熟悉的朋友。他們很自然地相互寒暄著，順便夸贊著我，遞著紅包，像極了老友重逢。而我，則是很安靜地坐在餐桌的一角……
我的第一任班主任是一位曾教我凡事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的老師。說實話我很不喜歡她，不過她說的也對。仔細想想，我真的挺懦弱的，終日想的只是逃避。好像一直以來，我從未為自己的妹妹挺身而出過哪怕一次。當然，也沒有勇氣直接對爸媽說不。我所做的……只是抽出一張紙，替妹妹擦去眼淚罷了。
記憶回到高一那年，也不記得是父親還是母親來接我了，只記得司機說了句話：“現在的孩子，都太自我了。”很刺耳，但……可能真是這樣吧。我一直想著自己，想著逃離這個家，可卻忘了妹妹也在這個家里。如果那天，我能勇敢一次，為她挺身而出……如果那晚，我看著她入睡，阻止她離開。那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餐桌上的玩笑聲打斷了我的思緒。他們理所當然地忘了我的妹妹，又一次。我怎么會感到意外呢？他們似乎從未在意過她，也從未真正在意過我。在他們的眼中，只有那點分數，為了我的高考成績，甚至可以隱瞞她的死訊。
可他們不會知道，她也曾有自己的夢，也曾多么希望擁有一段屬于自己的人生，甚至幻想著要談一場甜甜的戀愛……而這一切，在他們燒掉她書稿的時候，畫上了句號。那時候，我就站在一旁……她最鐘愛的杰作，連我都要保密的杰作，被他們親手燒掉了。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很多雙眼睛看向我。我知道，該我說話了……
人間的七月天，日光正明媚。是去墓地的路。風起，樹葉的沙沙聲恍然如夢。抬眸的一瞬，太陽是枝椏的心臟。第一次，細數她的遺物。筆記本、鳶尾花、還有……我。
那本筆記本里有著我和她最后的秘密。有一天，我會把它帶進我的墳地，就在她的旁邊……
或許吧，也許會，也許不會。我不知道，應該也沒有人知道。
我帶了兩杯奶茶，還有她最愛的玫瑰花。
…………
回去的路上，我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她很爛漫，手里捧著一束無名的花，歡笑著跑向遠方，只留下一個背影。
像我，像她。
玫瑰終將枯萎，世界也會失落，可她已不再變老。
“花笙呢？她在干嘛？”歆宸問。
“唉，還能在干嘛啊？”鳶尾忙著洗牌，連看都沒看。
歆宸倒是很八卦地看向花笙，后者正忙著投喂長琴。嗯，天下苦戀愛腦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