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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序

安格魯·帕尼比昂科(Angelo Panebianco)所著的《政黨:組織與權力》(Political Parties:Organization and Power)一書的中譯本出版了。1按照慣例,譯者寫序,以饗讀者。2

本書理應得到應有的關注,帕尼比昂科沿襲了從奧斯特羅果爾斯基(Ostrogorsky)、羅伯特·米歇爾斯(Robert Michels)到迪韋爾熱(Maurice Duverger)、薩托利(Giovanni Sartori)等政黨研究者的傳統,視政黨本來面目為組織,從組織角度分析政黨的形成、發展和變革。誠如作者所言:“無論是何種政黨,無論政黨回應何種訴求,它們首先是組織,因而組織分析必須在其他的分析視角之前。”

基本概念

譯者將對本書的幾個關鍵概念以及基本觀點作簡單歸納,以方便讀者理解全書,它們包括:

集體性激勵和選擇性激勵 公平分配給所有成員的激勵為集體性激勵,它包括認同激勵(認同組織)、團結激勵(共享了其他成員的目標)以及意識形態激勵(認同組織的“事業”)。分配給一部分成員的激勵為選擇性激勵。選擇性激勵區分為物質(material)激勵(報酬體系、福利和幫助服務)和地位(status)激勵。作者認為,組織的激勵體系包括一種集體性激勵(意識形態)和兩種選擇性激勵(物質激勵與地位激勵)。3

信眾和投機分子 通過借鑒迪韋爾熱的選民(electors)、支持者與黨員的三分法,帕尼比昂科重點關注了黨員積極分子的“內核”,即政黨中極小部分持續參與、讓組織得以發揮其功能的最重要的團體。他把這一團體細分為主要依賴集體性的認同激勵而參與的積極分子(信眾)和主要依靠選擇性的、物質的和(或者)地位驅動的激勵而參與的積極分子(投機分子)。

主導聯盟和不確定區域 特定行動者以對自己有利的方式操縱權力博弈的因素可以被理解為不確定區域(zones of uncertainty),有六種因素對于這些重要活動的發展產生影響:能力(competency)、環境關系管理(environmental relations management)、內部溝通(internal communication)、正式規則(formal rules)、組織資金籌措(organizational financing)和成員錄用(recruitment)。

由控制了最重要的、無論是組織內還是組織外的不確定區域的組織行動者組成了政黨的主導聯盟。“主導聯盟”絕不意味著只有全國性的政黨領袖們參與這一聯盟:主導聯盟包括全國領袖(或者某一些全國領袖)和一些地方(local)領袖以及中階(intermediate)領袖。如下三個角度檢驗了主導聯盟的穩定:黨內的團結程度(degree of internal cohesion)、穩定程度(degree of stability)和政黨的組織權力圖(organizational power map)。團結/分裂程度指的是對不確定區域的集中控制/分散控制,以及對激勵分配的集中控制/分散控制;因而,它也意味著縱向的權力分配(領袖—追隨者交換)。另一方面,穩定/不穩定指的是橫向的權力博弈(指精英之間的)方式。更具體地,它指的是在黨內有影響力的領域內,這些精英做出持久妥協的能力。

主導聯盟:形態和成分 把團結程度、穩定程度以及組織權力圖綜合起來,就描繪出了政黨的主導聯盟的面向,即主導聯盟的形態(conformation)。聯盟的形態——取決于聯盟顯示出的屬性——不同于聯盟的成分(composition)(具體參與聯盟的人)。主導聯盟成分的變化(比如,由于合作,或者由于生理機能的替代等)并不必然會導致主導聯盟形態的改變。

派系和派別 黨內派別斗爭(tendency struggle)是幾乎未被組織化的集團之間的沖突;派系斗爭是組織化集團之間的沖突。政黨或是分為若干派系(強勁的組織化集團,group),或是分為派別(tendencies)(松散的、組織化集團)。“派系各為其主”,在這種情況下,派系之間的妥協是相當靠不住的:既然長期協議無法達成,每個派系都通過擴張來加強其權力。

派系——組織化的集團——可能有兩種類型:從頂層到底層縱向分隔政黨的集團(真實的派系或者“全國性”的派系),以及在政黨的外圍(periphery)組織起來的、地域上集中的集團(這些集團在后文命名為次級聯盟)。派別具有的特點是:在頂層聚合(aggregations)、而無組織化的基層(這絕不意味著沒有共識)。4

