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林默見到的所有仙家不同,面前的這位突然而至的男子,發絲微亂,一身樸素的麻布粗衣,褲腿微卷,似乎還有一些青草與泥色斑斑點點地染在褲腳,像是剛剛從田地里務農歸來。林默輕輕一嗅,空氣中縈繞著縷縷藥香,比那大殿的檀木料更讓她覺得好聞。
“柏子仁,萬靈桂……”林默心中默念這幾個草藥名,自己也頓了一下,我怎么知道這些名字的呢。
但其他女仙們的關注點可不在衣著或細若游絲的氣味上,她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停在那男子的舉世無雙的面龐上。
藥農緩緩走近眾仙。他雖穿著樸素,卻似乎自帶道骨仙風,一舉手一投足間都如同漂浮在云端之上。臉上明明全無表情,卻又不像雷海青或青鸞仙官那般清高冷漠,眉眼之間有著令人動容的圣潔與悲憫之意,他走過之時,每一位女仙都覺得他瞧著自己,但又好像沒瞧著,像是初秋里一陣似有似無的風,道是無情勝有情。
“這世上竟然有這么好看的人……”阿鯉眨巴著眼睛小聲驚嘆,張君倒是沒好氣地嘟囔著:“在座的都不是人好吧!”
青鸞仙官只覺得自己腦門都要炸裂了!極山洞府里的仙師,實習天神,今日出席的上神,這些名單他從兩個月前籌備典禮之時便日日計算熟記于心。神仙道上突然出現一個林默,已經令他倍感焦慮,這一位好像剛從農田里走出來的又是誰?
彭祖上神雖也吃驚,卻似乎認得這個人,他頓了頓,輕聲問道:“云沖,你怎么來了?”
敖無雙心下一動。云沖這個名號或許別人不知,她卻有所耳聞——他原名吳夲,字華基,號云沖,原是人間一位頗有天賦的神醫,一生行善無數。當年龍王為了治療一個后輩的頑疾,四處暗訪三界名醫。也不知在何處遇到云沖先生,如愿救了那人。自此,龍宮之中便盛傳這凡間神醫乃是四海八荒第一神醫,也道那人命不該絕,凡人壽辰如此之短,竟也趕上救了他一生。
竟然是他,他竟然在這里。敖無雙的眼神頗為復雜。
而其他不知道此人的仙家卻面面相覷不知什么情況。
“云沖?極山洞府有這個人嗎?”
“天宮也未聽聞有這位神仙啊?”
“不知這位仙人有沒有什么駐顏的秘術?”這話倒不是女仙說的,而是來自發須花白的姚少司,聽了眾仙的私語八卦,那風塵仆仆的老紅臉蛋上寫滿了羨慕。
那人似乎很不習慣自己在人群中造成的驚動,他急急向前朝彭祖上神行了一個禮:“彭祖上神,我愿助林默仙子修習。”
彭祖頗有些意外。
青鸞按捺不住,上前拱了拱手:“這位仙友,此次乃是實習天神之間的分組修行,若是想要收徒修行,恐也得等林默通過實習試煉之后方可收入門下。”
“我不是天級仙嗎?”云沖神色真誠地詢問道。
青鸞愣了一下,趕忙翻看自己手中的名冊:“不,不會呀,本屆天級仙我都記錄在案,都到齊了啊……”
彭祖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再翻了:“他……也算是往屆的天級仙。”
王真人扭頭問眾仙師:“我來的時日尚短,各位過去可聽聞什么沒通過試煉的天級仙?”
陳真人笑道:“天級仙對應上五品之資,來極山洞府走一圈,爭得不過是更高的品階,哪有通不過試煉的!若如此,那一屆的地級仙豈不是全都回去做凡人了。我倒是沒聽過有這事兒。”
史真人抿著嘴不說話。他心中暗暗琢磨,百年前彭祖上神特地在極山洞府邊界山區中辟了一塊林地,說是要再建一處實習天神居住的仙居。可那處與凡界相鄰,靈氣羸弱,離書閣路途亦遠,沿途又時有瘴氣隔絕,絕非建造仙居的良地。之后上神雖是收回了成命,但史真人卻留了心眼,百年來那處平凡之地,果然隱隱生出一股靈氣,山中的鳥獸魚蟲都被這靈氣吸引,那山中氣候甚至也有所變化,往日三五不時便升起的瘴氣,也漸漸減少為春秋二季偶發。史真人試探過是否再去修建仙居,彭祖上神卻一反常態,說那處過于偏僻,且有猛獸出沒,讓極山洞府眾仙不必再去探查。
如今想來,那處定然住著什么隱士高人,才令周圍靈氣陡升。能讓三品的彭祖上神如此這般謹慎安排的,八九不離十,與天帝也有著莫大的關系。
史真人眼珠一轉,上前一步:“既是往屆的天級仙,那自然是有資格選林默同組修行。只是不知,這位天級仙過往可有定仙居?”
