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黨:組織與權力
- (意)安格魯·帕尼比昂科
- 5823字
- 2024-07-18 14:54:54
序言
本書并非經驗研究的結果,盡管近幾年來我一直從事政黨領域的研究。相反,它是一種有計劃有步驟的努力:通過運用屬于不同學科傳統的解釋工具,分離出解釋政黨政治的一些基本要素。
對政黨進行科學研究的歷史在某個時刻中斷了,研究走向了一個不同的、部分來看是全新的方向。那些“一流的”作者、在這一特定領域的開創者們(從奧斯特羅果爾斯基到韋伯、米歇爾斯、迪韋爾熱)是從政黨組織“內核”的角度去看待政黨及其活動的。他們的出發點在于如下理念:政黨作為組織,應當研究它們的組織動力。然而,在最近三十年,我們目睹了政治學與社會學在進行政黨研究時重點的某種轉向。逐步精煉且準確的技術的使用,日漸增加的有說服力的理論,已經使得對選舉動力的研究、對被政黨所影響的國家制度(state institutions)的作用的研究以及對政黨與社會各階級間關系的研究顯得更為清楚。因為系統方法(在最寬泛的意義上)已經在社會科學家中居于主導地位,在學者們的興趣排序上,政黨體制遠比單個的政黨更為重要。對政治過程的理解已經向前推進了許多。然而,有得必有失,失去的即是如下認知(awareness):無論是何種政黨,無論政黨回應何種訴求,它們首先是組織,因而政黨的組織分析必須先于其他的分析視角。令人困惑的是:這一切發生了,就如同復雜組織的研究,大體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并發生了質的變化。各種類型的大量組織已經付諸經驗檢驗;而且也已經提出來許多模型和準理論去解釋組織的作用及其活動。然而,政黨組織理論的特點是鮮有創新;自米歇爾斯和迪韋爾熱的作品問世以來,政黨組織理論未有明顯變化。但是米歇爾斯和迪韋爾熱非常明了他們時代的組織知識:比如,米歇爾斯在其理論模型中就使用了韋伯的官僚制模型的簡化版本。當代關注政黨的政治科學家和社會學家,當他們考慮政黨,或者如果他們考慮政黨時,經常無視組織學科的效果與發展。
因此讀者讀到的這本書試圖把那些束之高閣的、為大部分研究者遺忘的東西重新帶回到舞臺中心。
我個人相信政黨體制的比較理論已經碩果累累了,但是我也確信,這一理論中遺留的許多模糊的領域,只有重新回到政黨內部組織動力的視角去進行研究,才能得以澄清。
如同社會科學的任何分支學科一樣,在復雜組織的理論領域(如同將在本書中看到的那樣,特別是第一、三部分)也有諸多方法的爭論。我的偏好是支持那些引進組織權力維度的理論與分析,首先是通過彼此妥協的不同行動者之間為了權力而進行的聯盟和斗爭來解釋組織的功能和各種活動。組織,甚而即政黨,有一系列的“技術激勵”所施加的特征:勞動分工的需要,不同部門合作的需要、與外部環境聯系專業化的需要等。我不會對這些因素的影響置之不理,但是我將采用的視角(就政黨而言是至關重要的)是這樣的——在這一視角中,組織——可能是公司、公共行政部門、志愿協會——內部權力爭斗的動力,為理解其功能和經歷的變化——提供了那把鑰匙。
不同組織差異巨大。但是無論組織從事什么活動、無論這些活動對人類而言是好是壞,每個組織也總是為了保證、延續或者增加控制該組織的那些人——即領導它們的精英們的——社會權力服務。
然后,最重要的是,組織是人們按其意愿塑造世界的工具。組織提供了一種手段,可以把一些人對正確事務的某種界定強加于其他人。控制了某個組織的人所擁有的權力,遠遠超出那些沒有控制組織的人所擁有的權力。1
“所有的”(ALL)組織,遑論組織為何類何型,遑論其在社會系統中承擔(或假定承擔的)的功能如何,獲取、保衛這一權力是這些組織內持續不斷發生沖突的一個重要的因素。在政治關系的范圍內,一個新組織的出現可以導致政治體系范疇的擴大,即之前被排除在參與收益以外的社會團體進入了該政治體系。然而,這也會一如既往地帶來新的“政治精英”的崛起,他們或將代替現存的統治階級,或與他們結盟。從那一刻起,正是這個已同意執掌權力的組織將成為新的統治階級用來保衛其社會權力的主要工具。
這種視角意味著,它涉及羅伯特·米歇爾斯的觀點,即把政黨視為維持和擴大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權力的工具;它也涉及新馬基雅維利學派的其他理論:從帕累托的精英理論,到加埃塔諾·莫斯卡的組織理論。莫斯卡的組織理論把組織作為少數人——政治階級——統治多數人的決定性工具。但是對新馬基雅維利理論的欠債也到此為止了。米歇爾斯的分析已經成為這一工作的一個重要的起點。然而,在寫作過程中,我也采用了一種方法,該方法如果不是代替、也一定非常不同于《政黨社會學》的作者提議的方法。