地域滲透、地域擴張與二者的結合 在討論政黨的產生與發展時,我們最為熟悉的是迪韋爾熱的內生型政黨和外生型政黨的區分,即源于議會的政黨和源于議會外的政黨。但帕尼比昂科告訴我們,迪韋爾熱的區分盡管有道理,但是不全面,誠如文中指出的“因為對大量政黨起源的歷史研究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然而,這一古老的區分也只有在一定程度上能滿足需要。它首先未能考慮那些同類起源(內生或外生)政黨的組織差異:議會內起源的政黨產生了多種結果,類似的,議會外起源的政黨組織(迪韋爾熱認為主要是大眾型政黨)差異也非常巨大”,于是,帕尼比昂科提出了新的政黨發展模式:地域滲透(territorial penetration)與地域擴張(territorial diffusion)或二者的結合。

政黨的組織發展—組織建構,嚴格來說——都是由于地域滲透和地域擴張,或者由于這二者的結合。當“中央”控制、激勵或指引了“外圍”的發展時,地域滲透就會發生,即建立地方的以及中階(intermediate)的諸政黨協會。當組織發展源于自發的萌芽:地方精英組建了政黨各個協會,這些協會后來只是被整合到一全國性組織內時,地域擴張就會發生。有時,組織發展的“復合”類型也會盛行:組織發展起初是通過地域擴張進行的:許多地方協會在一國的不同地方自發涌現;之后它們統一形成一個全國性組織。進而,在地方協會缺失的地方,這個全國性組織將它們建立起來(滲透)。(在這里需要強調的是,由于歐洲政黨在組織結構上非常不同于列寧式政黨,因此,“association”一詞在理解歐洲政黨的地方組織上是一個非常關鍵的詞,它表示的是政黨的一個協會,而正是這些協會構成了歐洲政黨的地方組織。)

政黨的外部環境 在20世紀60年代,利昂·P.愛潑斯坦(Leon P.Epstein)就對政黨的環境進行了分析,他特意使用了環境發展(developmental)而非環境決定(determining),以顯示他對決定論的某種揚棄,以及對于政黨也會影響環境的認可。在他看來,與政黨發展相關的環境十分廣泛,差異也很大。它們包含的話題包括了普選權(suffrage)的擴大(enlargement)、社會結構、憲法規定的行政—立法關系、聯邦主義的程度、選舉安排。每一個話題都會影響政黨的發展,但是,因為時機與事實的差異,每一個話題影響政黨發展的方式在各國是不同的5。帕尼比昂科對外部環境的分析則集中在了選舉場所和議會場所,這是政黨最為重要的兩個活動領域。

書中的基本觀點

作者認為,無論政黨存在的時間有多長,它們都會不可避免地留有其形成時期的烙印。這種觀點并不新穎,愛潑斯坦提過類似想法,6不過他并沒有就此展開。而帕尼比昂科則就政黨形成時期的特征——他稱之為起源模式,進行了詳細的分析,論證了不同起源模式是如何影響政黨之后的發展——包括政黨的制度化水平、政黨的穩定與否、政黨的主導聯盟的構成以及與環境的互動等。

對政黨起源模式的分析是極其重要的,帕尼比昂科至少分析了這么幾個方面:一是政黨組織的發展模式:包括地域滲透、地域擴張以及二者的結合;二是有無克里斯瑪型領袖;三是合法性問題,包括內生合法性、一國之內的合法性外生、一國之外的合法性外生三種;四是該政黨起源時期是否執政。這些因素都會影響到政黨的制度化水平,進而影響到了主導聯盟的團結和穩定程度。

就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而言,作者提出了如下三種觀點:

(1)不同政黨的起源模式影響其制度化水平。

帕尼比昂科提出了制度化的兩個維度。一個維度是組織在其所處環境中的自主程度。高度制度化的政黨能夠對其所處環境進行廣泛控制,并在必要時改變這一環境;但是,制度化程度較弱的政黨則必須對環境進行回應,并調整自身以適應環境。另一個維度是體系化。當黨內亞團體享有很大權威時,政黨的體系化程度就是低的;當亞團體之間相互依存度很高,使得政黨中央可能控制資源時,政黨的體系化程度就是高的。

地域滲透式的發展趨于產生強制度。一個團結的精英階層,可以在初生組織中發動強發展的過程。而地域擴張式的發展趨于產生弱制度,因為存在許多的競爭性精英,他們控制了明顯的組織資源;組織因而被迫以多個集團的聯合、妥協以及協商的方式來發展。

