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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序

?“人心如面,各不相同?!币鈭D動機是一種典型的私有信息,對于外部觀察者而言很難一目了然。無政府狀態下的國家之間相互防備,身陷紛繁外交事務困擾的領導人也并沒有“讀心術”,只能依靠情報信息、個人經驗與基于對方的印象進行判斷,這種判斷與其說源自政治藝術,不如說是需要收集對方意圖信號的策略。然而,國家間的意圖是否可以識別?政治領導人一般會更加關注哪些信號指標來識別與評估對手的真實意圖?本書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克倫·亞希-米洛的力作,基于扎實的檔案資料與面對面訪談,回答了領導人和情報部門如何識別對手意圖這一重大學理與現實問題,取得了開創性研究成果。1最為引人入勝的是,本書展現出極強的跨學科分析視野,在通篇行文中,亞希-米洛嫻熟地在情報學、外交決策、冷戰史、政治心理學與國際關系理論等多個領域來回穿梭,游刃有余。本書提出了選擇性注意理論,為外交決策分析貢獻了原創性分析框架,并基于此獲得了默森國際安全中心的“弗尼斯最佳圖書獎”(Furnnis Book Award)與國際研究協會(ISA)的“外交研究最佳圖書獎”(DPLST Book Prize)。

國家之間如何理解彼此意圖,是關涉戰爭與和平的根本性問題。尤其在相互競爭的對手之間,雙方緊密觀察彼此的一舉一動,但是各自捕獲的意圖信號千差萬別。即便在一國內部,政治決策者與官僚部門之間,大多數的外交政策分歧根本上源自對對手意圖理解的差異。在國際互動中,兩個對手之間還存在第三方、對手的盟友等諸多行為體影響,這就使得意圖識別過程更加復雜與困難。一般而言,神秘的情報部門在洞悉對手真實意圖方面具有專業特長與特殊渠道。但現實中,情報部門的預測錯誤卻比比皆是;很多領導人甚至開始不信任情報報告,轉而依賴自己的消息渠道與個人政治直覺來推斷對手的真實意圖。這就存在著情報組織路線與領導人個人路線之間的競爭、互補與沖突的問題。亞希-米洛曾供職情報部門,又繼承和發揚了其導師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的認知主義分析方法,對該問題的探索與追問也別具一格。

長期以來,無政府狀態下的國家到底如何形成信任的問題,是我本人一直關注的學術困惑之一。早在七年前,當我還在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本書就引發了我極大的興趣,并曾為此寫過一些書評。2在后來的學術研究與教學中,我又反復多次閱讀過這本力作,越發覺得作為政治心理學路徑下的研究作品,本書不僅有清晰的實證檢驗,還主動與理性主義理論進行對話。甚至著名的現實主義學者查爾斯·格拉澤(Charles L Glaser)評價本書道:“《洞悉對手》對國家間如何評估彼此意圖進行了精彩分析,為該領域貢獻了卓越的研究文獻。令人吃驚的是學界關于該重要問題的分析,很少有像亞希-米洛那樣深刻全面?!?a href="#wz_02_0003" id="wzyy_02_0003">3因此,當我收到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翻譯邀請后便欣然接受,能夠將這本不可多得的政治心理學之作介紹給國內讀者,既有助于促進國內學界的外交信號理論研究,也是學習和倡導扎實的檔案研究方法的切實需要。為更好從理論譜系角度理解本書,下文從問題意識、理論要點、邏輯機制與學術貢獻四方面進行簡要評介。

一、研究問題:無政府狀態下的意圖識別難題

國際關系類似于一個信息嚴重不對稱的無政府市場。在缺乏穩定國際機制和有效聲譽約束的國際關系現實中,實力容易辨別,但是意圖只能猜測。意圖是一種私有信息,只有行動者自己才真正明白自己的真實意圖。因此作為無法直接觀察的私有信息,國家意圖的展示與識別需要以信號為媒介,那些私有信息的信號有助于緩解信息不對稱,降低溝通成本。在本書中,亞希-米洛首先界定了自己研究的因變量“意圖識別”。她將對手意圖的認知定義為:觀察者對對方外交政策目標(政治意圖)與使用武力以達到目標的傾向(軍事意圖)的一套信念系統。為了與戰爭中的極端情況相區別,亞希-米洛選擇的評估案例大多集中在和平時期(或戰爭爆發之前),關注的是對手之間的長期意圖識別。作為因變量的“意圖識別”實際上不是一個簡單的二分變量,而是在一個從善意(benign)到敵意(hostile)的連續譜上來回變化,而根據對方改變現狀的決心的程度基本可以劃分為五類:不受限的擴張主義者、受限的擴張主義者、不受限的機會主義者、受限的機會主義者、維持現狀者。

