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由主義利維坦:美利堅世界秩序的起源、危機與轉型
- (美)約翰·伊肯伯里
- 9字
- 2024-07-18 14:48:49
第一章
舊秩序的危機
導言
在過去兩百年中,世界政治的宏大戲劇之一便是自由民主國家的崛起并獲得全球支配地位。自由主義的支配地位是與西方民主國家不同尋常的發展相伴隨的,西方民主國家在18世紀晚期還處于軟弱無力的少數者地位,但到了20世紀晚期,它們卻變得富有且占據優勢地位。西方民主國家的崛起在現代這樣一個歷史時期中經歷了起起落落。19世紀,作為首屈一指的工業國家和海洋力量,英國成為當時自由主義崛起的先鋒。20世紀,美國從一個內向、孤立的國家轉變為擁有支配地位的世界強國。幾十年來,世界大戰和地緣政治斗爭使自由國家陷入了與獨裁主義、法西斯主義和集權主義強國之間的較量。冷戰實際上是在不同的統治意識形態和現代發展路徑之間展開的一場大搏斗。隨著蘇聯的突然垮臺和冷戰的結束,自由主義的支配地位在世界范圍內達到了頂峰。美國和影響遠播的自由民主國家聯盟占據了世界政治的中心,它們富有、強大并具有支配力。
西方民主國家不僅變得強大和富有,它們也在不斷努力地構建著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相對來說,這是一種開放的、以規則為基礎和進步的秩序。在英國和美國的帶領下,這些國家倡導自由貿易并逐步創立各種各樣的多邊規則和機制。開放市場、國際機制、合作安全、民主社群、進步性變革、集體解決難題、共享主權、法治——所有這些自由主義理念的組成部分在過去幾十年和數個世紀中,以各種不同組合,并通過變化著的方式悉數登場。
在“二戰”結束后的幾十年中,美國從事了世所未見的、最具雄心壯志和深遠影響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構建。這是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一種獨特類型——自由主義霸權秩序。美國不只是促進開放的、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它還成為這種秩序的霸權性組織者和管理者。美國的政治體制以及它的同盟關系、科技、伙伴和市場,也與這種更廣泛的自由主義秩序融合在了一起。在冷戰的陰影下,美國成為這種自由資本主義政治體制的“所有人和經營者”,它在支持自由國際主義規則和機制的同時也享有著特殊的權利和好處。美國組織并領導了一套圍繞著多邊機制、同盟關系、戰略伙伴和受保護國建立起來的政治體制。這種秩序建立在戰略諒解和霸權契約的基礎上。通過提供安全并對穩定和開放的市場作出承諾,美國向其他國家提供了“服務”。
在“二戰”結束后的55年中,美國所領導的這種自由主義霸權秩序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它為幾十年來西方和全球的發展與進步奠定了穩固的基礎。美國與它的伙伴國洽商協約,建立了使世界經濟重獲開放的機制,開創了經濟發展的黃金時代。美國使聯邦德國和日本從敵人變成了戰略伙伴,這兩個國家后來分別成為世界第二大和第三大經濟體。通過體現相互克制和承諾的條約,西方國家將自己聯系在了一起,解決了德、法和歐洲諸國如何和平共處這一數百年不解的難題,在20世紀實現了偉大的“輕悄悄的革命”。在后來的幾十年里,非西方國家開始向民主和市場經濟過渡,并使自己融入不斷擴展的自由主義霸權體系。冷戰以和平的、對西方有利的方式終結,那些結成聯盟的西方國家不僅在與蘇聯體制展開的競爭中勝出,當蘇聯領導人作出與老對手結束敵對狀態的艱難決定后,西方國家還想方設法展現出克制與和解的姿態。到了20世紀90年代,美國領導的這種秩序進入了它的全盛時期。與美國爭奪領導權的那些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對手們都消失了。作為一個單極力量,美國完全站在了世界的中心。在自由國際主義事業這場大劇之中,美國所擁有的充滿活力的超凡能力、利益和理想,構成了一種卓著的成就。
本書將探討美利堅自由主義霸權秩序的內在邏輯和特征。這種秩序的內在機理和使之運作的零件(moving parts)是什么?我們如何在之前那些構建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努力以及更多種類的全球和地區秩序的大背景下,辨識出并理解自由主義霸權秩序所特有的組織邏輯?自由主義霸權秩序與那些帝國主義秩序有什么不同?如果說它是一種帶有自由主義特征的等級性秩序,那么我們應如何理解它將統制(command)與互惠、脅迫與贏得同意(consent)相結合的特殊之處?