我主要從現代組織理論反映的領域得出分析范疇,我發現這些范疇最適合政黨的情況。然而(誠如本書的主要章節所顯示的那樣),這一工作的核心,在于比較歷史中的一項實踐,在于試圖提供一種特定的、用以檢驗一些歐洲政黨形成的組織分析框架。這一努力的潛在想法是,重新確認古典社會學的一個根本性的直覺,特別是韋伯的觀點。韋伯關注制度(institutions)建立之初的重要性。在一個組織的形成階段,“出牌”方式以及幾個回合后的結果,甚至在數十年之后,依然不斷地在許多方面決定著組織的生命。在組織的整個生命周期中,它通過與持續變化的環境進行互動,當然會經歷修正,甚至是深刻的變化。然而,組織締造者們所做出的那些關鍵的政治抉擇、為控制組織而進行的第一次爭斗以及組織形成的方式,將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如果不溯及組織的形成階段,組織的作用以及當前的張力等方面似乎都難以理解。
在這方面,關注歷史維度,就成了政黨的組織分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這種特定情形下,對歷史維度的關注就充當了解釋政黨的某種組織類型的重要步驟,這將替代當前文獻中采用的方法。在該領域以及許多其他領域內,這種觀察值得認真關注,因為:
在過去發生的、重大的政治轉型,不僅不會在當下以及今后重復出現,而且也不可能以同樣的方式重復出現。但所有聲稱包含了政治轉型整個過程的理論,都必須與過去的經歷相一致,而且在獲得廣泛認可前也應當小心謹慎地辨識這種經歷……我們認為,在對大范圍政治變遷的一些概括進行闡釋與證明時,歷史經驗比當下的觀察更為重要。2
比較—歷史分析總是隱含著風險。起初,我們在從事的某類調查,必須依賴間接的資源——基于個案的史學作品——因而,這類調查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受這些個案研究的作者們提供的數據和解釋的支配。3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某人的研究是建立在一個預先決定的分析描述之上,一般而言,這種類型的調查研究將不可避免地對史學解釋(通過不同的理論濾鏡對它們進行過濾)與史學材料帶來不公正。比較歷史研究也總是讓歷史學家們(個案研究的專家們)感到困惑和不滿。這從根本上來說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比起每個個案在許多方面存在的問題而言,比較學家對不同個案之間的相似性和差異性更感興趣。他只能對歷史文獻進行精挑細選,不得不拋棄那些與他的理論視角不一致的史學爭論。這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其他風險。
對不同個案的研究作過于表面的分析是始終存在的一個風險。但深入分析個案的風險更大;害怕對歷史不公(doing an injustice to history),研究者對每個個案的分析過于深入,就會迷失其目標:分離出不同個案之間的差異性和相似性(該目標,反過來,只有在預設的理論視角在研究過程中未被拋棄時才有可能達到)。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比較分析經常在兩個極端間搖擺:一個極端是以否定個案的特殊性為代價、強調其相似性;另一個極端是對單一個案特殊的、不可重復的特征作極其全面的調查,以致只能將不同個案在缺乏有效的比較時作簡單的并列。
最后,還有一個風險與歷史上的個案研究的選取有關。在決定理論的效果時,被排除的個案總是與被選取的個案同樣重要。為了增加對歷史研究的控制而只選擇西歐政黨的案例,這明顯起到了界定調查研究領域的作用。但是在這一選擇的背后,也有一個方法論的基本準則:盡管有許多非常重要的差異,但在(1)國家“中心”的形成;(2)社會集團的動員;(3)議會權力的擴張;以及(4)政治文化的“僵化”4等方面,西歐國家經歷的政治現代化進程存在諸多相似之處,這確保了進行比較的最低限度的基礎。只要組織與其環境建立了復雜的適應/主導關系,那么至少有一些特定的、共同的環境條件的存在就變得至關重要了。5這就解釋了我為什么排除了在西歐政治體制之外運作的政黨,同樣也解釋了我為什么排除了一黨制下的政黨。6并不是說組織分析不適用于這些個案(舉一個例子,我們可以發現俄國布爾什維克黨形成的方式與很多西歐政黨形成的方式有相似之處)。但是既然一黨制禁止了選舉競爭,那么,一國的政治制度(state institutions)就是不可逆轉的,從而發生的聯合結構完全不同于西歐。