而到底如何準確地識別出這五種意圖,國際關系理論并沒有給出清晰的路徑,理論爭論與政策模糊增加了意圖識別的不確定性。如果無政府狀態下的國家都抱著一種對他國“有罪推定”的態度,不相信他國有和平善意,那么每個國家都生活在猜疑與恐懼之中,最終導致不對稱信息條件下的逆向選擇(adverse selection)難題,讓和平的國家在壓力下難以真正展示自己的意圖。安全自助的國家,對對手的意圖擔憂主要體現在三點。

其一,意圖稍瞬即變,今天的善良意圖在明天就可能變成敵意。意圖的這種非確定性是無法避免的,這意味著國家永遠無法斷定其他國家在具備攻擊能力的同時是否也心懷進攻的意圖。其二,合作涉及收益分配,在收益還沒有到手之前,所有的許諾都有可能成為“空頭支票”。那些在國際合作中獲得更大收益份額的國家,必須反復向其他成員國作出可信承諾,以保證自己不會將累積的相對收益轉化為對對方的威脅。在權力轉移的背景下意圖識別更為敏感,如何傳遞可信信號以克服承諾難題,是緩解安全困境的重要議題。其三,可觀察信息稀缺。行動者可以觀察與了解的事實永遠分布不平衡,這往往是導致誤解與沖突的根源之一。無論情報部門的信息收集能力如何強大,外交決策者都無法完全掌握對手的所有信息,外顯出來的那些可以直接觀察的信息,也只是意圖這座冰山的一角而已。

長期以來,現實主義者對意圖識別問題進行了大量研究,進攻性現實主義與防御性現實主義的辯論最為突出。進攻性現實主義認為國家之間永遠無法識別對方意圖,國家也不會主動告訴所有人它的真實想法是什么,既然意圖高度不確定,那么外部觀察者就只有將其作為一個不可研究的變量,最后可以觀察的就是國家之間的實力對比。當實力對比失衡時,無論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進攻性現實主義都強調制衡、預防性戰爭,這也是國際政治的悲劇所在。進攻性現實主義這種“有罪推定”的邏輯,把國家意圖往最壞的方向推測,而這種“最壞情況現實主義”(Worst-Case Realism)將激化安全困境的誤解螺旋,讓原本善意的國家被迫采取惡意行為。與進攻性現實主義不同,防御性現實主義認為盡管意圖不可觀察,但是如果國家能夠展示可信的意圖信號或指標,那么安全困境就能緩解,合作也就水到渠成。由此,意圖不確定性既可以導致沖突,也會造成合作,關鍵是要明確不同的發生條件。外交決策者在不確定的環境中,需要不斷試錯,并及時更新信念。

二、理論要點:超越現實主義的意圖識別路徑

國際政治信號互動往往包含信號傳遞與甄別兩個不可分割的階段,理性主義分析大多關注信號傳遞,但是信號甄別與主觀認知才是決定信號是否發揮作用的核心環節。認知與信念是國際互動的永恒解釋變量。羅伯特·杰維斯創造性地分析了國際關系中的錯誤認知、信息加工與欺騙問題4,并強調信息加工與解讀過程的主觀誤解。認知心理學研究認為,昂貴成本并不能解釋所有觀眾成本運作機制,需要找回觀眾的認知偏好。在亞希-米洛看來,信號甄別者并非對所有的昂貴成本信號都感興趣,而是對那些顯著突出的生動信息印象深刻。通過一手檔案分析表明,在缺乏第一手信息或個人互動經驗時,領導人更傾向于關注生動的事例與信息,而勉強依賴那些枯燥、抽象與客觀的情報分析報告,即便后者是極為真實的也不一定會得到很大重視。整體而言,該書的理論要點體現在以下三點。