云沖點點頭:“我在山上藥廬居住。”
“藥廬?”青鸞差點又要去翻文冊了,極山洞府還有此處仙居?
彭祖看了看四周一片茫然的眾仙,沉吟了一下,對青鸞命道:“你去安排一下各位實習天神分組入住仙居的事情。讓仙師們也回去休息吧。”他又轉回頭:“云沖,你跟我入內堂。”
林默抓了抓頭:“那我呢?”
云沖突然轉過身來,認真地看著她:“你乖乖在這里等著,不要亂跑。一會兒我帶你回去。”
直到眾仙散去,云沖和彭祖上神入了內堂,林默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她怎么想都覺得,剛剛那個好看的年輕仙人,神情語氣之間,好像把自己當成個不能自理的孩子一樣。
不一會兒,彭祖與云沖從大堂走出來。
云沖路過林默時淡淡說了一句:“走吧。”
“啊?”林默一個人站了許久,好容易等著人出來,卻也沒個解釋。
云沖回過頭:“你沒聽見嗎?”
林默一愣:“聽見了啊。”
“沒聽清嗎?”
“聽……聽清了……”
云沖兀自點點頭,似乎正琢磨什么事兒似的往前走:“那快走吧。”
“哦。”林默一腦門子糊涂,竟分不清這是挑釁還是認真的。可見那位云沖先生走遠,她又不自覺一路小跑趕緊跟了上去,好像他說什么話,也不好反駁似的。
彭祖看著二人的背影,這林默雖失了記憶,卻眼珠一轉便是一個主意,鬼機靈得很,恐怕也只有這位油鹽不進的云沖先生能治她一二。
只是他想起剛剛云沖說的話:“她若是那個孩子,我對她總還是有一份責任。”
彭祖嘆了一口氣,也不知自己這個決定是對還是錯。
雖然林默跟著云沖先生去藥廬,并不需要地靈帶路,但四位地靈還是按規矩在他們身前身后隨行。一行人從側殿的一條石磚小路穿過,沿著碧河走了一陣,過了一座頗有年頭的舊木橋,便走上了山中的林蔭小道。與大殿離得越遠,那景象倒越是像在人間,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路面上,形成斑駁的光影,一些雜花碎草,飛蟲小獸什么的也多了起來。
林默一會兒瞧瞧花,一會兒瞧瞧蟲子,這些東西她腦中本是沒有影像的,但看到了卻也知道是什么東西。她之前覺得心中空蕩,什么都沒有,如今這一草一木好似慢慢又填了進去。她閑散地跟在云沖身后,這位先生一直沒有說話,林默也樂得輕松自在。
穿過一片點綴著零星野花的山坡,前排的一位地靈轉頭行禮:“兩位仙人仙子,前方已無山路,我等未曾去過藥廬仙居,還請仙人指明方向。”
“謝謝你們,后面的路不必跟著了。”云沖誠懇地朝地靈們行禮。
前排的地靈又道:“往日我們不知此處還有仙居,如今既已知曉,那仙人們的一日三餐,日常用度,傳信差遣,清潔整理等瑣事,還是要按極山洞府的規制一一辦好。”
云沖趕緊擺擺手:“不用不用。我向來都是自己安排。往上走常有瘴氣,你們,你們就不必來了。”
地靈們面面相覷,但她們對仙人們又不能說不,只好低頭領命,準備離開。
林默一把抓住她旁邊那個低著頭的地靈的手:“小紅跟我們去吧!”
那地靈睜著眼睛,半晌才發問:“仙子……認出我了?”
旁邊這個地靈果然就是小紅。
林默嘻嘻一笑:“我早就認出來了。”
其他地靈雖然詫異,卻連眼色都不敢多顯出一些來。低著頭退入叢林,忽一下隱入泥土之中。
只剩小紅緊張地摸自己的臉,又摸發髻,檢查衣擺:“我哪里不一樣了嗎?可這衣服都是幻化的啊,不會臟……”
林默拉著她往藥廬走:“你哪兒都跟她們一樣。”
“那為什么……”
“你一看我,我就知道是你了。”林默看著她,“你與我說過話,眼神便和她們不一樣了。”
云沖先生突然盯著林默的眼睛:“那你可認得出我嗎?”
