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下層。

身披玉縷面覆薄紗的仙子手指拈花默誦經文。

經文誦禱雖作無聲，卻有琉璃輪轉和光普照。

她面對著一座幾近干涸的渾濁小池輕點手指，其小池中心的塑像看著與她有至少七分相似。

玉凈仙子輕捻瓶中柳枝，揮灑之間干涸的小池中心那塑像手中的玉瓶再度涌出汩汩泉水。

而后她又是輕舞柳枝好似畫出了某種符號。

乾坤小袋中數種寶藥紛紛化入陣法之中。

不多時，干涸小池之中便是清香芬芳撲面而來。

“好了嗎？”

旁邊傳來的動靜，一如既往的不耐。

玉凈仙子卻是不急，微微調息之后又從小乾坤袋取出寶鏡一般的法器。

“尚需添設一小洞天法眼，四層往后已有妖魔不懼我氣息。”

“若是不設防備，不等屠魔大會的年輕人前來修整，就該被其他妖物提前霸占了。”

見這般情形，本就急著去往下層的天眼真君更是不快。

他皺眉道：“把這么多的寶藥浪費在這種地方，這屠魔大會十年也出不了一位良將，我看不如送往少陽界前線。”

“我僅是受人所托，不必對我撒氣。”玉凈仙子語調緩緩，不為所動。

“我并非撒氣。”

“那難道是撒嬌不成？”

經過一段時間同行，玉凈仙子也慢慢掌握了與這二愣子沖兌的方法。

那就是只要自己不急，對面這二愣子就有得急了。

玉凈仙子本就是那擅窺人心的存在，摸索區區一位‘轉世’真君的心念軌跡，還不在話下。

而被這句話懟上臉的青年真君那叫一個胸中發悶，憋了半天最終只甕聲甕氣道：

“你弄完沒有？弄完就趕緊回去。”

喲？這是話說不過就要趕人了？

玉凈仙子微微一笑：“還需設置兩處，往年屠魔大會的青年才俊在第四層折損頗為嚴重，需在另外兩處通道也補上玉露法壇。”

還要布兩處？！

天眼真君看了一眼那被封于小洞天法陣里卻依舊難掩其生機靈力的玉露池，一時間竟是頗有些閉目神傷。

“若是少陽星月二界能有這樣的法壇凈化污穢消弭傷勢，我人族何嘗會有那么大的折損。”

玉凈仙子視線微斜，她知道這位轉世真君想說的不是這個。

她極善于聆聽他人心聲，神也不例外。

這位轉世真君是在心中怪罪自己，明明有這般洗滌治愈的術法卻不見于跟詭邪妖魔纏斗的前線。

‘就是因為她這般坐守釣魚臺的神明大都冷眼旁觀，才令得斗爭前線無比慘烈煎熬。’

這種話，她本該一笑了之。

但她不服。

“真君，莫不是沒在前線見過我？”

“沒見過。”

轉世真君回答極快，令得玉凈仙子的眉頭又跳。

“那便有些奇怪了，我雖不如真君那般時常深入星月界鎮殺邪魔，但其道場卻是立于少陽，下山行普渡之事可不在少...”

“你，我的確沒見過。”轉世真君很不客氣的打斷，“跟你挺像的倒是見過不少。”

“...”

“但她們不似你有這般寶貴的藥材，亦無如此純凈的玉露，更無你這樣齊備的法寶護身。”

見那女人不再絮叨，真君領步向前。

“我看你這一身法寶也不需我護法，不如就此別過。”

玉凈仙子微微搖頭道：“我受主祭所托，還需前往浮屠底層助陣天王鎮壓邪祟。”

真君側目：“你去有什么用？”

玉凈仙子氣息微微一抖。

果然，跟這家伙多說上幾句話還是很容易上火。

“真君...你對我有何意見不妨直說。”

她當然聽得見這心比嘴碎的轉世真君在心中一直念叨著什么。

而那轉世真君似乎也并不害怕挑破，輕嗤直言。

“僅是不耐見于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啊...