當前,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霸權秩序陷入了困境,各種沖突和爭議使其不再穩定。這一秩序所面臨的最顯著危機出現在小布什執政時期,備受爭議的“反恐戰”、入侵伊拉克以及對多邊規則和協議的質疑致使批評小布什政府的浪潮在全球范圍內涌起。反美主義蔓延開來并不斷增強,甚至連那些與美國關系緊密的傳統盟國也開始對生活在由美國這一單極力量所掌控的世界中的好處表示懷疑。當時的法國總統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以一種非常尖銳的方式將這種情緒表達出來,他主張世界必須回到一種多極狀態,因為“任何僅為一種力量所掌控的社會總是充滿危險的,而且會激起反對”1。
如果美國領導的這種舊秩序的危機僅指小布什政府的政策,那么這一危機或許今日已然不在。奧巴馬政府將恢復美國的自由霸權主義領導地位(希拉里·克林頓國務卿稱之為“多伙伴世界”)作為其外交政策議程的中心內容。2但是,如果這一危機源于單極權力分配所導致的內在張力和不安全因素,那么危機就肯定會繼續存在。這個危機或許是,在一個單極世界中,帶有自由主義特征的等級性秩序完全無法持續下去,或是出于他者對這一秩序的不可避免的反抗,或是因為霸權力量將不可避免地變得越發帝國主義。
另外一些分析人士則認為,美國領導的這種秩序所遇到的問題出在其他地方。舊秩序的危機和美國單極地位沒有什么關系,問題在于美國占據支配地位的時代已經逝去。沖突和爭議不過是那些想要塑造后單極時代國際秩序的國家所展開的斗爭。向多極狀態的回歸,以及那些抱持不同秩序構建方案并相互競爭的全球性力量的崛起,導致國際秩序正在經歷一場大變局。3由此,2008年發生的金融危機以及接著出現的世界經濟衰退(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危機),異常鮮明地展現了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體系所受到的壓力。與“二戰”后發生的歷次經濟危機不同,這場危機起源于美國,并使自由資本主義這一美國模式的光彩大為消退,使外界對美國在提供經濟穩定和發展方面擔當全球領袖的能力產生新的質疑。4隨著美國單極地位的下降,我們正在見證一場圍繞領導權和支配地位的爭斗的開始。
還有一些人士接受了美國力量正在衰落的觀點,繼而宣稱自由國際主義秩序本身也在消亡。與新力量中心的崛起相伴隨的,是有關國際秩序基本組織邏輯和原則的新方案。在這場即將上演的宏大劇目中,中國是引人注目的領銜主演。中國不會成為既有秩序的利益攸關方,反而會利用不斷增長的實力將世界政治推入一個非自由的方向。5作為既有國際秩序深層特征的開放性和以規則為基礎正在發生轉變。
上述各類見解促使我們思考一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即美國領導的戰后秩序所遇到的困境,其性質究竟是什么。小布什政府僅僅是胡亂運用和錯誤處置了美利堅自由主義霸權秩序的領導地位嗎?抑或存在一種更為深刻的斗爭,而這種斗爭源自對美國以霸權方式組織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是非功過的不同看法?抑或反映了更為深刻的問題,即老的西方國家與正在崛起的非西方國家之間的一種共識已經崩塌,這種共識針對的是自由國際主義作為國際關系組織方式所具有的益處?