即便林默再魯莽大膽,可與這么一位絕世容顏的男子四目相對,一時心里也怦怦直跳。她努力又看了看云沖先生的眼睛,那真是一雙好看的眼睛,杏仁一般的形狀,既有男子的深邃,又有女子的柔和,睫毛長長的,瞳孔如深潭一般……林默看得發了呆,心想好看是好看的,可她也篤定,這雙眼睛自己半分熟悉之感都沒有呢。
林默果斷地搖搖頭。
云沖眉頭微蹙,既不說話,也沒再往前邁步,似思索某些疑惑之處忘了神。林默等了一會兒忍不住了,這才小心翼翼地問:“小紅……能去嗎?”
云沖看了二人一眼:“也罷,藥廬一直是我獨居,一些女孩子需要的東西,或許她能幫你整理整理。”
三人行至高山,便看不到路的模樣,只有碎石密林。云沖在這山中采藥已有百年,倒很習慣這縱橫無序的野路。他有些擔心,回頭一看,那地靈小紅倒是無礙,本就是自然而生,身形輕靈又能穿石鉆地。倒是林默有些出乎意料的利落,輕輕松松在樹叢中穿梭,偶爾還看看花草,摘摘果子,仿佛比在書閣時還要自在放松一些。
又走了半炷香的工夫,終于看到那片縈繞著絲絲靈氣的山林。林默深深吸了一口空氣:“好香啊!”
是好多草藥的香氣,她說不出所有草藥的名字,但這氣味卻令她安心。
走進山林,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群慵懶的小動物,三三兩兩或倚靠著樹根草石小憩,或閑散地喝水溜達,仿佛那幾個人走入領地也瞧不見似的。林默好奇地蹲下戳了戳一只抱團睡覺的狐貍,小狐貍皺了一下眉頭,翻個身又睡了去。
“奇了,這小東西一點也不怕我!”
小紅卻尖叫一聲:“啊!蛇!”
原來她踩到了一條草叢里的青蛇,嚇得腿腳都不敢動一下。
林默飛身而去,一把摁住那蛇的七寸,高高舉了起來。“逮著了!晚上有肉吃了哈哈!”
云沖走了過來:“抓它作甚,你筋骨強健,神清目明,用不著蛇肉這么大補的食物。”
他伸手要接過那蛇,林默急呼:“小心!”
云沖還是伸手將小蛇接了下來,那蛇懶懶扭了兩下,也不掙扎,從云沖手中滑入草叢,游了兩步便沒事兒般盤起來歇息。
林默咋舌地看著這群毫無危機感的小動物,半晌,突然笑了起來:“云沖先生,你這里倒是真不錯。”
又走了幾步,那簡樸的藥廬就出現在眼前。
林默一進藥廬,簡樸的竹木屋,裊裊的藥香,充滿著自然的氣息令她覺得無比的舒適。
“小紅,別的仙居也和這里一樣嗎?”
小紅想了想:“山下的仙居多以玉石建造,高門畫梁,有庭院,有回廊,臥房也大一些,還有廳堂和書房。對了,處處點著長明燈,夜里也是如白晝一般亮堂。”
林默皺起眉:“睡覺時還亮燈?那多浪費啊。”
小紅答道:“實習天神們常常挑燈夜讀,尋常的燈老要替換燈油著實不便,這長明燈還是天宮特派的一批夜明珠制造的。仙子若需要,我也可以去管事房領幾盞過來。”
“千萬別!”林默趕緊擺擺手,“我晚上可是要睡覺的!”
她一想那充滿奮斗激情的學習場景,頓時渾身不自在。干脆把注意力放在藥廬屋頂休憩的靈鳥上,她朝鳥兒們咋呼著揮手,那些鳥瞇著眼瞅了瞅她,又歪著頭睡過去了。林默嘿嘿一笑,瞇著眼四處看有沒有爬高的梯子。
“它們貪圖此地的靈氣,常來休養生息。……你不可烤了它們。”
林默臉一紅,心想這先生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的。她拽著小紅,跟著云沖走入堂屋。普通的堂屋多是待客之用,擺著些椅子茶臺花卉畫像。可這藥廬的堂屋倒像是一個醫館的庫房,一排排的藥柜,藥架,書架,整整齊齊擺放著五花八門的草藥瓶罐醫書。靠窗立著一張碩大的書桌,也是擺滿了書籍和藥罐,只有另一側隨意擺著幾張椅子和茶桌,茶罐空空,顯然也鮮少有什么人來做客。
云沖從屋中出來,抱著一床被子,交給了小紅:“勞煩姑娘幫林默仙子整理一下臥房。”
林默搶過那床被子:“我自己來唄!怎么能讓一個小姑娘幫我。”
云沖看著她:“你……大約不會。”
林默皺眉:“這有什么難的?”