第一,選擇性注意是簡化認知負擔的信息過濾器。在理想情境下,行動者早期的信念與態度,會基于對新信息的“錨定”評估,對可信度印象進行動態調整。但大多數行動者都是目標導向的信息處理者,傾向于以有方向性的偏見來評估信息。在信息不對稱或信息過載兩種極端情境下,領導人需要借助認知啟發模式對信息進行簡化。在面對復雜的問題時,普通民眾也會采用啟發式認知捷徑,通過自己掌握的信息對國際談判進行簡化。一些認知科學家將這些現象視為人類推理與認知的成見特性。在根據新信息進行信念更新之前,認知偏好會不對稱地引導行動者重視某些信息,忽視其他信息。正如亞希-米洛所說,個人“選擇性地關注”信號,通常會尋找與他們先前的態度相符的信息,這是一種確認偏差。5因此,個體不僅會輕視與他們的信念不一致的信號,還會尋找與自己信念相符的信號。信號接收者可能以支持或強化其既有信念的方式來解釋信號,從而使信號傳遞效果南轅北轍。

第二,刻板印象影響信號解讀。理性主義的觀眾成本是領導者在公開威脅后而退縮所引發的“捆綁雙手”成本。然而實際上,選民是否會懲罰領導者取決于其主觀認知能力。在危機期間真正重要的是,在決策者腦海中形成的關于對手的印象,是綜合諸多信息后形成的整體畫面。此外,領導人通過日常交往與私人互動中的印象感知,形成清晰的刻板印象,這比抽象的、復雜的信息更容易被獲取和記憶。在“面對面外交”(face-to-face diplomacy)中,領導人不僅關注話語信號,還關注情感傾向、面部表情、身體語言、話語口氣與無意識的反應信號,這些能夠傳遞出與昂貴成本信號所不同的內隱信號。當然通過刻板印象來推斷他人信號是有風險的,這也意味著信號解讀與印象認知是主觀的、動態的過程,與昂貴信號理論所強調的觀眾成本邏輯存在差異。

第三,“熱認知”與“冷認知”相互作用。國際政治信號的傳遞與解讀都離不開行動者自身的價值觀取向;觀眾成本理論不能將觀眾視為是冰冷無情的行動者,其日常生活中的信念、情緒與價值觀為觀眾成本機制增添了規范性色彩。觀眾成本理論所指出的“觀眾可能關心維護榮譽”,其實是一種價值規范動機,而非工具性動機。盡管聲譽維護也是國家利益的一部分,但是基于此而懲罰領導人則是一種情感性反應。6亞希-米洛認為,情感性回應塑造行動者的信念與決策,那些醒目的、印象深刻的信息會第一眼被人抓住,會被賦予過多的關注與權重;而那些抽象的、死板的、缺少具體內容的空洞信息則常常被忽略。瑞安·布魯特格(Ryan Brutger)通過調查實驗測試了觀眾對領導人違背國際承諾時的信任感知變化7,證實觀眾成本具有可變性與靈活性:當觀眾注意力發生變化后,國際政治信號的效力就會打折扣。

三、邏輯機制:生動信息、領導人會面與選擇性注意

選擇性注意理論批判的對象是主流理論長期倡導的三大競爭性理論:能力論(Capabilities Thesis)認為,軍事能力及軍備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揭示并塑造了國家意圖;軍事學說理論(Military Doctrine Thesis)強調,進攻理論、防御理論與威懾理論揭示了對手迥異的政治意圖及軍事意圖;而行為信號論(Behavioral Signals Thesis)認為,某些當前或過去發生的、基于非物質能力的行動有效地揭示了對手的意圖。基于此,亞希-米洛對意圖識別問題進行了重新解讀,得出了以下結論:生動性信息與主觀可信性信息會對個體決策者的意圖評估產生重要影響,科層組織的偏好會對情報機構的意圖評估產生重大影響。

生動信息的特殊價值

選擇性注意理論指出,個人認知與組織評估在信息加工方面存在差異。決策者作為個人依據自己的邏輯信念、經驗、需求進行判斷,情報官僚機構有自己的宗旨與職責,其偏好影響對信息的篩選與注意力分配。關于意圖的信號充滿操縱、欺騙與模糊的復雜性,區分與挑選可信與有用信息需要推理策略與直覺判斷,涉及意圖解讀的錯誤認知與信息加工過程。