魅力型領袖認為制度化是對自身權力的一種威脅,因而傾向于抵制黨內制度化的發展。不過,當黨內制度化進程確實展開時,它將迅速發展,原先的集權模式會以制度形式表現出來。

有無外部發起組織與政黨能獲得的制度化程度之間的關系為:發起組織的存在一般會導致弱制度。實際上,外部組織對鞏固政黨(超過某個限度后)毫無興趣,因為這不可避免地會減少政黨對它的依賴。支持者的政黨忠誠是間接的(政黨的合法性來自外部),這一準確事實妨礙了強制度的確立。因而,其他條件不變時,內生合法性政黨(即不受其他組織支持的政黨)更易于成為一個強組織。然而,各國共產黨,代表了一種非常重要的例外情況,因為它們受到外部組織的支持(第三國際),同時保持了很高的制度化水平。因此我們可以假設,如果發起組織與政黨處于相同的(一國)社會中,發起組織會以一種方式來影響政黨的形態;如果它們不處于同一國家,發起組織會以不同的方式影響政黨的形態。如果發起組織為某工會或某個教會的政黨,高度制度化意味著它將自主化,即政黨從發起組織的“解放”,因而這類政黨的形成將會被禁止。然而,如果,發起組織是在不同的(某國)社會內運轉,高水平的制度化可能能夠保證讓政黨獨立于其本國環境,但這一獨立帶來的代價是政黨更加依賴發起組織。各國共產黨在20世紀20年代的布爾什維克化進程中形成了被一個團結的主導聯盟控制的、高度制度化的組織,而且它們相對于本國環境的自主性,與對一個國際組織的依附相伴相生,該國際組織作為它們的合法化來源以及主導聯盟的外部支持而發揮作用。

分析政黨形成時期是否執政對其制度化水平的影響,必須考慮政府官僚機構(state bureaucracy),比如政府官僚機構的本質、政治體系的競爭性程度以及公共資源的數量等,正如帕尼比昂科所說:公共資源規定了為執政黨(governing party)支配的控制地位,經常會抑制強組織的發展。然而,就像處于反對黨地位并不能保證很高的制度化水平那樣,在政黨鞏固階段控制政府不會不可避免地使政黨處于低制度化水平——它只是可能,但并非必然。

這其實涉及了不同的因素,以及各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這構成了一個復雜的分析框架,很顯然,作者并沒有探討不同因素之間的相關作用。

帕尼比昂科認為,某個政黨的演化可以被視為:該黨起源模式諸特征互動的產物、在組織鞏固階段該黨在政治體系中的地位(即執政或在野)的產物以及“環境”結構的產物。這些因素以不同的方式彼此強化和(或)抵消:起源模式的某個特征可以被其他因素所抵消。例如,單拿“內生”合法化來看,它有利于產生強制度。然而,當我們把內生合法化與地域擴張式的發展[如在工人國際法國支部和意大利社會黨結合起來、或者把內生合法化與地域擴張式的發展再加上執政黨地位(如在基民盟)結合起來時,它就不會引起強制度(strong institution)]的形成。類似的,將“內生”合法化與地域滲透式的發展相結合,很可能產生一個強制度,即使政黨制度化發生于政黨控制全國政府之時(對于英國保守黨來說,的確如此)。各種因素之間要么相互強化、抵消,要么相互弱化,并以此確定每一個政黨的組織軌跡;我們只能通過對每種情況的歷史考察來對它們進行評估。

(2)政黨制度化水平的影響。

政黨制度化的水平會影響主導聯盟的團結和穩定。低制度化水平一般產生不是很團結的主導聯盟(即主導聯盟可再分為派系),而高制度化水平一般能產生很團結的主導聯盟(即主導聯盟可再分為派別)。換句話說,高制度化水平意味著對不確定區域以及對組織激勵分配的集中控制。低制度化水平意味著對不確定區域的分散控制,因而不存在壟斷了激勵分配的“中央”。

制度化的水平會影響政黨內部分為派系和派別的程度。因為政黨制度化程度越高,黨內集團的組織化程度就越低。相應地,政黨制度化程度越低,黨內集團的組織化程度就越高。在制度化極大化的極端情況下,集團幾無組織化:它們代表了純粹狀態的派別。而在制度化最小化的極端情況下,集團被高度組織化為派系。因為不同政黨間(以及一個政黨不同時期內)制度化的程度不同,有“多少”之分,所以其內部集團之間的組織程度不同,也有高低之分。