可我現在本就是婦人，有何不對嗎？

玉凈仙子面紗之下笑容略有不善。

“真君，就那么想殺掉那孩童？”

“那不是殺！”

轉世真君眉眼豎立，看向玉凈仙子的眼神之中怒意不言自喻。

“于他而言，死乃解脫。”

“只要他能夠在神雷之下能夠留有一絲靈光殘余，堅持靈光不散去往浮屠五層，便還有轉世的機會。”

但他這般說法，卻只能引得玉凈仙子發笑。

“靠一絲在神雷下殘存的靈光跋涉至轉輪間，真君莫不是說笑？”

“我早已告訴你他的魂魄混雜不分彼此，乃是一損俱損，真君是一點都不曾聽聞？”

面對此事，兩人亦或兩神之間，分歧額外嚴重。

當初在最上層所生之事，到了此刻也并未真正解決。

而那玉凈仙子似乎也動了真怒。

即便那青年模樣的轉世真君已不再反駁，她卻還是忍不住繼續開口。

“他并非如你這般乃是神明轉世，僅是一個連魂魄都有缺憾的無辜之人，不要把所有人都想的跟你一樣強大，也莫要把自己的強大當做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嗎？

那轉世真君的面上，難得出現了正氣凜然與怒意沖沖之外的表情。

“...女人，你莫不是認為我天生便是真君？”

“難道不是？”

玉凈仙子氣極反笑。

都‘轉世真君’了，難道還能一開始的時候‘不是’？

頂多也只是尚未破除胎中迷，先天靈智早開再加上功德護體，起點絕非常人能比。

轉世真君輕聲嗤笑：“那你確實什么都不懂。”

玉凈仙子亦是還以顏色：

“我確是不懂，但我不會對一個無辜的靈魂痛下殺手，更不會想要從世間抹除掉至交故友的孩子。”

真君腳底一頓。

“...我不許你這么說。”

“即便你打算這么做？”

面對這般挑釁，青年真君直接背身離去。

“被人攔下了，所以我并沒有做。”

這耍賴一般的話語，差點把玉凈仙子都給逗笑了。

你倒是甩的干凈，怎么就不說是被誰給攔下的呢？

不就是被你當做撒氣包的我？

“所以真君不應謝我？我想救下的，可不止那個孩子。”

真君駐足。

“...我很感謝你。”

正當玉凈仙子有些意外時，他又補充。

“我很感謝你，但我并不認為你做的對。”

“他不該留于世上，根腳不明，生死不定，絕是邪魔外道，久留之下，必釀大禍。”

玉凈仙子：...

“你不也擊碎了他的鐐銬？為他送去了法器？怎么說的好像全是我在袒護那孩童一般？”

“他是邪魔，所以他該死。”

真君回頭看向那喋喋不休的女人。

“但他不是罪人，不該帶著那東西。”

“至于那盞燈，乃他父親托我所予，我不過是順其心愿。”

他聲色平淡，似是無動于衷。

玉凈仙子稍有沉默，隨后悄聲一嘆未做言語。

“可聊夠了？夠了就繼續，你已耽誤我許多時日。”

到底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這就又怪上了自己？

可到了這份兒上，玉凈仙子真有些疑惑了。

“真君既有那天眼神通又已在浮屠塔內，應該早就已經看明了真相，何必如此著急前往塔底？”

他們二人都具備法眼神通。

就連玉凈仙子都已經斷定浮屠內不存在大的異變，這堂堂天眼真君的轉世之人又豈會不知？

真君眉頭深皺。

“并非天王急求于我，是星月界的百姓。”

他太清楚那天魔血裔的癖性，重創之下更是饑渴難以。

或許短時間內，它們還會忌憚自己余威未散不敢露面，但離開太久不知又會以多少生民成為其填補虧空的血食。

見他這般心思并非作假，玉凈仙子提議道：

“真君若是真如此著急，何不讓那二人替你去往浮屠底層例行公事？”

提起之前所遇那兩人，真君面上也有些怪異。

“那二人...心智離奇，修為尚缺，在上層自是無懼，但到了底層...”

“他們看著還不錯，死了可惜。”

原來是這般，但...

玉凈仙子微微一嘆，似是語重心長。

“真君，星月界的現狀不會因你而改變。”

真君沒有回頭。

“但我不在，會多死很多人。”

...

“...明白了，那便動身塔底吧。”

“你不是還要添設兩處法壇？”

真君作疑，仙子嘆氣。

“真君都以這般大義壓人了，小女子又怎敢耽擱？回來時再補便可。”

“你下去沒用。”

“對你沒用罷了。”