另一個排除的重要對象是美國的政黨。我之所以這么決定,是出于對政黨研究者經常沉湎于草率的比較的不信任。文獻中一個經常出現的主題是,美國與歐洲各國在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的差異,遠比歐洲各國內部的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的差距要大。許多理由可以用于解釋這些差異。比如,在美國,底層階級(subaltern classes)的動員是工業化的序曲而不是其結果,這一事實與大部分歐洲國家發生的事實正好相反。7既然對政黨與政黨體制的形成而言,底層階級動員的時機、方式毫無例外是首要的,那么,美國政黨的特殊發展就可由此進行解釋了。8為了試圖理解政黨發展的社會環境,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對政治現代化的“美國方式”的獨特性的觀察值得引用:
美國無須面臨復雜且根深蒂固的農業社會衰落的問題,該農業社會可能是封建形態、也可能是官僚形態。商業化的農業從一開始就很重要,比如弗吉尼亞州的煙草種植業。一旦國家建立,商業化的農業很快就占據主導地位。前商業社會的土地貴族與君主之間的政治斗爭并不屬于美國歷史的組成部分,美國社會也不像歐洲和亞洲那樣,它沒有大量的農民階級。9
既然影響美國政黨的產生與組織發展的因素完全不同于歐洲,那么在評估本書的假設時,美國將不作為研究對象。
本書有四個部分。在第一部分(第一章到第三章),我將說明那些基本的概念,在我看來,這些概念對于形成政黨的組織分析是至關重要的。我將通過一系列類比,逐步形成一個概念性的分析框架——一個概念網絡——對我而言,在提出政黨作用發揮的現實分析中,這是有用的。我對方法論的選擇,就是利用組織社會學在解釋復雜組織發揮作用的研究中已經解釋過的分析工具,并使它們適用于政黨的情況。更特別的是,我已經將組織社會學的假設、理論和模型同傳統政治科學關于政黨的文獻進行了比較。從根本上看,我的目標旨在證明,相對于政黨研究更為傳統的看法,從復雜組織理論的有利視角審視政黨的方法,具有更高解釋力。
概括來說,第一部分關注組織次序的狀況:政黨組織通過什么機制,以什么方式處理它們所依附的大量壓力與挑戰。對組織次序的狀況進行檢視首先要求對次序本身進行界定;反過來,這種界定以對決定次序的不同因素的認知為先決條件。從根本上看,這部分是這樣一個研究,整理好一系列概念,著眼于展示對特定政黨連續的、歷史—經驗分析的工具。
在第二部分(第四章至第九章),前述幾章關注的分析圖示,將用來解釋一些西歐特定政黨的組織演進。第四章,作為第二部分的開始,仍然是理論為主。這里我著手于讓制度化理論適應政黨的情形,用以解釋“起源模式”(genetic model)(組織的起源特征)和制度化程度之間關系的一種類型,這一類型將在接下來的章節進行一項歷史的檢驗。在這時引入制度化的理論,目的是對政黨的組織發展進行動態分析。
第五章至第八章包含了一項對各政黨歷史的調查研究,雖然是人為選擇過的,以作為組織可呈現的許多形態的典型案例,這些案例盡可能地代表了許多不同的、可能的組織次序(盡管沒有必要窮盡)。就支配性的史學命題而言,沒有一個案例的分析本身是原創性的,并且這些分析也沒有提出新觀點。而且,出于前文已解釋的、與比較—歷史分析的內在困難相關的原因,重組歷史材料必然要遵循某些最合適的、正被當代史學爭論的幾種不同的、可能的解釋觀點。如果這幾章有哪些是原創的,首先是通過對不同歷史主題過濾后的理論架構,這一理論架構可以確定不同案例之間的相似性和差異性。在第九部分,我將在一定意義上得出推論(consequences):在那里,我將使用充分的數據來說明政黨組織的某種類型,盡管是暫定的,當然也不盡全面。
在第三部分(第十章至第十二章),我將探討具體的組織問題,這些問題在前面幾章僅僅被思考過,然而這些問題對于政黨的組織理論來說卻是重要的,它們是:組織“規模”的作用、與勞動分工及組織復雜性相關的問題、環境影響及環境壓力的作用、政黨官僚的特征及官僚化。與第一部分一樣,這些討論也是理論主導的,即使有幾個經驗性的例證,也只是用來支持我的觀點。
