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四層，雷光躍動。

嘶嚎咆哮之聲不絕于耳，焦糊血腥之氣不下鼻尖。

玉凈仙子單手拈花腦后琉璃閃耀，幾番欲言又止。

最后只能等到嘶嚎之聲暫緩，這才有機會開口。

“真君，你要是這般前往第五層，半年后的屠魔大會便不用開了。”

“不是你說往年那些所謂青年才俊在第四層折損良多？”

“可是...”

“你莫不是要讓我對撲上來的妖詭視而不見？”

玉凈仙子微微一嘆。

“以真君法力之盛，只需放出些許天雷氣息，妖詭自退。”

“那不白來一趟？”

“...”

來都來了。

即便此間多是些不入眼的小角色，天眼真君也見不得這些玩意囤積。

詭狀異形，堆疊有如蠅蛆，看著便惹人生厭。

何況...

“若只有我一人，即便不刻意放出天雷氣息，它們稍有靠近就該自行褪去。”

“這樣一窩蜂涌上來，是因你。”

“...”

玉凈仙子眼前一黑。

又怪我？

雖然她法力純凈功德加身，對于這些妖詭之物確有莫大的吸引力...

但她也有驅離這些邪祟的辦法啊！

你倒是給我機會把它們驅散啊！

玉凈仙子腹誹之際，那轉世真君卻又是突然懺悔一般。

“這點我也頗為意外，我沒想你還有這般用處。”

他真誠道：“我可以為之前說你沒用表示歉意。”

“...”

玉凈仙子有點說不出話來。

因為這家伙好像還是認真的！

他是真認為，之前自己非要下去，是因為自知自己可以當做誘餌聚集妖詭邪祟，讓他可以輕松鏟除。

‘如果帶她去一趟星月界，應該能把那倆四下逃竄的血裔給引誘出來。’

‘此事過后，跟她說說吧。’

玉凈仙子額頭上青筋跳動。

她就沒見過這般無禮的家伙，不管是神還是人。

她強定心神緩緩開口：

“真君，接下來不妨由我引路？”

“你？”

看對方那一臉‘你也配’的表情，玉凈仙子默頌心經口中解釋：

“屠魔大會是眾仙神氏族博取名望功德的舞臺不假，卻也是讓那些世居周全的氏族子弟見識邪魔可畏之地。”

“若是真君一人把它們全殺了個干凈，他們只會越發質疑鎮獄天王所在此處的必要性。”

“如此一來，天王大人的金身只會隨時日越發衰弱，再面對那底層不祥之物便危險了。”

轉世真君聞得此言，微微張嘴略有一怔。

而后眉頭一蹙仿佛是在思考此話是否有理。

最終，他似是恍然，表情有些訝異：“...你們一天都在想這些？”

玉凈仙子愈感疲憊，輕嘆一聲：“是不得不考慮。”

“了然，你且領路，我幫你盯著大的。”

聽聞那真君心中所語，玉凈仙子倒是知道這轉世真君態度為何突然變好。

她微微一嘆道：

“那便謝過真君了。”

