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托邦之后:政治信仰的衰落
- (美)朱迪絲·N.施克萊
- 5686字
- 2024-07-18 14:28:35
第二章 浪漫主義心靈
背景:盧梭、戈德溫與康德
在對啟蒙運動的美學反抗中,浪漫主義首次得到明確表達。但甚至在浪漫主義文學流派出現之前,對18世紀主導觀念的不滿跡象就已存在。甚至在浪漫主義出現于文學領域之前,和社會以及所有建制化信仰格格不入,對懷疑主義感到不安,并渴望某種想象出來的隱退之所的苦惱意識就已經覺醒了。浪漫主義本身是由兩股情感滋長起來的:對更純粹的審美文化的渴望,以及對啟蒙運動極度理性主義的深惡痛絕。一方面,它是詩歌對哲學的反抗;另一方面,它是對人類經驗中情感與本性的簡單重申,以反對道德家永恒的理性。
在追溯浪漫主義運動的起源時,對浪漫主義情感與真正意義上的浪漫主義作出區分尤為重要。和常見的情形一樣,意圖先于行為出現。盧梭是浪漫主義情感的第一個重大典型,但他的哲學根本不算浪漫主義,而驅動力(impulse)和充分實現的狀態(fulfillment)之間的這一落差是理解盧梭的關鍵。浪漫主義者把盧梭當作他們往昔的同道而鐘愛他是完全適當的,但是,他們都不接受盧梭基于他們共同的經驗來源得出的結論。盧梭與浪漫主義者同樣堅信歐洲文明是失敗的,但他并不打算以他們的方式對它進行重建,因為盧梭沒有美學理論。因此,席勒的這一做法是相當一致的:他一方面向盧梭大獻贊歌,另一方面又批駁他所有關于藝術和社會的觀念。
盧梭僅在其《論法國音樂的信》中對藝術本身進行了認真的思考。事實上,他確實在那里呼吁更大的風格自由、更多的情感、旋律以及戲劇性。(1)但當我們聽他自己的作品時,這一情感爆發似乎顯得有些空洞。確實,他那無害的洛可可式輕歌劇甚至不乏喧囂與憤怒。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在此,抗爭也是浪漫主義式的,是對18世紀陳習的處決。然而,總體而言,藝術不適合這位半加爾文宗教徒(semi-Calvinist)。對盧梭而言,藝術仍是一門應受譴責的職業,是社會墮落的征兆。它只會妨礙我們履行公民義務。(2)盡管他對審慎的哲學家們心存厭惡,但更說不上欣賞藝術家。盧梭真正的英雄是加圖——他試圖將希臘的藝術家和學者逐出羅馬。(3)他的社會世界僅僅包含三種類型的人:自然人、歷史人以及公民,即理想的人。有創造力的人、天才對這個世界來說是陌生的。
可以肯定的是,盧梭認為哲學家冷酷無情、不負責任,因而厭惡他們。對他來說,沙龍的世界也極其虛偽,而他的個人生活是所有后來反世俗陳規之人的典型。任何能想見的現實國家或教會都不能合他的意。他注定要孑然一身,因為他忍不住要和身邊所有人相疏離。雖然盧梭可以作為一個精神病案例被討論,但他也是追隨他的一代知識分子的原型,因為苦惱意識所產生的不安的渴求在他身上已經完全起作用了。然而,這僅僅是一種情緒,它并沒有把盧梭引向一種新的哲學。那么,盧梭對人為之物的厭惡,他對獨居、簡單、自然以及自發存在的鐘愛該作何解釋呢?這些田園牧歌式的遐想包含著對已經摧毀了人之原初內在統一性的社會的真正聲討。這是一種所有浪漫主義者都懷有的情感。但是,盧梭并不認為這一文明的作品(4)雖不完善,但已經被完成了。社會賦予人以道德觀念,卻沒有為他提供實現這一觀念的機會。社會必須通過使人變得完全社會化和道德化來使其重獲完整性。(5)它的失敗之處在于摧毀了直覺,卻未能完全用理性取代它。人被遺棄在社會的朦朧狀態中,在此,他既非完全對道德無意識,也不是一個徹底的道德人。《社會契約論》描繪的是這樣一個社會:在這個社會中,人通過社會和道德意志的勝利重新獲得內在與外在的統一。同樣地,只有在我們這種半社會狀態中,獨處才是道德上的必要選擇。并非愛彌兒沒有接受公民品質教育,而是不存在公民品質能夠被有效踐行的社會。這才是他必須離群索居的原因——不是因為社會拒絕天賦或創造性獨創力,甚至也不是因為獨處本身是好的。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對法律與良心之聲的服從當中。當兩者完全一致時,一人與多人的問題也就解決了。