在第四部分(第十三章至第十四章)我將探討組織變遷,以及政黨有時會進行的轉型過程的問題。我將在兩個方面來分析它們:(1)在第十三章,我將提出組織變遷的一種模型,并探討這一模型對不同政黨在不同時期所經歷的變化的有效性。這一模型只不過是試圖在一定程度上公式化(非數學用語)本書所代表的觀點。(2)在第十四章,另一方面,我也要檢驗當今西歐政黨的某些變化,以及這些變化對于更一般的政治進程的間接影響及意義。
我故意不提供有結論的一章。將政黨視為復雜組織的分析仍處于起步階段,這一領域的研究只能對今后一連串的適應及修正保持開放。一方面,與大規模的理論努力相比,只有廣泛且系統的經驗研究,通過使用更廣泛、更連貫的組織分類,才能實現深度探討。另一方面,缺乏一個結論也有助于強調本書的特征:它是一部不斷進步的作品,而非一個完工的成品;它更多的是發現并提出相關的問題,而非發現所有的答案。
注釋
1.C.Perrow,Complex Organizations.A Critical Essay, Glenview,Scott,Foresman and Co.,1972,p.14.
2.C.Tilly,“Reflections o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State-making,”in Tilly(ed.),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p.3.
3.關于社會學中的歷史—比較方法參見T.Skocpol,M.Somers,“The Uses of Comparative History in Macrosocial Inquiry,”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XXII(1980),pp.174—197。
4.有關歐洲國家在政治現代化的進程中的整合與分歧,最重要的參考是斯坦·羅坎(Stein Rokkan);參見Citizens,Elections,Parties.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the Processes of Development, Oslo,Universitesforlaget,1970一書中的重要論文集。
5.關于地緣政治學作為減少有效變量工具的分析作用,參見A.Lijhart,Il metodo della comparazione,rivista Italiana di Scienza Politica, 1(1971),pp.79ff。
6.關于一黨制和多黨制的差異,參見G.Sartori,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 A Framework for Analysi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
7.R.Bendix,Nation—Building and Citizenship, New York,Wiley and Sons,1964,p.79.也可參見S.M.Lipset,The First New Nation, New York,Anchor Books,1967。
8.關于美國第一個政黨以及后來的政黨體系的分析,參見in W.N.Chambers(ed.),The First Party System:Federalists and Republicans, New York,Wiley and Sons,1972以及W.N.Chambers,W.D.Burnham(eds.),The American Party System,Stages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7。
9.B.Moore Jr,Social Origins of 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 Boston,Beacon Press,1966,p.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