在高度制度化的政黨中,根據主導聯盟的團結特征,精英錄用趨于向心(centripetal)運動:既然黨內有很強的“中央”——一個團結的主導聯盟壟斷了不確定區域與激勵的分配——因此要想在黨內出人頭地只有一條路:讓中央增補自己為新成員。因而機會結構就是,“有野心的成員”(投機分子)為了升到黨的上層(upper rungs),必須與中央的命令保持一致。結果就形成了某種漏斗形結構,因為個人的流動和成功需要向上聚合于中央(vertical convergence at the center);一個人必須得到為數不多的全國精英的支持,并毫無保留地遵從其意愿。另一方面,在弱制度的政黨內,精英錄用是離心(centrifugal)運動。上層許多集團控制了重要的權力資源,因而可以分配組織激勵。與其講是一個上層集團,我們還不如說是多個彼此或結盟或不和的集團。向上爬是離心運動,因為,為了成功,一個人需要把自己在政治上歸為某個集團(某個特定派系),“反對”其他所有集團。

在高度制度化的政黨內,政治活動趨于呈現“真正的”職業形式:一個人從政黨的最底層做起,在漫長的見習期后,他一步一步往上升。另一方面,在弱制度化的政黨內,很少有這類“職業生涯”存在;黨內各層級有更大的不連續性;而且因為缺乏“常規的”職業生涯,在嚴格意義上講,人們可以青云直上,包括躋身于中—高層。

高度制度化的政黨與其追隨者之間通常很少有庇護關系,對外部關系的“滲透”也較少,因為黨內不存在有地位的顯貴們。

(3)不同的主導聯盟會采取不同的環境戰略。

團結—穩定的主導聯盟一般會同之于環境的進攻性的組織戰略有聯系,以及同強大的、持續的成員動員有聯系。分裂—穩定的主導聯盟總是與適應性的/防御性的環境戰略有聯系,該戰略的目的是阻止擴張或讓擴張完全停止,并置內部參與的低水平于不顧。分裂—不穩定的主導聯盟指向了組織,組織擴張與組織鞏固的驅動力,更多是由于內部集團的競爭戰略而非審慎的中心戰略。這類聯盟的特點是:根據政治運動,更迭于動員和不動員(immobility)之間的周期性參與。

在這些分析之后,帕尼比昂科也對某些問題進行了探討,如規模的作用、結盟政治之構成等。帕尼比昂科認為,組織規模對政黨的生存影響是相對的,他設定了政黨之于環境的“生存門檻”——只有在低于僵化的生存門檻或者高于僵化的生存門檻,規模才會對組織產生自主作用。另外,他也批駁了傳統的結盟政治,他認為,這種自相矛盾的后果——就是最穩定的結盟發生在對手中(有意識形態上的距離)而最不穩定的結盟發生在競爭者中(意識形態上的相似性)——與關于結盟的一個眾所周知的理論相沖突。7

作者還分析了外部環境對政黨的不同影響。然后,作者提出了政黨組織演化的新類型:選舉—專業型政黨。

選舉—專業型政黨

隨著政治日漸專業化,政黨也逐漸走向了專業化,帕尼比昂科預測了歐洲政黨組織發展的最新類型(在當時來看):選舉—專業型政黨(作者有時候也稱為專業—選舉型政黨)。愛潑斯坦曾預測了大眾型政黨的衰落,但他并未指出大眾型政黨將走向何方,8而帕尼比昂科的回答是:選舉—專業型政黨,他的理由如下。

第一是傳統的社會分層體系不能適應新的社會發展,即社會分層變了,或者各階層本身發生了變化,原來的社會分層體系無法適應新的社會結構。他認為,這類變遷是社會學研究的主要題目,它與社會分層體系相關,與不同職業群體重要性的改變(如,產業中勞動力的下降,第三產業的擴張等)——首先是與每一群體的特性和文化態度的改變——相關。描述選民和黨員的社會構成,這種解析總是忽視了各個階層內部的特性和文化態度。比如,去觀察一個共產黨的選民或者一個社會黨的選民,“工人們”所占的比例與過去幾乎相同,鑒于在此期間工人階級的面貌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這一觀察意義不大。再比如,過去工人階層主要分為熟練工人和非熟練工人,如今它成為了“中心的”產業工人(政治意義上代表或工團主義意義上代表)和“外圍的”不重要的工人。這種轉型修正了這些政黨的選民的政治本質,因為它影響了政治利益的構成。同樣地,測量中間階層成員在不同政黨中的程度而不考慮這些階級的結構變化也是沒有意義的。還是如此,如果不考慮因世俗化(secularization)和教育的普及給信眾、宗教機構與政黨之間的關系帶來的變化,測量黨內不同派別的支持者的“數量”也是無用的。