盧梭不僅使個人基于道德理由而遵從社會,他也為浪漫主義的其他重大問題,即理性與情感的沖突問題提出了一個十分相似的回答。如果盧梭選擇的是情感,那么康德,這位浪漫主義中所有非理性事物的最大反對者,就不大可能會如此贊賞他。然而,甚至那些將盧梭視為康德先驅的人也堅持認為圣普樂(6)(Saint-Preux)是維特的榜樣。(7)照此說法,盧梭在畫他的自畫像時確實創造了一個新的文學人物,即孤獨凄涼的多愁善感之人。即便是這種重現個人經驗的新奇想法也具有浪漫主義色彩。(8)但是,正如在《社會契約論》中,盧梭描繪的是一個像他一樣的人絕不會出現的社會,同樣,在《新愛洛伊絲》中,女主人公朱莉也被設定為一個完全優于普樂的人,通過為浪漫主義的困境找到一個理性和道德的解決方案,她展現了她的美德。(9)被震驚到的道德家(他們后來試圖用更具教化意味的結局來改寫《維特》)應該記得:盧梭已經寫了一部結尾合適的《維特》。(10)他原本就打算使這部小說具有道德說教成分,而它也正是如此。(11)通過把它設定為一個備受習俗阻撓的愛情故事,盧梭為無數浪漫故事樹立了模板。但是,如果他的小說是一部典型的“狂飆突進運動”小說,那女主人公就會違抗她的父母,與她的情人私奔,生下非婚生子女,出于羞恥殺死小孩,然后獨自在悲痛中死去。在經歷相同的不幸后,男主人公會自殺或發瘋。所有這一切都會一再被表明是無情和守舊的社會的過錯。(12)然而,朱莉并沒有做任何諸如此類的事情。在與她的情人聯手反抗逼婚、性禁錮、階級分隔以及所有人為的習俗之后,她發現與他愛戀是一個錯誤。她遵從了她真正所愛的父母的意愿,嫁給了一位理想的18世紀紳士,并幸福地和他共同經營一座典范性莊園。在實現自己的兩個最大愿望后,她安然逝去,這兩個愿望是:使她的丈夫皈依自然宗教;以及使她的情人重新過上有所作為的生活,即給她的兒子們當家庭教師。這個故事不是情感與理性之間反復無常的猶豫不決。(13)它是一個清晰的例證,表明盧梭意識到了浪漫主義的處境,也表明他針對浪漫主義的問題提出的是極其理性和傳統的解決方案。義務的倫理,而非情感的倫理,良心而非欲望,才是人類的真正守護者。(14)
“苦惱意識”自身并不構成浪漫主義。盧梭能夠設法從這一心態中得出一種理性主義道德。除非浪漫主義精神確信所有哲學都是徒勞,否則它不能聲稱為自己創造了一種合意的世界觀。并不是每一次哲學破產的示例本身都意味著是浪漫主義心靈在起作用。沒有人比威廉姆·戈德溫更不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了,但漸漸地,他也不得不摧毀他自己思想的基礎,并出于思想上的必然而非內在沖動逃向浪漫主義觀念。他并沒有像歌德一樣本能地厭惡霍爾巴赫的機械哲學,也不認為純粹的義務倫理冷漠無情。甚至,他同時基于功利與理性的根據接受自然和諧觀念。然而,由于過多地從這些原則中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并試圖將這些結論應用于實際生活中,他暴露了它們的空洞性。
