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西市,那年是1999年,滿大街唱的都是王菲菲的約再98,從火車站出站后,知道沒人接我,自己坐車就到了奶奶家,一進門第一時間,我先到爺爺的靈堂跪了下來,奶奶在旁邊不停的抹眼淚,說爺爺臨走之前,一直喊我的名字,問小薇什么時候回來,這個時候我再也控制不住,哇哇的哭出聲來,大聲的喊叫:
“爺爺,我回來了。”
很大聲用盡力氣大聲喊著,感覺聲帶都要撕裂了,家里就只有我跟奶奶兩個人,這是拆遷后新分的安置房,之前有給爺爺寫過信,知道地址,出了火車站就做了個摩托車,直奔而來,房子不大,兩室一廳,在二樓,奶奶上下也很方便,奶奶睡在主臥,次臥放著爺爺的遺像,照片上的爺爺笑的慈祥,定格在我記憶中的模樣,奶奶身板瘦小,也拉不動我,任由我跪著,
不知多久哭夠了,也累了,自己踉蹌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抱著奶奶坐在床邊:
“奶奶,我回來了就不走了,我陪著你,好不好!”
“好,我一個人住怪寂寞的,你來陪我,我也不去你叔叔們家住,就在這兒,就咱倆。”
奶奶摸著我的頭小聲說著,這還是我的家,以前有爺爺奶奶,現在只剩奶奶了,奶奶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
回來幾天,適應了新環境,新小區,在家幫奶奶收拾東西,剛搬進安置房來沒多久,家里東西都比較亂,陪著奶奶把東西一一收拾歸置,白天陪奶奶買菜,做飯,聊家常,晚上睡在次臥,望著爺爺的遺像進入夢鄉,不會害怕,也不必害怕,爺爺是我最親的親人,他的遺像我怎么會害怕呢?
想了幾天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繼續上學嗎?我沒有參加中考,我怎么轉校,我轉到哪個學校,誰能幫我辦理手續,這些我都不懂,也想不明白,那就出去打工吧,誰又敢用我呢?未滿18歲,這算是雇傭童工吧,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是自己決定回西市的,但是爸爸從來沒有問過我,沒有問過我有什么打算,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有,從現在起我要自己給自己當家長,自己給自己做主,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在那個年代,報紙上全都是招聘傳呼小姐的,沒有門檻,不限年齡,只要會五筆打字就可以,還有很多傳呼小姐定向培訓的廣告,報名費用很低,也就幾百塊,這段歷史好悠久,很多人都不知道傳呼小姐是干嘛的,那個時候還沒有移動電話,有的是傳呼機,bb機,掛在腰間小小的長方塊,手掌一般大,是當時最先進的呼叫工具,bb機分數字和漢顯兩種。
數字就是收到一串數字的代碼,然后你回撥電話,到呼總臺聽留言,漢顯的就先進很多,顯示的就是漢字,撥叫機主的留言直接在屏幕上顯示出來,但是有字數的要求,一般都是簡潔明了,突出重點,那個時候一臺漢顯的機子就能賣到1000多元,數字機也得好幾百,滿大街的都是IC卡公用電話廳,回電話很方便。
我將想學傳呼小姐定向培訓的想法,告訴我奶奶,奶奶面露難色的說,她身上沒有錢,沒有辦法給我湊培訓費,想了想就給三叔撥去電話,說了我的難處,掛了電話,說著可以讓我問三叔借點兒錢,但三叔忙,沒有時間過來,讓我去他單位找他,第二天我就來到三叔的單位,進到三叔的辦公室,坐在一邊等他忙完,忙完后,三叔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問我借錢干什么?
借多少?什么時候還?因為三叔說的很正式,我有一些茫然,不知所措,有樣學樣,一本正經回復到:
“三叔,我就借幾百塊錢,我想去學傳呼小姐定向培訓,好找工作,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保證我就還你。”
說完話,我忐忑的看著三叔,他拿出一張A4紙和一張筆,還是公事公辦的口吻說著:
“我告訴你,雖然你小,但是規矩你要懂,借錢是要打借條的。”
三叔的手指在紙張上點三點:
“借多少錢,借錢理由,什么時候還,你自己寫下來。”
我緊張的拿過紙筆,坐在旁邊,開始寫借條,片刻后,拿著寫好的借條,伸手遞到三叔的面前:
“三叔,我寫好了。”
三叔接過紙張,仔細的看著,不經意間哼了一聲:
“哼,借條的格式都沒寫對…”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
“就這樣吧。”
說完三叔從錢包里拿出幾張百元大鈔,遞到我的面前,我雙手接過:
“謝謝三叔,我會準時還錢的。”
“這件事兒不要給任何人說,尤其是你三嬸兒,知道嗎?”