玉凈仙子很累。

布設玉露法壇對神念法力皆有消耗是其一，但更多的還是心累。

這腦袋空空從不思索的轉世真君，就如同小孩子拿到了無上神力一般。

一通胡亂滅殺，只顧作心中那自認的蓋世英雄，全然不想這其中因果。

讓玉凈仙子有種在帶新入門師弟師妹的感覺。

但她也不得不說。

這位愣頭愣腦的轉世真君在鎮殺妖魔這一塊兒可謂天賦異稟。

對于襲涌而上的妖詭衍類，他甚至連兵刃都不曾取出，只單是以雷法迎擊。

沒有一絲留情不說，亦沒有一絲多余法力外溢。

其雷法所用之純熟，妖詭之物近者即中，觸之即死，就好似形成了一張無形的屏障一般。

但玉凈仙子清楚，雷法乃攻伐號令之術，并非守御之法。

當是沒有這般撐開攻防一體的壁障類術法。

即便有也不會是這般光景。

天雷乃至陽顯化，為‘動’之極，非能以靜處之。

真若撐起這般范圍的天雷領域，法力消耗會十分劇烈，亦不會如此‘敵我分明’。

雷池重地，玉凈仙子也并非沒有見過。

跟眼前之物決然不同。

那觸之即死的雷靂屏障，其實乃是那轉世真君對雷法操使入微。

看似群攻，實為逐一擊破。

或許是天眼神通加持，令他所視所查毫無遺漏。

其每一道雷靂閃過都有妖詭隨之潰散消泯，不曾有一絲多余法力擊虛，亦不曾讓妖詭之物有絲毫僭越。

至于幽魂死靈？

雷法乃是其天煞克星，但凡還存有一絲一毫的靈智亦或者有一絲本能驅使，都會主動遠離不敢有絲毫靠近。

最重要的，則是此人毫無‘憐憫’。

這般殺業之下，即便所殺之生并非‘人族’，往往也會因煞氣沖頂，或心神動搖，或嗜血癡狂。

但他的心音，卻根本沒有一絲波動。

若說有，那便是‘煩’。

‘看見這些玩意扎堆，真讓人惱火。’

難怪真君會轉世他身。

此人，無論心性亦或技藝，真乃是斬妖除魔的天才。

思緒間，玉凈仙子領步向前，其腦后琉璃色彩綻放。

輕車熟路般向著第五層轉輪間進發。

玲瓏九重鎮魔塔，她來的次數其實比這真君要多得多。

路該怎么走她當然知道。

而且。

此次之前，她來此鎮魔之地布設法壇，還從未需人護法。

那轉世真君隨行其后，目光亦是逐漸驚疑。

“你是如何做到讓那些詭邪退避...”

甚至不該說退避，更像是...

夾道相迎？

它們隱匿在四周，像是窺視，又像是朝拜。

既不攻上前來蠶食法力吞咽靈質，亦不互相殘殺撕咬血肉，就好似真的化作了‘同族同類’一般。

那群不具人形更不具人心的東西，除了變成尸體以外還有這般安靜的時候？

不知為何，這般畫面讓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轉世真君差點起了雞皮疙瘩。

看著真惡心...

玉凈仙子幽幽開口：“此為假度之法。”

“假度？”

仙子點頭，聲色悲憫。

“世間生靈本質具足，皆有善惡之心好生之德。”

“然因受七情之擾，六欲之惑，五心不調，方起廝殺。”

“我僅是以普渡之光，將其深藏之德牽引而出，使之心無所擾，殺業即止。”

聽聞此言，真君面色怪異至極。

“你是說那些玩意也有德？還能度？”

“自然。”

真君斷然搖頭：“我不信。”

“...”

玉凈仙子似是處于某種心法運轉之中，脾性相較之前大為平和。

非不生氣，反倒猶如勸解：

“真君，若是它們不再出手攻伐于你，你也還是打算將之滅殺？”

真君速答：“當然。”

他這般回答，令玉凈仙子眉頭微蹙，似有不解。

“...為何？”

真君坦然道：“它們不攻向我，是因懼我，等我不在，便會向其他無辜之人展露爪牙。”

“我不殺它，它便殺人。”

“...若他們亦不向凡人進攻呢？”

聽聞此言，素來冷峻的轉世真君突然破口一笑，似覺仙子所言實在幽默。

“那它們吃什么？”

...

“...唉。”

腦后琉璃輪轉的仙子再是一嘆。

“真君所言非虛...”

“故此法才名，‘假度’。”

“我就說，狗怎么可能改得了吃屎。”

“...”

兩人此行，雖其本意都不愿內斗，卻又是在不知不覺間處處針鋒相對。

這既是‘神格’沖兌，亦是‘理念’之爭。

正如此次路途，前半程雷光炸裂所遇妖詭盡成殘肢齏粉，后半程琉璃普度人詭妖魔相敬如賓。

前后反差之烈，可謂怪異到了極點。

但最終，似乎就連玉凈仙子本身都不敢確信自己的道路，到底是有些認可了那轉世真君的想法。

不同類，便難同心，更難同德，自難同渡。

前路愈發幽暗，然在琉璃和光之下卻不顯陰森。

反倒像是來到了什么世外之地，寧靜悠然。

“...快到了。”

仙子幽幽開口，對此地并不陌生。

前路所指，并非桃源。

而是真真正正的地獄。

九幽崩裂后，人間十殿之一。

轉輪幽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