本書認為,舊秩序的危機超越了近年美國對外政策所引發的那些爭議,甚至也超越了當前還未完全結束的經濟危機。這是一場關于自由霸權主義秩序內部權威的危機,而不是這一秩序本身所蘊含的那些深層原則的危機。這是一場治理方式的危機。
這場危機源于一個現實,即舊秩序的內在基礎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這些變化涉及權力轉移、主權規范之爭、與非國家行為體有關的威脅以及秩序參與國的范圍。在“二戰”結束后的幾十年里,美國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中的霸權地位之所以獲得其他國家的接受,是因為美國能夠向眾多國家提供安全和其他“體系性服務”(system services)。如今,這種權威不再獲得像以往那樣穩固的認可。這并不意味著自由主義秩序的必然終結,但的確給這一秩序帶來一種根本性的挑戰:在舊的權威關系正在銷蝕的情況下,確立一種能夠代表全球社會進行協調的國際行動的正當權威。
雖然美國領導的霸權主義體系陷入困境,但引人注目的是自由國際主義所具有的持久性。在過去十年中,全球體系經歷了不尋常的動蕩——新力量的登場、金融危機、全球性經濟衰退以及美國盟友對其單極野心的激烈爭論。雖然存在這些動蕩,但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作為世界政治的一種組織邏輯,被證明是具有韌性的,它仍然有市場。還沒有形成什么有吸引力的其他選擇,可以替代這種開放的、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相反,非西方國家的崛起以及經濟、安全相互依存度的增強,給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帶來了新的支持者和壓力。
矛盾的是某種程度上,舊秩序正是其自身成功的受害者。它成功擊敗了蘇聯的擴張主義威脅,而這種威脅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這一秩序。它成功創立了一種相對開放和有力的貿易投資體系。蘇聯的消亡減弱了美國在西歐和東亞提供軍事保障的重要性。中國、印度這些國家的經濟發展,使新的全球力量中心得以出現。這些情況以及其他新形勢讓舊秩序以美國為中心的性質受到了深深質疑。這還沒有導致自由主義秩序本身被根本舍棄,而是帶來一種在美國和其他重要利益攸關方之間就權威展開重新協商的訴求。簡言之,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新的契約,而非一種新的體系。如果這構成了有關權威的危機,我們便值得銘記,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在以往曾遇到多次危機,但最終仍會繼續演進。對此,我深信不疑。
本書提出了四大核心觀點。第一,“二戰”結束后,國際秩序的一種特殊類型被建立起來,從其實質而言,它是一種帶有自由主義特征的等級性秩序。在這個秩序中,美國在提供規則和穩定方面發揮了領導作用。這是一種建立在美國實力支配地位和自由主義治理原則基礎上的等級性秩序。美國雖然是一個占支配地位的國家,但它的權力優勢被“二戰”后確立的一系列規則、機制以及互惠的政治安排(以共享的戰略利益和政治交易為依托)弱化與調和。較弱的二等(secondary)國家被賦予享用美國力量的機制化權利。美國提供了公共物品,并在由多邊規則和機制所組成的松散體系中進行活動。美國的霸權權力和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相互融合,實際上,它們彼此依賴。但是,那些戰略契約和自由霸權主義秩序的制度基礎已經受到侵蝕,結果造成美國在這個體系中運用權力所需的權威也在減弱。
第二,導致這種權威危機的根源在于威斯特伐利亞國家體系的轉型。美國單極力量的崛起以及國家主權規范的受損,與全球體系的其他深刻變革一起侵蝕了舊秩序的基礎,使這一秩序的基本信條和世界政治的規則受到質疑。在兩極和多極體系中,強國在領導國家聯盟制衡他國的過程中可以進行“支配”(rule)。當體系變成單極狀態時,這種支配邏輯便消失了。支配不再建立在對制衡聯盟的領導權或最終實現的力量均衡(equilibrium)之上,而是建立在某個國家的優勢地位之上。這是一種不同以往的新情況,并且對較弱的二等國家造成威脅。結果,首強國的權力被置于強光之下。
冷戰的終結宣告了一個以單極和全球化為特征的世界體系的到來。極(poles)和邊緣地區(peripheries)之間的關系也改變了。冷戰時期,自由主義秩序主要被建立在先進的、工業化的西方世界,它在兩極化的全球體系中占據了半壁江山。隨著蘇聯的崩潰和兩極狀態的消亡,西方體系從“內部”秩序變成了“外部”秩序。自由主義秩序的大規模擴展激活了新的參與者和議題。近年來,新的安全威脅的上升已使同盟和安全伙伴關系的邏輯受到質疑。2001年“9·11”事件發生后,美國不僅沒有讓自己顯得像是令人滿意的舊秩序守護者,反倒讓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個受到威脅且充滿不安感的國家,并抗拒它自己所擁有的戰后秩序中的契約與克制。結果,在新世紀的第一個10年中,美國在世界政治中的支配性角色受到了質疑。
