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由主義利維坦:美利堅世界秩序的起源、危機與轉型
- (美)約翰·伊肯伯里
- 3605字
- 2024-07-18 14:48:48
前言
本書探討的是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內在邏輯及其處于變化中的特性。在過去兩百年中,西方民主國家不斷努力構建著以開放的、基于規則的國家間關系為中心的國際秩序,換言之,它們進行著自由主義秩序的構建。這項“自由主義事業”是在帝國主義、革命、世界大戰、經濟的繁榮與蕭條、國家建設和全球化這些塑造現代世界的重大力量和事件中展開的。20世紀下半葉,美國進行了世所未見的最具雄心和深遠影響的自由主義秩序構建工作。結果是,出現了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一種特殊型態——自由主義霸權秩序(a liberal hegemonic order)。美國擔負起構建和經營國際秩序的職責,它圍繞著多邊機制、同盟、特殊關系和受保護國(client states)組織起這一秩序。這是一個帶有自由主義特征的等級性政治秩序。從提供安全、創造財富和社會進步的角度而言,可以說這一自由主義霸權秩序至少是世界歷史上最成功的秩序。本書闡析了這一影響深遠的政治秩序的起源和內在運行機制。
然而,在最近十幾年中,美國領導的霸權秩序陷入了困境。這一秩序在小布什總統當政期間遭遇了最顯著的危機,因為小布什政府的單邊主義傾向、“反恐戰”大戰略和入侵伊拉克都在世界范圍內激起了反對。一些評論人士指出,在小布什政府時期,美國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帝國。美國更多的是在脅迫而不是領導。對于那些在小布什政府身上發現這種帝國主義轉向的人來說,這一危機目前或許已經結束。但是對于那些在美國外交政策背后的單極權力分配上看出帝國主義傾向的人來說,這一危機仍在持續。還有一些分析人士指出,美國領導的這一秩序的問題還在進一步深化。我們正見證著美國時代的逝去,世界重回多極狀態,以及相對抗的非自由主義秩序構建事業的興起。在有些評論人士看來,自由國際主義(liberal internationalism)本身正在死亡。
本書便涉及這場爭論。我認為,困擾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這場危機是一種關于權威(authority)的危機。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內,圍繞著角色、權利和權威分配的政治爭斗和競逐已被點燃。自由主義秩序中的霸權部分,也就是美國的角色和圍繞這一霸權角色的舊的霸權契約(bargains)正受到壓力。但是,這種開放的、大體上以規則為基礎的(rule-based)國際秩序的更深層邏輯仍然得到廣泛的接納。近年來,有關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如何組織和運轉的難題與困境不斷增多,但是,這些難題和困境的解決將會導致自由主義秩序的更新和重組,而不是瓦解。
為了講清楚這個觀點,我對國際秩序的不同層面或層次做了區分。我們可以將這些層次想象成地質巖層。在最深層你會發現現代國際秩序的基巖,即主權國家圍繞一群總體上實現權力均衡排布的大國所構成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在這個基礎上,各種不同的國際秩序已經被而且能夠被組織起來。正如我已指出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是那種開放的、至少大體上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正因此,它可以與那種被組織成對抗性陣營或排他性區域勢力范圍的秩序形成對比。但是,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本身可以按照不同的方式組織起來。在過去十年中,美國領導的霸權秩序,也就是靠一個占支配地位國家的領導所建立起來的秩序,已經遇到了危機。
這一危機要比近年美國對外政策所產生的那些爭議性問題還要深刻。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轉型,包括單極的崛起、國家主權規范的受損、暴力來源的變化和安全相互依賴的深化,所有這些都使對自由主義霸權的管理變得更加困難和問題百出。但是這些讓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霸權秩序充滿爭議和不穩定的困境與難題并不會摧毀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而是會將各國拖入一種新型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更具包容性、更少等級性,并融入更加復雜的合作形式。
這本書可以被當作我之前那本書——《大戰勝利之后:制度、戰略約束與戰后秩序重建》的姊妹篇來閱讀。那本書在小布什政府執政初期和“9·11”事件發生前夕出版。我在那本書中指出,小布什政府帶來了一個非同尋常的難題。把話說得重一些就是,美國已通過不同層面的多邊機制和同盟關系將自己與更宏大的西方和全球體系緊密聯系在一起,以至于它根本不可能掙脫這種聯系。把話說得輕一些就是,美國總統可以試圖讓美國從自己在半個世紀中所構建的自由主義多邊體系中脫身,但是這不會是美國想要的,如果美國這么干的話,它將因此受到懲罰。