在英國,即使按時間順序來看,戈德溫也是浪漫主義直接的前驅。這個事實令許多人困惑不已。這么一個“學究氣十足”“平淡無趣”甚至“沉默寡言”的人怎么會吸引幾乎所有英國浪漫主義詩人?(15)有人認為,戈德溫主義的吸引力在于它的過度性(excesses)。它有著某種程度的近似非理性的理性。雪萊認為,將戈德溫視作對浪漫主義的最佳英語表達之一并非難事。戈德溫的同時代人并未將他視為浪漫主義的對立面。黑茲利特帶著崇拜之情談論戈德溫,可他對邊沁卻大加嘲弄,因為邊沁事實上是非浪漫主義的典型。(16)并且,戈德溫的正直,他“如其所是地看待事物”的決心,以及他拒絕忽視生活與思想的不相稱摧毀了哲學,包括他自己的哲學,并迫使他和他的崇拜者去尋求新的解決辦法。(17)戈德溫主義是一種自我摧毀的思想狀態,即便對于它的創始人,即自始至終都保留了他的非浪漫主義、謹慎性格的戈德溫而言也是如此。
戈德溫摧毀哲學的方式起始于他將所有18世紀的思想結合到一起的努力。在隨之而來的混亂中,所有思想都備受質疑。戈德溫沒有任何體系;他僅僅是一位誠實的哲學家。例如,他從未放棄他對必然論(necessitarianism)的信念。他知道,自由意志是“幻想”,盡管決定論在證明罪犯“控制不住自己”時具有人道優勢,但它也是一個“與人心中堅不可摧的情感相對抗”的觀念。如果我們不相信自由意志,我們就不能作出判斷,我們甚至不能勇敢地行動。戈德溫坦率地承認,當應用于生活時,必然論是荒謬的,盡管哲學家確信它是真的。(18)很少有思想家愿意如此徹底地面對真理與生活之間的差異。
實際上,在承認這一差異之前,戈德溫就已經摒棄了必然論。對于享樂主義倫理,他只有蔑視。除非基于偶然,自利在實踐中顯然并不導向善行。(19)只有“非自利的善行”才是美德;對戈德溫而言,致力于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的行為才是有用的行為。有時候,他多少同意康德的這一觀念,即只有出于普遍有效的規范而行為的善良意志才能確保行為是道德的。并且,真理對他而言是一個永恒不變的標準,我們有遵從它的絕對義務。(20)這其實是他的第一道德公理。所有這一切都明確意味著我們有選擇善或惡、真理或謬誤的自由。事實上,這一信念只會導向理性與純粹的義務倫理,事實確實如此——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戈德溫從來不懂得妥協。如果碰上一場火災,我應該救誰,費奈隆還是他的女仆(她恰好是我的母親)?很明顯,應該救費奈隆,這個人類的大恩人,而不是我的母親,她或許是個笨蛋。這位不朽的哲人問道,“‘我的’這個詞有什么魔力足以推翻根據不變真理作出的決定呢”?(21)愛、感激以及感情無法促使人作出“無私的善行”。這一推理使哲學變得荒謬。康德對情感與義務的區分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效果是一樣的。畢竟,正是康德指出,真正的好人甚至并不因他喜歡如此而活著,他活著僅僅因為這是他的義務。(22)戈德溫與康德禁欲理智主義(ascetic intelletualism)的第二個例子關涉誠實這一絕對義務。為了救鄰居的性命而撒謊是正確的嗎?戈德溫認為這是不正確的,因為全人類在誠實上的利益要優先于任何一個個人的存在。(23)康德也曾被問及這個問題,他的回答與戈德溫如出一轍。(24)但當他作出這一回答時,他已經老了。而戈德溫無法真的永遠接受這種具有自毀性的哲學。他在“母親或費奈隆”以及誠實義務這兩個例子中都改變了他的立場,但他一直無法證明他最初的結論不合理。康德的浪漫主義批判者也并不是真的關心任何其他倫理體系在邏輯上是否可能。他們唯一抱怨的是,這個倫理體系的原則與現實生活的需求不符。