首先,信息的生動性假設?!吧鷦有浴保╲ividness)是指“信息的情感性趣味,信息的具體性與可意象性,以及信息在感覺上與時空上的可接近性”。面對面外交的情緒感染更強,容易留下深刻印象。面對面互動時,那些醒目生動的信息往往會在第一眼就被人注意到;領導人的注意力分配更多受直覺或情緒感染影響。在缺乏第一手信息或個人互動經驗時,領導人更傾向于關注生動的事例與信息,而勉強依賴那些枯燥、抽象與客觀的報告,即便后者是極為真實的也不一定會得到很大重視。相對于生動的信息,領導人會輕視或忽視那些抽象的報告。

其次,“試金石”測試(litmus test)假設。國家可以通過對手對考驗的反應來判斷其意圖,對手如果不能通過這樣的考驗,往往會被解讀為是一種敵對意圖,從而失去信任;如果對手的行為表明它通過了考驗(即便對手是非有意的行為,或者對手并沒有把它視為一個考驗,但是客觀上確實達到要求了),這種效果與生動信息一樣,都有助于導致決策者的善意意圖的認識。這種對生動信息的關注呈現出不同程度的理性色彩。神經科學表明對情緒和情感的依賴是在復雜、不確定以及偶發危險的世界里前進的一種簡單、迅速與高效的應對方式,理性與經驗性觀念是分析事物的兩種重要方式。沒有情感的推理,理性將很難獨立發揮作用。

再次,個人接觸假設。作為個人,領導人通過公開交往與私人互動中形成的突出印象對對方進行意圖推斷,這比抽象的、復雜的信息更容易被獲取和記憶。例如,2001年喬治·W.布什總統在與俄羅斯領導人普京會面后,對其意圖作了如下評論:“我看著他的眼睛,我發現他非常坦率,值得信賴。我們進行了非常好的對話,我能夠觸及他的靈魂?!泵鎸γ嫱饨徊粌H涉及談話的內容,還包括情感傾向、面部表情、態度、身體語言、話語口氣與無意識的反應,領導人據此推斷其意圖、目標與決心。這種行為是沒有控制地無意識流露出的信號,可以更加真實地幫助觀察者區分“合作者”與“欺騙者”,包含內生可信的“指標(標志)”(index)信息。8當然通過印象判斷他人意圖是有風險的,過于自信反而會被對手利用與欺騙。在互動中我們根據相互的積極與負面經驗無意地不斷更新彼此的印象,這種印象是主觀的、動態的過程。

最后,意圖識別受到初始信念的干擾。A方怎么認知B方的信號強烈地受到A方對B方已有看法的影響,如果觀察者先入為主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那么即使信號極為清晰也可能不會留下任何印象。自身認知結構與初步信念影響信號解讀效果,相比鴿派領導人,如果觀察者自己是一個鷹派,他即使接收到很多正面信息也會很慢地、謹慎地修正對對方的看法,而一旦信息是負面的則會很快地改變看法。總之,個人接觸與互動+考驗=個人印象,而個人印象決定意圖判斷。

不同層次的意圖評估競爭

實際上,一個國家對對方意圖的判斷是多層次的,這里只從外交決策角度看,涉及決策者的個人分析與情報機構的組織分析,這兩個層次的意圖解讀邏輯完全不同,甚至會出現緊張與沖突。一方面,在個人層面,決策者只會預測到那些他們期待出現的東西。領導人受到自己的處世哲學與觀念的深刻影響,即使用昂貴信號也難以改變,因為這是一個社會化與社會學習的結果,而不是理性計算的結果。另一方面,在組織層面,情報機構的報告具有選擇性。由于軍事與安全壓力是最大的風險,情報機構都傾向于向最壞的地方思考,以防萬一,他們重點關注對方軍事力量的信號指標,這些物質層面的指標相對認知層面的指標更容易刻畫與展示,因而情報組織專注于軍事方面的細致的經驗數據與信息收集,以推斷對方的意圖。