“我知道了。”
“我不教你規矩,出了社會就要受挫挨打。”
我皮笑肉不笑的點了點頭,把錢收好,畢恭畢敬向三叔道謝,然后就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向外走的時候,心里別提多難受了,也許我真的不懂,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心里很不舒服,幾百塊錢,真的要打欠條嗎?你是我親叔叔,難道我會不還錢嗎?只是借錢,都要對我進行說教,只覺得這錢拿到手里燙手。
在十五六歲的年齡,大人說什么都是有理的,都是對的,從來沒考慮過其中的緣由,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我也向別的其他叔叔借過錢,口頭上的說辭,從來沒有讓我打過欠條,當然有借必須有還,我都會按照歸還日期或提前歸還欠款,也許是我自卑,敏感,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問三叔借過錢,即便是第一個月工資發了,給三叔還錢的時候,我心里不服氣,連欠條都沒有要,對三叔說,
“你是我親叔,我相信你,欠條我不要了,你幫我撕毀就好了。”
我再小是有自尊的,不喜歡刻板,更不喜歡教條,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我的確被社會毒打的不輕,什么工資不發拖欠,什么押金不退,
什么老板突然卷錢跑路,被同事欺負,我通通都遇到過,哭也好鬧也罷,我也是百萬打工人的一個小小縮影,沒有文憑被嘲笑,沒有文化被排擠,同是打工人,當我被同事排擠嘲笑時,我也只能靜靜的站在一邊,看著她們有說有笑,指桑罵槐,
拐著彎兒的嘲笑我,其實我心里明白,我融入不進去她們的圈子,之后每天拿個小本子,偷偷記著,他們說的我聽不懂的成語,聽不懂的詞匯。
晚上回到家我一個一個去翻字典,一個一個去學習,想知道她們到底在罵我什么,在那個時候,電腦是奢侈品,不是每個家庭都能擁有的,我不會的字,只能查《新華字典》,不懂的成語,就去查《成語字典》。
我的學習就是從排擠開始,翻的最多的書就是字典,我不甘心,有手,有腳,有大腦,我可以去學,我不想永遠只做服務性行業,買衣服,
賣保險,推銷產品,當理貨員,當禮服師,我可以去學word,excel,辦公自動化,我也想像別人一樣,當個文員坐在辦公室里,我也想向上走,離開底層,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知道我有這個能力,我也為之拼命。
我記得有一次打工,因為出了點小問題,被老板辭退了,想著天熱可以在家休息兩天,再去找工作,那個時候找工作主要是看報紙,招聘版都在周未,周一至周五沒有招聘版面,還沒等我在家休息幾天,就接到了我爸的電話,
我告訴爸爸我想休息幾天,天氣太熱了,不好找工作,他問:
“之前的工作,怎么回事兒就不干了。”
“被老板辭退了。”
結果爸爸很生氣訓斥我:
“你呀~沒有一個工作能干的長久,常常換工作。”
我心里無語。
(0S:你的女兒我還沒成年,也沒文憑人家能雇傭我都不錯了,還嫌我換工作,打工哪有能干的長久的,干半年以上都算是老員工了,本身這一行流動性就很大,哪像我爸是個鐵飯碗兒,一個份工作干一輩子。)
……
電話里爸爸沉默了良久,終于開口了:
“你要在家閑到什么時候?”
……
“你究竟要讓我養你養到什么時候?”
如同電鋸般的兩句話,劈開了我的大腦,耳邊嗡嗡作響,
(0S:我什么時候讓你養過了,回西安你不管不問,沒錢用,都是叔叔嬸嬸們給我,我也不白拿都有還的,爸爸,你呢?你真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嗎?
在一次,奶奶和大伯的對話中,我才知道,爺爺去世之后,奶奶由四個兒子贍養,每個兒子每個月都會給奶奶贍養費,但是爸爸每次給的錢都不夠,一年下來還欠奶奶不少贍養費,我住在這里,何來我的生活費,我不打工怎么辦?誰來養活我,爸爸,你有什么資格斥責我?)
我的內心在憤怒,在咆哮,從來沒有這樣討厭過他,但不敢反抗,不敢回嘴,奶奶說過,要讓我理解我爸,我聽奶奶的,從此之后我就像個陀螺一樣,不敢停歇,害怕被辭退,害怕沒工作,就連休假都不敢在家閑著。
16歲-20歲這幾年間,所有服務性行業我都干過,因為不需要簡歷,也不看學歷,面試就是看本人,人家看上你了,你就留下來工作,看不上你了,你就去找下一家,每天都要早起早貪黑,忙到飛起,累到坐在馬桶上,頭摁著廁所門就能睡著,不管多忙,多累,心里都不覺得苦,因為家里有奶奶等我,不管多晚,我回到家,都有一盞燈為我亮著,被人記掛的感覺真好,最起碼我是被人需要的。
打工三年,我省吃儉用攢了一些錢,存折讓奶奶給我保管著,19歲的時候,后媽的兒子考上西市的西東大學,來到西市上大學,我爸跟后媽也回到西市看望弟弟,就住在奶奶家幾天,后媽用洗衣機幫弟弟洗衣服時,會把我的臟衣服單獨放到一邊兒,先開始還幫我洗,后面也懶得洗了,用完洗衣機之后,依舊把我的臟衣服扔回洗衣機里,后媽問過我幾次,這幾年有沒有攢錢?我說有,后媽說我小,定是攢不住錢的,讓我把錢交給她,還說弟弟學習需要讓我買個護眼燈,在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小嬸兒在旁邊開始了她的回懟:
“你都不看姑娘掙這點兒錢,容不容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十八九的大姑娘一天打扮的跟個村婦似的,穿的像個土錘,哪有大姑娘的樣。”
小嬸兒正說著,頭扭到我一邊,對我一記眼刀嚴厲的說:
“薇薇,你攢什么錢?家里誰需要你的錢?你奶有四個叔叔養活,用不上你的錢,你該吃吃,該喝喝,自己去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去學著化妝,看看你這樣子,哪個女孩兒不愛臭美,你給你自己買過化妝品沒?買過衣服沒?”
我不好意思的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這都是好幾年前的,我到現在還穿著校服的褲子和后媽給我的襯衣,回西安的行李里面都是上學時候的衣服。
抬頭看看小嬸,小聲的說著:
“小嬸,我不會化妝,不會買衣服。”
“不會自己學呀~誰生下來都會的?明天我帶你去買衣服,你把你的錢取出來,自己掙錢自己不花,你等著錢給你下崽兒呢。”
我雖然笨,但是我不傻,我知道小嬸對是對我好,我也領她的情,后媽看到強勢的小嬸兒也不好再說什么,小叔和我爸坐在旁邊全當沒聽見,奶奶笑呵呵的只點頭說:
“這才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