社會結構的轉型——當代社會學理論試圖通過不同方式、不同分類(如復雜社會、后工業社會、后資本主義社會等)去理解它——這種轉型影響了政黨,改變了它們的支持基礎和政治領域。比方說,選民,在社會上和文化上已經變得更加多樣化,更少為政黨所控制。所有的這些因素刺激組織變遷。

第二是新技術的發展。在于為大眾媒體,特別是電視(這里標志性的數據是,在1960年度的美國總統選舉)影響下重建的政治傳播體系。一旦電視在政治競爭中變得重要了,它就開始影響政黨組織。傳播技術的變化引起了政黨組織的一場地震:在組織形成共識時舊官僚的地位被廢棄了:新的專家的作用變強了。政治溝通表達方式的改變有利于更多樣化的、受過更多教育的公眾,大眾媒體正驅使政黨朝向個性化的競選;以候選人為中心以及以議題為中心,即關注有很高的技術含量的特定主題,并且需要專家的參與。

電視和利益集團,對于政黨和選民之間的聯系(盡管依定義來看是不穩定的),比起傳統的附屬組織對于官僚和黨員的聯系而言,變得更為重要了。官僚和積極分子依然必不可少,但其作用大不如前。組織權力圖已經改變了。無論是籌資,還是從與選民的聯系看,黨員和黨官僚的權重都下降了;因而黨內領袖們正失去一些他們的政治權力(建立在黨員和官僚之間不平等交換之上),因為通過選舉任命的公眾代表的重要性正相應地增加了。

社會結構的改變和政治溝通方法的改變一起侵蝕著傳統的政治亞文化,這種文化因大眾官僚型政黨特有的強組織安排而僵化很久了。“鐵桿選民”減少了,而且政黨認同——之前大部分歐洲國家感到放心的選民的穩定性——沒落了。選民更加獨立于政黨,“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整合現在幾乎處處局限于沒落的少數人。選舉場所也變得更加混亂不堪,這迫使政黨通過模仿與互惠的調節進程邁向選舉—專業型模式。

帕尼比昂科認為,這種轉型意味著去制度化,而且專業—選舉性政黨的制度化水平就不高。那么,新的政黨類型的走向又是如何呢:它是否會代表一種新的政黨組織類型?帕尼比昂科為選舉—專業型政黨的未來發展進行了三種可能預測:

第一,選舉—專業型政黨將證明是一個本質上不穩定的組織,預示著作為組織的政黨的解體。第二個可能是,意識形態的對抗(backlash)將會發生,比如,由現存的政黨發起進攻,重新獲得它們傳統的表達功能和之前的認同,使極端主義退回到它們遙遠的起點。第三個可能是真正的政治創新(這一術語,當然是不可預測的)。但是創新不可能起源于政治體系內,或是通過業已支配的組織表現出來。

對該書的評價

毫無疑問,這是一部經典之作。它在政黨與環境、主導聯盟與政黨制度化等方面進行了非常翔實的論述,并提出了一系列新概念、新觀點;而且該書還論述了政黨的變化與轉型,他稱之為主導聯盟形態的改變;作者還提出了政黨演化的新類型。當然,該書也存在問題,也有不少人進行了批評。

“選舉—專業型政黨”意味著政黨變得更為專業化,以更好地適應選舉市場的需求,換言之,該觀點認為“市場化取向”的政黨,通過專家來設計和銷售其產品,設法把選舉的成功和滿足選民的需求結合起來。有的學者質疑這種觀點。筆者認為,這種質疑同對《民主的經濟理論》的批評如出一轍,即質疑政治是否等同于選舉,進一步而言,選舉是否等同于市場。

另外,更多的質疑涉及了帕尼比昂科關于政黨制度化的測量方法,9特別是維基·蘭德爾(Vicky Randall)和拉斯·斯瓦桑德(Lars Sv?sand)兩人,他們分析了帕尼比昂科(以及其他學者)關于“制度化”一詞界定的不同以及不足,認為帕尼比昂科只注意到了組織內部的制度化,而忽略了組織與其外部環境的制度化;而且他們兩人還認為,帕尼比昂科關于政黨組織形成的“地域擴張”與“地域滲透”只適合歐洲國家,無法適用于第三世界國家;他們還認為,帕尼比昂科過分強調了組織形成方式,即其起源和起源模式對于一個政黨的制度化的后果。