具體而言,在個人層面意圖識別的邏輯主要體現在兩點。一是面對面互動中的生動性假設。對信息的情感性理解(情感外交)與時空情境性的闡釋,而不是僅僅看其是否昂貴,即便那些看似廉價或不可信的信息,基于面對面的經驗推斷,也有可能被對方領導人認為是可信的。二是主觀可信度假設。可信度基于經驗判斷,在多大程度上將注意力集中在昂貴信號將取決于觀察者自己的理念與對對方的預期。一旦主觀建立起負面印象,那些在其他情境下的積極的跡象也會被忽視或認為不可信,被誤解為一種宣傳策略或軟弱;對那些認為具有敵對意圖的國家,更容易采取不信任態度。這也解釋了為何有些昂貴信號被視為可信,有些卻被視為不可信。特別是已經將對方視為鷹派意圖時,觀察者很難將高成本的戰略確保行為視為一種傳遞善意的可信信號,這些信號也就很難改變觀察者的評估與認知。

組織層面的信息加工則受到組織過程模式、標準化、程序化的約束。由于情報機構的首要任務與目標是防止對方的敵對行為,傾向于投入大量時間與精力去收集分析對方的軍事動向?;诮M織專長假設,情報分析員與一般的文職官員不同,受到科層組織強大的規范與制度規訓,組織化過程塑造了他們的信念與信息選擇偏好。對情報機構而言最嚴重的失敗莫過于被指責沒有事先預警,確保防止突然襲擊是他們首要的任務,而不是真的掌握客觀事實,因為他們不是科學家。在這種組織文化下,情報機構一般認為防止對手突然襲擊的關鍵是它要有這樣的能力來做這樣的事,因此最基本的信息關注點是對方的能力變化,這塑造了組織層面的信息解讀的偏好。況且軍事信息是較為容易收集與跟蹤的,正如美國對蘇聯的情報主要集中在物質實力、國防開支等統計報告上,而不去關心其內部社會的凝聚力或衛星國對其領導力的支持度。他們往往為了防止最壞事情發生,會在報告中突出他們接受到的信息,并展現情報部門的預警價值。因此可以把情報組織比喻成“刺猬”,用自己的邏輯去解釋或掩蓋其他的例外案例,這就容易造成一種自我證實的悖論:國家過度依賴情報機構專家的實力評估數據來判斷對方的政治意圖,而情報專家被高度依賴和重視的后果是,專家為了自圓其說或維護自己的地位面對新信息時不情愿調整自己的判斷。與非專家相比,刺猬型專家更難改變自己的信念,甚至難以更新自己的理念以適應變化的環境。

兩種認知模式的矛盾

首先,由于兩套意圖解讀邏輯的存在,兩者存在緊張與分歧在所難免,但是兩者也可能就對手意圖的判斷保持一致。這種變化其實還是來自本文前面的假設,當領導人對情報機構的報告不滿意時,他可以選擇忽略或替換長官以改進分析,或者通過行政政策操縱情報機構運作。

其次,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決策者對對手意圖的判斷比情報機構的判斷更可能導致國家政策變化。畢竟作為附屬服務機構,情報組織沒有權力批評與改變上級的決策,當然這并不是說情報機構不能改變國家選擇,它可以在國會、公眾缺乏信息時發布關鍵信息以影響決策。

再次,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領導人評估的變化對國家政策的影響比評估對手意圖的影響更大。評估意圖僅僅是改變國家政策的一部分,對意圖評估的變化并不會簡單地導致政策變化。決策者對意圖判斷的變化是否影響國策,受國內政治競爭與情報部門的政策塑造能力等因素制約。

四、學術貢獻與初步反思

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往往通過國家間物質實力對比來推斷對方意圖。對此,本書指出僅靠對手能力來推測意圖是不夠的,甚至可能產生誤導,因為雙方都在推測對方意圖。例如,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總統里根并不認為意圖是由能力決定的,因為在蘇聯軍事力量相對較弱時,其意圖在歷史上也具有侵略性。在里根看來,蘇聯的行為,而非其軍事集結,是侵略意圖的最有力證據。事實上里根在與戈爾巴喬夫等外國領導人公開和私下會面中多次重申:“國家之間的不信任不是因為他們有武器,他們有武器是因為他們不信任對方。”這是他最喜歡引用的一句話,這句話意味著里根認為意圖反映能力,而非相反。里根同樣承認,僅靠對手能力來推測意圖是不夠的,甚至可能產生誤導,因為雙方都在彼此推測對方意圖。