可以說,小布什政府已經為它的政策付出了代價,在過去幾年中,它也確實進行了政策回調。但是小布什政府遇到的這種難題讓我更加深入地思考全球體系的深層變化,這些變化給小布什的重大政策變革帶來了壓力和機遇。正是這個難題讓我關注自由主義秩序的威斯特伐利亞基礎所發生的改變——單極的出現、主權原則的受損以及安全相互依賴關系的轉型。但這其中的故事要復雜得多。沒錯,自由主義秩序的威斯特伐利亞基礎已經發生了改變,并引發了使美國領導的霸權主義秩序不可持續的問題與困境。但是這些深層變化絕大部分都源于自由國際主義在“二戰”后取得的巨大成功。美國領導的、霸權主義的基礎已經不再適應全球自由主義體系。這就是問題所在,但這是自由主義事業的成功而非失敗所帶來的問題。
在這本書的最后,我就美國在未來一段時期應如何繼續從事自由主義秩序的構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認為,美國應該“以規則來領導”(lead through rules)并尋求與其他國家就霸權契約進行再協商的途徑。我還認為,美國需要重新體會自由國際主義(自由主義和現實主義理念的結合)的普遍哲學,這種哲學曾在“二戰”結束后的幾十年里很好地服務于美國。它將聯合國所呈現的自由主義精神與北約和美國的東亞同盟體系所呈現的現實主義精神結合在了一起。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把哈里·杜魯門(Harry Truman)和迪恩·艾奇遜(Dean Acheson)擺在一起,就可以反映出這種(具有自由主義和現實主義)雙重性的愿景。杜魯門代表了自由主義精神。作為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的信徒,杜魯門把《洛克斯利堂》(Locksley Hall)這首詩放入了他的皮夾,這首詩是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對全世界人性大同和寰宇和平之夢的著名頌歌。杜魯門的確相信,可以建立起一個能夠馴服國家暴力的全球和平組織。杜魯門總統的國務卿艾奇遜則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對聯合國的懷疑人所共知。他在一次演講中宣稱:“阿拉伯諺語有云,去過麥加的驢子還是一頭驢子。一項政策不會因為發表它的地點的不同而有什么增益。”雖然這兩種愿景看似南轅北轍,但卻最終相得益彰。杜魯門的愿景激勵了制度的構建和對秩序普遍原則的探尋。艾奇遜的愿景則促成了同盟的建立并聚合了追求安全和自由的力量。正如我在《大戰勝利之后》一書中所指出的,在本書中我將再次重申,權力與規則并非敵人;它們可以成為朋友,在生成自由主義秩序時兩者皆不可缺。
我最喜歡的西部片之一就是由約翰·福特(John Ford)導演,約翰·韋恩(John Wayne)和吉米·斯圖爾特(Jimmy Stewart)主演的《雙虎屠龍》(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這或許并不是巧合。這部電影是一個經典的道德故事。故事發生在受到一幫不法之徒威脅的一個西部小鎮。吉米·斯圖爾特所扮演的蘭瑟姆·斯多達(Ransom Stoddard)是一位來自東部的初出茅廬的律師,他在這個小鎮上設立了律師事務所,緊接著就和李·馬文(Lee Marvin)扮演的暴徒利伯蒂·威倫斯(Liberty Valance)狹路相逢。斯多達對小鎮居民屈從于這伙暴徒感到驚愕。但他與威倫斯一交手就被打倒在地,暴徒們還準備把他除掉。約翰·韋恩扮演的湯姆·多尼芬(Tom Doniphon)是一個有能力反抗威倫斯的厲害牛仔,他一直在暗處。他告訴斯多達,要是不想被謀害就得離開這個小鎮。如果這位年輕律師對法律和公正的訴求缺少支持力量的話,它們就是沒用的——“在這些方面需要一把槍”。斯多達拒絕離開小鎮(“此戰舍我其誰”),反而建立了學校,向小鎮居民傳授美國憲法所遵奉的民主和法治的優點。在一場與威倫斯展開的不可避免的角斗中,斯多達令人無望地敗下陣來。但秘密躲在暗處的多尼芬拿起了他的來復槍,殺死了威倫斯,其他暴徒則四散逃出小鎮。這個故事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局,律師和持槍的牛仔這兩種角色都是不可或缺的。
歷史一次次地證明了這一點:只有在一個由規則組成的體系中行使權力,權力才是最持久和最具正當性的;只有出自一個具有共識基礎的(consensual)規則制定過程,并以相適應的權力構造作為依托,規則才是最持久的和最具正當性的。美國之所以成為歷史上最成功的秩序構建國家之一,是因為它將權力的運用和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的倡導結合在了一起。在未來幾十年中,美國所面臨的挑戰就是繼續堅持這種秩序構建的邏輯,即便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更深層基礎發生了改變。
為了作出這些結論,本書各章探討的問題和提出的觀點主要涉及:
● 主要國家和國際體系之間的邏輯以及典型化的關系
● 各種等級性國際秩序的性質
● 強國支持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關系并在其中行事的動機和所受限制
● “二戰”后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特性和邏輯
● 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所面臨的挑戰的性質
●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發生轉型的原因和轉型的不同層面
● 單極對國際支配與合作模式的影響
● 小布什政府的后威斯特伐利亞大戰略及其失敗的原因
● 自由國際主義遇到的思想困境、矛盾和模糊性
● 單極美國(unipolar America)的自由主義大戰略
于新澤西州普林斯頓
2010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