實際上,在《政治正義》這本書中,就有一項原則鮮明地反對這種理性主義。別忘了,必然論也有其價值。因為,如果我們是外在環境的創造物,那么我們每一個人都不一樣。因而,我們不可能就人類行為制定一般性規則。“理性的真正尊嚴”在于它在沒有一般規則的指導下做決定。(25)規則僅僅是我們虛構出來的抽象之物,用以逃避我們對彼此的責任。我們必須把每個人和每件事都視作獨特的。當戈德溫再次審視他關于誠實的觀念時,他拿定主意:一個人的生命終究比任何原則都更具價值,且道德中不存在“絕對判斷”。(26)我們必須在不同情形中重新做決定。因此,似乎任何一個倫理體系都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哲學或者說概括的技藝既是不道德的,也是徒勞的。無疑,法律與正義變得完全不相容了。如果不存在相似的兩個人或兩種行為,那么任何被創造出的法律規則都無法涵蓋兩者,同一部法律也無法公平地適用兩次。法律絕非正義。(27)他指出,“普洛克洛斯忒斯的寓言給我們展現了法律的永恒努力是無效的”。(28)
因此,如同系統周全的法律社會一樣,系統周全的哲學顯然徹底失敗了。只有一種完美的道德、社會以及思想上的無政府主義才行得通。事實上,這才是戈德溫的目標,但如何才能實現這一目標呢?靠什么提供哪怕是無政府主義社會也需要的最低限度的社會凝聚力呢?當前的社會狀況和人類智慧中當然沒有什么能夠保證有成功的希望。沒有誰比戈德溫更猛烈地批判每一種現行制度。事實上,既定秩序對個人生活的有害影響是他那陰郁小說不變的主題。(29)然而,戈德溫仍然相信理性會將人類從他們當前的非理性中拉出來,并使他們此后永遠處于和諧的無政府狀態之中——他明確說明了這一點,理性只會瓦解,而絕不會提供重構的基礎!一如既往的樂觀主義是他自己的古典傾向而非其哲學的體現。但他的哲學是“苦惱意識”得以盛行的必要條件。過去與現在都被描繪成是可憎的,但眼下似乎又沒有什么恢復的方法。哲學已經失寵。事實上在德國,康德早已發揮了幾乎同樣的影響。這位現代最偉大、最具影響的哲學家成功引發了詩人們的沮喪不安,同樣,他也引來了同道哲學家們的贊賞。在文學觀念領域,他引發了一種在各方面都敵視其真正目的,敵視許多仍然欣賞他的哲學家的反應。如今,我們很難想象初讀《純粹理性批判》所產生的令人震驚的影響。但我們只需閱讀克萊斯特(Kleist)那封心碎的、講述這本書如何摧毀了他所有確信之事的信就可以回想起來。(30)對尼采而言,克萊斯特的體會似乎仍近在眼前。(31)同樣,這也是海涅聲稱康德比羅伯斯庇爾更具毀滅性,以及他嘲諷康德“毫無詩性”、是“非利士人”的原因。(32)首先揭示理性的局限性,然后建立一個理性的存在以犧牲所有自然沖動為代價的道德體系,這樣,康德促使詩人中產生一種普遍的絕望情緒,進而產生對所有哲學的厭惡。
對哲學家和科學家而言,穩固的宗教世界被理性的新世界取代是得大于失,但對具有更熾熱想象的人而言,新世界是無法忍受的。對他們來說,承認“上帝已死”是一場災難。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尋求對現實的詩性想象,它能夠填補散文世界、政治準則以及科學邏輯在情感上的空虛。在這一點上,參與狂飆突進運動的年輕反抗者,甚至包括成年的席勒與歌德,所有在英國、法國以及德國的浪漫主義復興中出現的詩人,以及后來像克爾凱郭爾和尼采那樣富有想象力的思想家都完全一致。19世紀浪漫主義的核心正在于苦惱意識的這種索求,而不只是它在現代世界中的疏離感。
浪漫主義并不源自任何哲學,但哲學確實為這種新精神,為詩人與哲學家之間的論戰布設了思想舞臺。哲學本身為“苦惱意識”的爆發提供了理由,而哲學與詩歌之間的論戰構成了19世紀思想史的絕大部分內容。詩歌試圖“治愈理性帶給我們的傷痛”,而哲學力圖使自己免受日益流行的反理性思想形式的侵害。在這一對話過程中,雙方都被修正,到今天,我們有極具理性的詩歌,也有呼喚更多生活經驗的哲學家。然而,在起初,正是審美化的生命觀念試圖將人之存在從過度的分析精神中拯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