在既往關于“意圖”問題的研究中,學者多關注影響意圖評估的主要因素,較少分析其評估邏輯與認知模式,但亞希-米洛基于決策主體認知規律的一致性,對意圖評估的邏輯過程進行了細致闡釋。本書集中于國內政治中的領導人與情報機構如何看到對手信號,從主觀心理認知角度批評了理性主義的昂貴信號理論,認為主觀認知而不是客觀成本決定了對對方意圖的評估。本書最后得出的政策建議,其實對處理當前的中美關系亦有很多啟發。如何促進中美領導人積極會面,增加峰會外交中的生動性信息展示,避免僅僅通過抽象報告或數據來推測對方,有助于避免中美戰略誤判,將雙方競爭管控在非沖突的范圍內。

在實證分析部分,亞希-米洛選取了1934—1939年間英國對納粹德國意圖的評估、1976—1980年間卡特政府對蘇聯意圖的評估,以及1985—1988年間里根政府對蘇聯意圖的評估這三個典型案例,分別對選擇性注意理論與三種競爭性解釋進行檢驗。本書提出與主流昂貴成本信號邏輯不同的解釋,強調即使是非公開、低成本的信號也可能被視為可信的意圖指標,如生動性信號。當然,本書主要分析了一國在和平時期關于對手國家長期意圖的評估,但其他研究者可以根據本書提出的核心變量與評估機制,進一步思考國家關于對手短期意圖的評估、戰時意圖的評估等問題。整體上,亞希-米洛忽略體系變量與互動進程,特別是互動背景;她打開了國家行為體的黑箱,關注決策者個人層次與情報機構的組織層次在如何解讀對手信號方面的差異,但是她選取的三個案例都是民主國家解讀非民主國家的案例,不可避免留下了一些需要深化的學術問題。

一方面,打開民主國家的黑箱,意味著解讀對手信號的行為體分散而多元,輿論媒體、民意觀眾、利益集團、政黨、立法機構都有著自己的判斷偏好。本書出于理論建構需要控制了觀眾成本、選舉周期、民族主義情緒、國內政治壓力等因素,而這往往是信號理論的理性主義研究所關注的重點。為何僅僅選取決策者與情報機構這兩個層次,而簡化和忽略其他重要的行為體,這里沒有很好地交代。另一方面,三大案例圍繞民主國家如何看待非民主對手來展開,其理論解釋力是否可以同樣運用在非民主國家解讀非民主國家,或者民主國家解讀民主國家呢?不同國家政體是影響認知判斷的重要因素之一,但是國際格局與博弈形勢,例如緊張氛圍與對方聲譽,都會作用于決策者。因此從新古典現實主義的框架來看,她的分析層次依然屬于第二層次與第一層次分析,忽視外部情景的作用。對此,亞希-米洛的分析有著驚人的去背景化趨勢,忽視國際國內的二元互動博弈機制,以至于不能解釋同樣的領導人對同一個國家的認知為何會發生重大變化。

實際上近年來信號研究出現了一些新趨勢。例如廉價信號的鏡像神經元研究取得進展,從技術上打開了意圖的“黑匣子”,揭示意圖評估的因果機制。比如馬庫斯·霍姆斯(Marcus Holmes)在2018年出版的《面對面外交》一書中指出,前沿的鏡像神經元研究方法能夠揭示高風險互動中的意圖識別過程。9展望未來,國際政治信號研究需要探究前沿性的研究話題。比如,如何理解“象征性信號”“無成本信號”,乃至建構主義、實踐理論中可能存在的基于“集體知識”或“背景知識”,既不同于成本-收益邏輯,也不同于心理認知邏輯的信號邏輯。其中,社會實踐理論開始反思認知主義與理性主義的不足,強調在“面對面”外交溝通中領導人既有理性計算與權衡,也會根據互動的社會氛圍(包括面部表情、身體信號與話語信息)綜合捕捉對方意圖的跡象。除了昂貴成本信號,許多瑣碎的社會互動都可以傳遞外交信息。例如,饋贈禮物、展示雙邊貿易協定就可以視為愿意為未來關系投資的積極“信號”。面對面溝通更有助于進行欺騙甄別,外交詞語的選擇、說話的語氣、身體姿態等都會傳遞出蛛絲馬跡的意圖線索。10在面對面溝通中,即便是那些被故意忽略的信息或被主動掩飾的意圖,或多或少都可以在多次面對面互動中被找到。

