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天子沒有繼續接下話茬，而是興致勃勃地看向城下扎營的士兵。
趁著小皇帝不注意，王振稍稍一抬頭，確認了朱祁鎮的態度。
輕輕地向后一招手，兩個小宦官快步上前奉上一紙文書。
『明日燕國侯親自詢問圣安，禮法章典等具備，請陛下過目。』
『好，好好，如此甚好啊。』
朱祁鎮隨手接過文書，丟向一旁的女官。
自己突然跳下龍輦，光著腳跑向城里，頭也不回的往城內走。
『唉，都說當皇帝好，我看，也不見得。乏了——大伴，朕乏了，回宮！』
『是——陛下還是要多多用心才行，這天下的百姓都仰著您呢。』
『等我明天回宮再說吧。』
『陛下可是要去那里，明天還要進行禮儀章程，您的服飾還沒……』
『那也得等我從西苑出來再說吧。』
生怕皇帝出了什么差池，嚇壞了的王振趕忙之間依然在臺階之下的朱祁鎮擺了擺手。
『什么百姓啊，先皇在世時，常教育我，盡是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那個，那個什么于謙也是，煩死我了，天天百姓百姓，我怎么沒看到呢，難不成，這天下還是百姓替我朱家打下來的？』
『是~是是是，我的陛下啊，您可小心著點走。』
『大伴，你怎么不回我的話啊。』
『啊——啊這些奴婢一個下人哪里懂得啊，陛下這件事還是要去問朝上大臣的意見。』
『無聊，明天之前我會從西苑出來，就這樣，走了。』
『唉，唉——陛下，您慢點——』
小皇帝推了一下王振，自顧自地越走越遠。
『切，怎么越來越不聽話了，三天兩頭的往西苑跑。』
『公公，是否派人去盯著點？』
『盯？妃子睡覺的地方放你進去盯著么？』
王振發現這些年嶺南進貢來的小監越來越不機靈，也就只有自己手下的安福臨還算可靠。
王振跟在朱祁鎮的身后，直到朱祁鎮的身影走遠了，才返回路過一名侍衛的時候緩緩站立，輕輕在他的耳邊念叨。
『你去，剛剛接陛下文書的女官，埋了。』
『是。』
『記著啊，你們都是沾了誰的光才能站在這里，以后有的是別讓我說，也別總是私自揣摩我的意思，叫安福臨來，亥時相見。』
『屬下明白。』
王振斜眼看到自己剛剛下臺階的時候弄臟了袖子，一把抹在低著頭的衛士臉上。嫌棄的揮了揮手，便也叫來幾個宮里的下人陪著回去了。
龍輦行走時發出的聲音太過轟鳴，蓋住了這世間所有的不公與陰暗。
還是像數千年間的無數次輪回一樣，直到身邊的尸體堆積如山，高過了龍輦的車轍，才反應過來已經是寸步難行。
就在袞袞諸公正在商議明日接詔公侯的典禮事宜，卻無人去理會已經在周邊蠢蠢欲動的災民。
『狗官，給你爺爺我開門，快點。』
『講話的，當了朝廷的人為什么不給吃的，還派幾個狗官攔著我們。』
不斷叫罵的聲音已經持續了整整幾個月，除了第一次從城內分發糧食以外，一直也沒有多余的配給。
城上不厭其煩的軍士和城下的災民們從一開始就是知道宮里那些大人物的手法。
畢竟對于那些人來說，只要不是鬧事就都好說，而對于災民們也一樣，只要不是餓的走不動路，也都好說。
所以這才陸陸續續地耗了幾個月的時間，糧食早就沒了，就去搶，別人的搶沒了就去搶附近村莊。
那一天，幾個餓的眼冒金星的災民自發地跨越了駐地，就被軍營管制按住打了十幾鞭子。
實在餓的受不得，直接一擁而上，將幾個管制生吞活剝了個精光，從此南邊的駐地就成了賊窩子。
村子里的人被搶了也跟著加入災民的隊伍，被幾個帶頭拉著，竟然也有了圍北京城的打算。
也就是現在城下喊話的，也是仗著自己有幾副殘破的布甲，天天蹲在城底下拿石頭鑿。
城下泛濫成災的所謂『民兵廂軍』，正在越聚越多，全都是從京城南邊駐地過來的。
期間要么兩三人一伙，要么是一片水池附近一哄而起的，也有各方勢力借機鼓動的團伙。
『鑿，老子鑿了你！』
『媽的，這狗日的玩意怎么這么結實。』
『大哥，別鑿了，這順天府也不是你一個人就鑿得動得啊，一會上面有射箭了。』
『不怕，咱有這甲，這布，怕他作甚？』
火辣辣得太陽直照得幾個人眼暈，這已經是他們到城下的第三個月。
先前運氣好，截了一隊運往順天的糧隊，這才夠大家伙折騰一陣。
可是大幾千人，守著這么一個隊的糧食吃，怎么也不夠，現在沒去搶一次，災民的隊伍反倒是更大了，收獲的糧食反而少得可憐。
『大哥，咱們就真這么一直鑿啊，咱們已經沒糧了，看看后面那些來的人，都已經開始有小孩和婦女了。』
『你懂啥嘞，小孩和女人活著，那說明還有的活么，再說……』
『大哥，他們都是燒了東西來的！』
『唉你莫要打斷我嘛，啥東西，少東西咋了嘛，再說，再說……』
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男人摘下了包裹著自己的受傷頭部的頭巾，摘下來將浸入的汗水擰出，綁在了左手上。
『再說，你先別叫我哥嘞，我這歲數還沒有你大呢，再說，再說你還真能跟皇帝老子說你要反啊。』
攥著石頭的手此時也已經停下，也不知道是該說些什么好，年紀已過中年的漢子無助地望著對方，眼里噙滿的淚水打轉。
臉頰處的肉皮隨著無奈的笑容褶皺，重疊，最后變得活像一頭快病死老黃牛的屁股溝。
『別說了，砸吧。』
遞過一塊石頭，繼續彎下腰準備無味的工作。
『大哥，樓上來人了，來人了……』
『呸，瞎講話的，哪個樓上，你說的那個樓上，哎呀，真是金鑾殿上的大人物啊！』
『他們在說啥呢，咋聽不到呢？』
『大哥，快跑吧，他們拉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