英國學者韋爾則比較客觀地系統評價了全書,他在《政黨與政黨制度》10中既給予了應有的肯定,同時也給出了自己的批評:

相較迪韋爾熱和愛潑斯坦,意大利政治社會學家安格魯·帕尼比昂科就有關政黨組織問題提出了一個更有局限性、同時在理論上更加嚴密的分析。所謂更有局限性是指他把“西歐之外的政黨”排除在外。帕尼比昂科解釋了他把一黨制國家和美國排除在外的理由,他指出,美國之所以被排除在外,是因影響美國政黨產生和組織發展的因素不同于歐洲國家。但是,帕尼比昂科的分析比上述所說的還有局限。第一,他對前三個英國殖民地國家的政黨(澳大利亞、加拿大和新西蘭)根本未加關注,而在比較政治研究中,這三個國家經常被專家用來檢驗由西歐國家的經驗所導出的假設。例如,迪韋爾熱和愛潑斯坦在其分析中就充分運用了這種比較。第二,盡管帕尼比昂科聲稱他研究的是西歐國家,但實際上他用來檢驗其假設的研究案例僅限于四個國家的政黨——法國、德國、意大利以及大不列顛和北愛爾蘭聯合王國。

首先應當承認,帕尼比昂科把政黨起源模式同制度化模式相結合的框架,確實闡明了政黨黨內生活的很多方面。例如,對意大利社會黨內的派系為什么比法國社會黨內的派系更具易變性的問題,帕尼比昂科通過指出意大利社會黨在建立之初其組織結構更具地方化而對此問題進行了解釋。然后,有理由認為,帕尼比昂科的方法“過于理論化”,而且他制作研究案例來適應他的理論模型。由于他采用的研究案例較少,因此,若其中有一項與他的設想不符,就會嚴重影響整個理論模型的有效性。11

“過于理論化”指帕尼比昂科的那種精致且復雜的理論框架并不符合政黨組織的發展現實,真實世界中的政黨必須經過“裁剪”才能適應這一理論框架。或許更為重要的一點是,他的方法過于關注一個政黨組織是如何建立的,而對于政黨需要調整以回應“選舉市場”的變化關注不足。顯然,那些選舉成功的政黨,如20世紀的英國保守黨,比那些選舉不成功的政黨面臨的改革壓力小一些,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保守黨的結構具有高度的連續性。此外,如果政黨并沒有面臨維持或增加其選票額的壓力,那它可能無須進行組織上的調整。那么,大體而言,選舉的關系會推動政黨領袖尋求通過組織變革以提升其績效。無疑,帕尼比昂科所強調的政黨特有的起源史以及特有的制度化模式會限制其改革的可能性的觀點是正確的,但他所作的也僅限于此。12

在分析層面,帕尼比昂科的方法是制度主義方法的某種變體,此方法存在的問題與迪韋爾熱和愛潑斯坦提出的選舉競爭方法存在的問題頗為類似。他們對政黨組織發展的敘述過于籠統。假定政黨已有某種結構將會影響這一結構變化的程度與方法,這一假定是合理的;假定競爭選票的必要給政黨帶來壓力,使之采納一種適宜的組織形式,這一假定也是合理的。但是,這些因素各自的影響如何,其結果又會怎樣,則可能取決于特定政黨所處的特定環境。一方面,組織的限制比帕尼比昂科的框架中所分析的更為復雜;另一方面,選舉競爭的可能推動不同的政黨在組織上做出截然不同的改變,其原因僅在于,政黨在擁有的資源、政黨與黨員的關系等方面,各自的情況并不相同。13

毫無疑問,上述評價有助于讀者更加準確地把握全書。

除此之外,在我看來,如何界定政黨起源模式的起點,以及制度化完成的那個“點”,作者有點語焉不詳。同樣說不清楚的,還有外部環境的構成。

歐洲政黨的未來發展

社會科學不僅要描述和解釋,而且還要進行預測;但相較于前兩者,預測要難得多。一些經典的政黨研究不僅對政黨的歷史進行了回顧和總結,更重要的是,它們對政黨未來的發展進行了判斷:米歇爾斯通過對德國社會民主黨和工會的研究而形成了“寡頭統治鐵律”;愛潑斯坦在20世紀60年代形成了關于大眾成員型政黨面臨的黨員衰落以及不可能走向美國化的政黨發展的判斷。帕尼比昂科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了選舉—專業型的政黨發展的判斷。