第三,為了理解自由主義國際秩序面臨的這場危機的性質以及它的未來,我們需要理解國際秩序的各種類型,以及在不同類型秩序中規則、權威、權力和正當性的來源。首先,這意味著要弄清楚自由主義秩序的各種不同邏輯,以及主權、規則和等級是按照何種方式被組合在一起的。我們最常援引的世界政治理論建立在全球體系是無政府狀態這一假設之上,也就是說,這一體系是基于相互競爭的主權國家之間的權力擴散(diffusion)和分散(decentralization)形成的。換言之,我們的理論傾向于以“無政府邏輯”為焦點。但是在一種某一國權力如此強大且權力制衡或均衡根本無法實現的全球體系中,就必須理解上層(superordinate)國家和下層(subordinate)國家之間關系的邏輯。實際上,我們需要明白的是,這種體系的運行靠的是“等級邏輯”。
我對帝國主義等級形式和自由霸權主義等級形式作了一種基本區分。之后,我探討了兩極向單極的轉化如何改變了大國進行機制化協商談判并同意受制于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的動機和方式。單極狀態的出現改變了(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美國將自己系于全球規則和機制的動機。但是它并沒有完全拒絕這些動機。實際上,當美國看到自己的單極實力地位正在衰落或將要衰落時,它就其霸權地位與他國進行重新協商的動機就會增強。
第四,自由主義的支配地位并未結束,它還在繼續發展并呈現出多樣的變化前途。的確出現了一種要求對體系內權威和領導權進行再分配的壓力,但也有希望看到美國的霸權地位(在重新協商的條件下)持續下去的支持力量。當代全球體系的各方面特征強化了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持續性。大國戰爭的不復存在消除了推翻秩序的傳統途徑。世界自由民主國家的經濟增長和地緣政治方面的絕對分量為既有的這一秩序帶來了可靠的穩定性。此外,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無論是霸權主義形式或是其他形式,都具有不同一般的融合力。這是一種易于加入卻難于推翻的秩序。中國和俄羅斯這樣的國家雖然沒有完全地嵌入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但它們依然從這種秩序中獲益。這些國家不會很快或無法徹底轉變為自由國家,但是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擴展性和融入性邏輯會刺激這些國家的轉變,這排除了創造全球秩序其他替代方案的機會。
總之,塑造自由國際主義的演進性質關鍵在于美國自己。如果美國還想繼續做全球秩序的首要供給者,就需要對自由主義秩序構建的傳統戰略進行再探索和改良。6美國需要就它與世界的關系進行重新協商,這將不可避免地意味著它需要放棄一些在之前的霸權時代所擁有的權利和特權。美國在20世紀變成了一個“自由主義利維坦”。美國的全球性權威實際上是以霍布斯主義為理論基礎的,即其他國家,特別是西歐和東亞的國家,將權力的支配權轉交給了華盛頓,正如霍布斯所說的,自然狀態下的個人自愿地創立了一個利維坦,并將權力轉交給利維坦。當前,在權力和相互依存的長遠轉型之下,有一種普遍看法認為,無人將美國推選至它目前所占據的這種特權地位,或至少只有歐洲人和日本人這樣做了,但其他力量正在崛起的國家并沒有這么做。美國要想再次成為自由主義利維坦,就需要其他國家自愿地授予美國這一地位。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美國需要重新找尋并倡導具有操作性、共識基礎并能發揮作用的全球規則和機制。在21世紀,這需要在由自由民主國家,發達和發展中國家,崛起和衰落國家,西方和非西方國家所組成的更廣泛的聯合陣線(coalition)中分享權威。正是這種自由主義的國家復合體(complex)才是自由主義秩序的規則、機制和進步追求的終極守護者。
在這一章中,我將對本書要探討的這些問題和相關爭論進行介紹。我會首先考察與國際秩序有關的那些長期存在的問題。接下來,我會論及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興起和轉型。之后,將涉及等級性政治秩序的邏輯以及這種秩序的帝國主義和自由主義變體。然后我會對之后幾章的大致情況做一些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