此外,交叉學科的知識積累,對領導人互動中的意圖識別進行了深度研究,值得學習借鑒。例如,羅斯·麥克德莫特(Rose McDermott)等人通過實驗室研究表明,攜帶特定基因的參與者,如果在早期生活中經歷創傷性事件,更有可能對挑釁作出攻擊性反應。11心理學實驗發現男性荷爾蒙水平和支配行為之間的關系,暗示男性領導者熱衷于為聲譽而戰。喬納森·倫森(Jonathan Renshon)等人將皮膚電導率測量引入實驗室游戲之中,探討了討價還價能力變化的生理機制。12同時,話語敘事與信號表達研究興起。外交話語是一種推斷對方意圖、展示行為者偏好、提升說服力的話語手段,那些被反復一致表達的話語具有塑造預期的力量?;诖耍揶o敘事對信號可信度感知的影響是一個正在興起的研究領域。

最后,需要促進多元范式的對話與整合。綜合性的國際政治信號模型,有助于還原豐富多元的外交實踐。信號研究面臨著諸多新興議題值得深挖:例如,信號欺騙與操縱的邏輯,目前學界尚未有統一的理論框架進行分析,如何借鑒心理學、社會學與人類學的思路,建構國際政治的信號欺騙理論則是未來一個新的理論增長點。而且,在最新神經科學技術的支持下,鏡像神經元研究發現面對面外交中的心理共情、情緒傳染與感知同步特征,使領導人可以更有效地捕捉廉價信號,如何理解政治信號的復雜反饋效應,建構承諾信號的升級與降級理論,都是值得關注的理論創新動向。近年來,中國學界也開始關注大國崛起的信號傳遞與識別問題。崛起本身會打破既有國際秩序均衡,產生不可避免的承諾難題。面向未來,多元路徑的對話與整合需要關注非西方國家經驗,以拓展信號研究的理論視野。沒有一勞永逸的信號傳遞方案,也沒有固定不變的可信度感知。在動態性的外交實踐之中,需要綜合把握理性成本與心理情感雙重特點。能否將以中國為代表的非西方國家的外交經驗納入國際政治信號理論框架,進而修正和超越理性與認知、昂貴與廉價的二元分析路徑,是未來信號理論創新的關鍵所在。

注釋

1.Keren Yarhi-Milo,Knowing the Adversary:Leaders,Intelligence,and Assessment of Intention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

2.關于譯者對意圖信號傳遞的理論思考請參見曹德軍:《國際政治的信號理論分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

3.見本書英文版封底推薦語。

4.Robert Jervis,The Logic of Imag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0,p.6.

5.Keren Yarhi-Milo,Knowing the Adversary:Leaders,Intelligence,and Assessment of Intention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p.4—19.

6.Charles F.Hermann,“Changing Course:When Governments Choose to Redirect Foreign Policy,”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34,No.1,1990,pp.3—21.

7.Ryan Brutger,“The Power of Compromise Proposal Power,Partisanship,and Public Support in International Bargaining,”World Politics,Vol.73,No.1,2021,pp.128—166.

8.“信號”(signals)是行為體為了達到既定目的,而有意呈現出來的可觀察信息。既然是有意識呈現的,信號就有可能被操縱,因此信號并不天然具備可信度。與信號不同,“指標(標志)”(index)是無意識呈現的外在信息,因而具有“內生的”可信度。參見[美]羅伯特·杰維斯:《信號與欺騙:國際關系中的形象邏輯》,徐進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

9.Marcus Holmes,Face-to-Face Diplomacy:Social Neuroscienc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p.2—9.

10.曹德軍:《首腦外交中的廉價信號傳遞及其可信度識別》,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22年第5期,第131—154頁。

11.Rose McDermott and Peter K.Hatemi,“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 the Neurobiological Revolution:A Review of Leadership and Political Violence,”Millennium,Vol.43,No.1,2014,pp.92—123.

12.Jonathan Renshon,Julia J.Lee and Dustin Tingley,“Emotions and the Micro-Foundations of Commitment Problem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71,No.S1,2017,pp.S189—S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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