今天距離該書出版已經30多年了,在這期間,歐洲政黨“家族”已經發生了不少變化,而且政黨所賴以生存的社會也在經歷著深刻的變革,這對我們理解、驗證帕尼比昂科的觀點提供了機會。綠黨的崛起無疑是歐洲政黨發展史上的重大變革。我們也要關注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比如德國統一以及蘇聯集團的崩潰,這也給歐洲的政黨版圖帶來了革新。再者,歐洲各國的社會結構、階層包括文化觀念也在經歷著變革,筆者在2011年訪問德國時,德國學者用了“Milieu”(法語詞,表示社會階層)描述選民階層的變動;而近年來的反政治傾向、政治冷漠,似乎進一步加劇了。2018年,紐約大學政治學者普沃斯基的新著《民主的危機》(Crises of Democracy)與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列維茨基與吉布拉特在《民主如何死亡》(How Democracy Die)中把民主的危機歸咎于民粹主義、政黨極化、傳統政黨和政黨體制瓦解等。換言之,政黨在變,社會也在變,這些變化已經遠遠超出帕尼比昂科曾經提到的影響政黨分歧的“正統派/反正統派的區隔”。不過,政治空間從一維轉型到多維,“在多黨制中,選民很難區分不同政黨,在使選舉市場的交易更為穩固上,一維的政治空間必不可少。向多維空間的轉移取消了這一優勢,迷惑了政治行動者,使得競爭更為混亂,并且更突出了政治場域的那種‘混亂’、不穩定以及不可預期性。”這些洞見在今天看來是如此深刻與徹底。

政黨自誕生以來,就一直在變,而且將繼續變化下去;再加之組織理論的不斷發展,這些都意味著,政黨的組織研究依然大有空間,譯者曾作過部分的介紹,并將繼續關注該領域的研究。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本書的基本判斷都是基于歐洲的經驗而作出的,其結論能否適合中國國情,14相信讀者自會比較鑒別。

注釋

1.本譯著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一般課題“近20年西歐國家政黨體制的演變及其對民主的影響”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9BZZ003)。本譯著于2013年首次出版,此次再版,修訂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在語句通順方面,個別語句讀起來有點拗口,個別語句不太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在不違背原意的基礎上,對語句做了一些順序的調整;二是在個別詞語的理解上,結合上下文做了新的斟酌完善。

2.艾倫·韋爾在其所著的《政黨與政黨制度》一書對本書部分內容做了提煉,并進行了評論。參見[英]艾倫·韋爾:《政黨與政黨制度》,謝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5—92頁。

3.關于組織激勵理論的研究不可能繞開彼得·克拉克與詹姆斯·威爾遜。具體參見Peter B.Clank and James Q.Wilson,“Incentive Systems:A Theory of Organizations,”Administrative Science Quarterly, Vol.6,No.2,Sep.,1961,pp.129—166。愛潑斯坦曾將激勵類型分為團結(solidary)、目的類(purposive)激勵以及物質類激勵三種。前兩類激勵幾乎窮盡了各類激勵,它們將推動組織運轉起來。團結類激勵包括社會化、趣味相投(congeniality)、團隊意識、宴飲交際(conviviality)以及基本享受(general enjoyment)等無形價值;目的類激勵,盡管也是無形的,但它們源于一個協會的最初目標,比如改革立法的頒布(enactment),而非源于該協會本身的簡單法案。相較于物質類激勵,這兩類激勵對于維持延續性的用處相對較小。參見Leon P.Epstein,Political Parties in Western Democracies, Pall Mall Press,London,1967,p.102。

4.筆者認為,派系是“一個自覺地組織起來的團體,具有一定程度的凝聚力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紀律”,而派別則是“一種穩定的態度,而不是一個由政客組成的穩定的集團”(薩托利意義上的);或者說,派系是黨內具體的勢力團體,而派別是黨內群體中存在的態度形態(艾倫·韋爾意義上的)。派系之間的對抗是劇烈的、持續的、難以妥協的;而派別沖突則是緩和的、經常是一次性的、因而也是容易妥協的(帕尼比昂科意義上的)。參見周建勇、郭定平:《政黨政治研究中tendency的譯法辨析——兼論派別、派系與派閥的意涵》,載《中國社會科學報》第329期,2012年7月13日。

5.Leon P.Epstein,Political Parties in Western Democracies, Pall Mall Press,London,1967,p.19.

6.第一波現代政黨,它們通常在數十年或甚至一個世紀內都有其形成的標簽,即使它們被其他政黨繼承后最初的組織形式通常也還保留著。正如李普塞特在一個大致相似的背景下觀察到的,制度化的行為,一旦確立,就會助長有助于維持其行為的意識形態。政黨一旦出現了,只要通過維持它們的存在,它們就會影響其政治環境。Leon P.Epstein,Political Parties in Western Democracies, Pall Mall Press,London,1967,p.26.