她抱著被子就跑去了院子西邊空置的臥房,小紅趕忙跟在她的身后。半炷香后,林默放下了怎么也鋪不好的床單和攪成一團的被子。
小紅三兩下便套好了被子,還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根艾香,細致地熏著床底墻腳。林默趴在窗口,手掌支著下巴:“他又怎么知道我不擅整理房間?”
藥廬的灶臺就設在院子里,鍋碗廚具頗為凋零,熬藥的小爐,瓦罐,藥瓶,大小灶臺卻是琳瑯滿目,齊全得很。林默看到云沖走到灶臺邊,只見他毫無表情地將米袋豎起倒入冷水鍋中,洗也沒洗。隨手在身后抓了一把野蔥,要去找刀子切,翻來翻去手邊都是藥罐藥瓶,最后從幾本讀了一半的醫書之下翻到一把鈍刀。
看來先生自己也不怎么會做家務。
天色微暗,云沖終于搗鼓出幾盤清湯寡水的素菜,招呼林默去院里的草亭里去吃。
“出來吃飯。”
半晌那屋里也沒動靜,他心中一動,走到窗邊又喊了一聲:“林默?你聽見了嗎?”
窗子吱呀一聲打開,小紅探出頭來:“云沖先生,林默仙子她睡著了。”
云沖往屋里一瞧,林默正抱著那團新鋪的棉被美美睡著。他皺了皺眉:“辰時起亥時休,沒吃晚飯便去睡覺,這樣不好。”
林默聽著吃飯便迷迷糊糊醒了過來:“吃……吃!飯還是要先吃的。”
她早就餓了,拿起筷子就夾了一口不知是什么的綠葉菜。“呃!這是什么,好酸啊。”雖然皺著眉,但還是嚼了幾下吞掉了。
“馬齒莧葉,你外瘀內熱,多食有益。”
“那這個呢……哎?!又腥又澀!”
“紅橘朝,排痛消腫,你也該吃一些。”
都是些苦澀藥植做菜,林默雖然吐槽,嘴上卻沒停過。小紅雖不知食之何味,但見林默吃得齜牙咧嘴的,不禁也覺得難受得很:“仙子,實習天神的飯食有專人供應,若仙子需要我這便去叫他們送些來。”
“不用不用。”林默夾了一塊青白相間的小菜,“云沖先生一定是不喜人打擾。”
那看上去清爽的青白小菜竟然有些辛辣刺激,林默咋舌:“先生這又是什么?”
“炒大蔥。”
林默咳了兩下:“呃……真難吃,不過熟了。”
云沖與林默神情頗為同步,也是邊皺眉邊送入口中吃了:“恩,大蔥雖然解毒提神,但多食傷目,以后少做。”
“吃一次也沒啥事兒。”林默喝了口茶水,一陣風卷殘云又大吃了一通,“總不能扔了,那多可惜。”
云沖點點頭:“你餓了便多吃些。”
小紅看看這兩位毫不在乎食物是否美味,只要熟了能吃便可的仙家,竟有些同情起那些需要吃飯的生靈來。
夜幕降臨,小紅早已告辭。林默早早躺在干燥溫暖的床鋪之上,拍著飽腹的肚子,聞著艾草的余香,她看了一眼窗外,對面云沖先生房里亮著的燈,和那房頂上小憩的彩鳥,她覺得心中似乎很久未曾這般安穩。仿佛那想不起來的一生,自己都難以如此放心地休息一下。
林默做起了一個長長的夢。
她身處在一個古怪的密林之中,四處是茂密的植被和參天的古樹,長著青苔的巨大樹根盤根錯節。她不停地奔跑,尖利的葉片劃破了她的腿,樹枝刺破了她開路的手掌,周圍悄無聲息,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但林默并沒有覺得自己在逃亡,她堅定而迅速地在林間穿梭著,被風揚起的蒲公英圍繞在她身邊。一聲尖銳的鳥啼聲,林默抬頭一看,是一只潔白而修長的飛鳥正劃破天際。她并沒有停下腳步,仍竭盡全力地向前奔跑著。她的心中似乎有個聲音,溫和地呼喚著“林默,你過來”,“林默,我在這里”那聲音模糊不清,林默卻覺得熱血澎湃,似無窮的動力推著她不顧一切地朝著密林的邊緣奮力一躍,落入了萬丈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