7.在張莉對極右翼政黨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競爭者”結盟對結盟方的影響(尤其是較弱的一方),她提到了奧地利自由黨在2000年與人民黨組成了中右翼執政聯盟,但是參與執政削弱了選民對自由黨作為反對黨的政治認同,加上黨內強硬派的反對和海德爾謀求政治權力矛盾,從而使自由黨最終分裂,選票大幅下跌。參見張莉:《西歐民主制度的幽靈: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229頁。

8.愛潑斯坦認為,大眾型政黨的轉型是必然的,但是他沒有提及轉向何方。這里我們引述一下愛潑斯坦的觀點:不惜筆墨地分析社會主義工人階級政黨(socialist working—class),肩負著去解釋大眾成員(mass membership)之于政黨組織的相關性。第一,在尋求以各民主方法影響經濟秩序劇烈變遷的任何運動中,大眾成員看起來都是必不可少的。第二,這類大的政黨出現在西歐各國,而沒有出現在北美,但這主要出現在歐洲,在工業化的初期階段,當包括前現代的階級意識、遲來的(delayed)大眾投票權,以及大量的經濟剝奪等條件具備時,歐洲就出現了成功的社會主義發展。第三,在北美,由于缺乏了上述條件,在工業化的初期階段,沒有成功地形成大的社會主義工人階級政黨,而且看似現在也不會形成。第四,歐洲經驗和美國經驗之間的區別,不在于有無工會,而在于隨時準備支持一個分裂的政黨以及他們各自工會的工人是否擁有階級意識。第五,歐洲社會主義工人階級政黨生存下來了,在某些情形下成為絕對多數或接近絕對多數的政黨。盡管在經濟上,以及一定程度而言,在社會上,有助于它們發展的各種條件已經發生了變化,討論中的國家(nation)更加類似美國。在這些不利情形下,政黨的生存,包含在教義上以及在階級訴求上的某些修正。參見Leon P.Epstein,Political Parties in Western Democracies, Pall Mall Press,London,1967,p.165。

在這些分析后,他提出了自己的判斷:這些修正將走向何方目前還不明朗;尤為不明朗的是,盡管有削減黨員的一些跡象,舊的社會主義工人階級政黨的組織特征將會如何改變。大眾成員對于各“社會”黨來說不再是必需品,因為各社會黨正變得更像別的民主政黨,而不是維持反對既定秩序的社會運動(同上書,第166頁)。愛潑斯坦似乎認為美國政黨代表了未來的政黨發展趨勢,他說:鑒于大眾——成員業已存在的組織延續性,距離相信它們無疑是現代的,相信它們有可能在未來形成美國那樣的政黨差得太遠。美國并沒有大的社會主義工人階級政黨,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也可能不會有大眾成員型政黨組織(同上書,第166頁)。當然,在該書再版時,愛潑斯坦似乎修正了自己的觀點。

9.關于更多的信息,參見Kenneth Janda,“Toward A Performance Theory of Change in Political Parties,”presented at 12th World Congress of the International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Madrid,July 9—13,1990.Vicky Randall and Lars Sv?sand,“Party Institutionalisation and the New Democracies,”in Jeffrey Haynes,ed.,Democracy and Political Change in the“Third World”, London,Routledge,2001,p.79.Steven Levitsky,“Institutionalization and Peronism:The Concept,the Case and the Case for Unpacking the Concept,”Party Politics, Vol.4,No.1,1998,pp.77—92.Vicky Randall and Lars Sv?sand,“Party Institutionalization in New Democracies,”Party Politics, Vol.8,No.5,(2002),pp.11—12。

10.[英]艾倫·韋爾:《政黨與政黨制度》,謝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11.同上書,第90頁。

12.同上書,第91頁。

13.同上書,第92頁。關于此點,如韋爾認為帕尼比昂科對英國保守黨的分析有片面性,他指出:“由于忽視了保守黨組織戰略的上述方面,帕尼比昂科對保守黨非常中央集權化和制度化的描述并沒有足夠的理由支撐。”“即使在那些有著正式的政黨組織參與的活動中,帕尼比昂科也高估了保守黨中央的權力。”該書第90頁。

14.比如,基層黨小組;經常圍繞著工作場所,而非地理上界定的選舉區來吸收黨員;更加嚴密的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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